2021.12.22周三阴D356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499
《庄子》外篇 天地
四
【原文】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1]。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2],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3]?无落吾事[4]!”俋俋乎耕而不顾[5]。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6],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7],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8],谓之性。性脩反德[9],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10],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夫子问于老聃曰[11]:“有人治道若相放[12],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13]。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14]。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将闾葂见季彻曰[15]:“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16],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17]。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18],民孰敢不辑[19]!’”季彻局局然笑曰[20]:“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21],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
将闾葂覤覤然惊曰[22];“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23]。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24]。”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25],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26]。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27]?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注释】
1]伯成子高:杜撰的人名。[2]下风:下方。[3]阖(hé):通“盍”。怎么不。[4]无:毋,不要。落:荒废。[5]俋俋(yì):用力耕地。[6]间(jiàn):指两物之间的缝隙。[7]生理:生命和机理。[8]仪则:轨迹和准则。[9]脩:通“修”,修养。[10]缗缗(mín):泯合无迹。[11]夫子:指孔丘。[12]放:背逆。[13]胥:通“谞”,具有一定智巧的小吏。易:改,指供职。系:系累。[14]非其所以:意思是不可能知所以然,即不可能知其原委和始末。[15]将闾葂(miǎn)、季彻:均为人名。[16]获命:获得允诺。[17]荐:进献;表示尊敬,意思同于陈述、说给你听。[18]公忠之属:公正、忠诚的人。阿:偏私。[19]辑:和睦。[20]局局然:俯身而笑。[21]轶(zhè):通“辙”,车轮印。[22]覤覤(xī)然:吃惊的样子。[23]汒(máng):同“茫”,“汒若”即茫然。[24]风(fán):凡;“言其风”就是说个大概。[25]贼心:伤害他人之心。独志:自我教化的心志。[26]所由然:为什么这样。[27]溟涬(xìng)然:元气未分时浑浑沌沌的样子。
【译文】
唐尧治理天下时,伯成子高被立为诸侯。尧让位给舜,舜又让位给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的职位回去种地。禹前去拜见他,看见伯成子高正在地里干活。夏禹快步跑过去,站在他的下面,恭敬地问伯成子高,说:“当年尧在位时,先生做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我,但是先生却辞去了诸侯的职位而回家务农。我冒昧地请问,这是为什么呢?”伯成子高说:“当年帝尧统治天下,百姓不用奖励而自然勤奋勉励,人民不须惩罚而自然遵纪守法。如今你施行赏罚的办法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德行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社会也就开始乱了。先生你怎么还不走呢?不要妨碍我干活!”于是低下头继续耕作,不再理尧。
远古开始时只有“无”,而没有“有”,也没有称谓;混一就是宇宙的初始状态,不过混一之时,还远未形成个别的形体。万物因此而得以产生,这就叫做德;没有形体却有阴阳之分,而且阴阳紧密无间地结合着,这就叫做命;阴气滞留阳气运动而后生成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机理,这就叫做形体;形体守护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就叫做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会返归自得,自得的程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同于太初之时。同于太初之时心胸就会无比虚豁,心胸无比虚豁就能包容广大。混同合一之时说起话来就跟鸟鸣一样无心于是非和爱憎,说话跟鸟一样无别,则与天地融合而共存。这种无心的鸣叫与自然相结合,这种相合是无心的,如同愚笨糊涂的样子,这就是幽深玄远的天德,与大道同一而无所不通。
孔子向老子说:“有人研究大道却好像跟众说相违背,把不可以当作可以,把对的当成不对的。有擅长辩论的人说:‘离析石的质坚和色白,是明摆着的道理。’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老聃说:“这只不过是聪明的小吏供职时为技艺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的情况。狗因有用于捕狸,就被人从田野里捉回;猴子因轻捷灵便,也被人从山林中捉回。孔丘,我给你说你所不能听到和你所不能说出的道理:有完全形体的人,无知无闻的为多,有形体心知而又能认知无形无状大道的人,完全没有,运动转化为静止,死亡转化为新生,废弃转化为兴起,这些都不是有意所为。有心之治理在于人为,忘了物,忘了天,就是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就是与天道同一。
将闾葂见到季彻说:“鲁君对我说:‘请教授治国的方法。’我推辞鲁君,但是他却不答应,所以我只好对他讲了,不知道对不对,就让我把教授给鲁君的再跟你讲一讲。我对鲁君说:‘一定要坚持恭敬节俭之道,选拔录用公正尽心尽力的人才,而不要偏袒私情,这样做谁敢不和睦呢!’”季彻听后大笑,说:“像你说的这些话,对于帝王的准则,恐怕就像是螳螂奋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一样,必定不能胜任。如果真的这样,自己就将处于危险的境地,就像那高高的观楼和亭台,众多事物必将归往,投向那里的人也必然很多。”
将闾葂吃惊地说:“我对于先生的谈话实在感到茫然。虽然这样,还是希望先生谈谈大概。”季彻说:“圣人治理天下,让民心自由放纵,不受拘束,让他们得到教化而改变习俗,尽灭其有为之心而促使其得道的志向,顺应人类本性的自由发展,但人们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本性正在自由变化。如果能这样,还用得着尊崇尧舜,使人们得到教化,浑浑噩噩地追随其后吗。愿天下所有人都共同之德而心神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