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独的小星球上,他像一根草般随风摇曳却努力拼搏
很多人对奈良美智(Yoshitomo Nara)的关注,多半是从那个标志性的面露凶光、眼神冷酷的斜眼小孩开始的。
虽然有着一副「看什么看,你管我!」的不友善神情,但她那向上扬起的怪眼又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让人不禁由怜生爱。
他始终都在画这一种女孩,大头、翘发、斜眼瞧人,怎样,就是瞪你咋滴。
有时是踩在写着「FUCK」的纸条上露着尖牙坏笑,有时是叼着烟或提着刀或按着自己滴血的手臂,有时是撅着嘴充满愤怒,有时面无表情注视着你,有时候只是穿着动物外衣瞪着眼睛无声地坐着……
然而人们温柔地看着她,心里漾满忧伤,他们说「我了解她」,或者说,「她就是我」。
这个和波点女王草间弥生、超扁平创始人村上隆,并称为日本当代艺术三剑客的奈良美智,世上怕是再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能将儿童的天真与大人的复杂完美地刻画在同一张脸上。
奈良美智的作品之所以俘获了无数人,正是因为他触碰到人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表达的是童年的自我与敏感。
他自己也曾说,「我觉得我就是一个隧道工人般,一直在挖一条还未见终点、走回我童年的隧道。」
奈良美智的童年,是在日本本州岛最北端一个叫做青森的小县城度过的。
1909 年著名的作家太宰治在这里出生,50 年后,一个叫奈良美智的小男孩也出生在这里。
小时候的奈良美智
父亲是忙碌的上班族,母亲也是职业女性,家里还有一个大他 9 岁的大哥和大他 8 岁的二哥。
他自己后来回忆说,「那时父母常常不在家,回家后也是独自一人,所以我在自然中跟树木、青山、天空、家畜、猫狗对话。比起和朋友们玩耍,我小时候更多是独自一人走走停停、边赏花边呼吸。」
没有玩伴的他,喜欢上了看漫画,每个星期哥哥带回来的漫画几乎都被他一扫而空,他在漫画里想象着外面世界的样子。
6 岁时的奈良美智,给自己画了一本小小的绘本,名叫《企鹅物语》,他想象着和自己养的猫咪一起从北极到南极,一路旅行,一起冒险。
奈良美智「ミレニアム猫」1991 年
有读者曾经问奈良美智创作的欲望从何而来,他挠挠头,腼腆地笑道:「小时候没有什么创作欲望,长大以后,想想小时候,创作欲望就来了。」
《寂寞的大狗》绘本 · 1999 年出版
「如果出生在不下雪的南国,我想我一定不会待在家里画画的。」
奈良美智出生在青森的冬天,他说那是「令人沮丧的季节」,冷,厚厚的积雪,所有人都在默默的忍耐。
而他,打发寂寞的办法就是画画,内心里对自然的向往也不断滋生。后来小学一年级时,他就跟朋友两个人进行了第一次实际上的旅行 —— 搭电车到终点站。
学生时代的奈良美智,尽管功课的成绩还不错,但却不怎么讨老师的喜欢,联络簿上的评语六年都是 「有空想癖 (发呆) 的习惯。上课精神不集中,老是看着外面。」
美术课上他所画的作品虽然评价不错,但却被老师认为没有孩子气,像大人画的画一样。他没有泄气,每天放学回家后,依旧关在房间里用铅笔天马行空地画自己脑海里的一切。
奈良美智的手稿
国中时,奈良美智迷上了摇滚,可以说是从小爱听收音机音乐频道爱好的延伸,他喜欢上 John Simon、Tony Kosnik、David Bowie 等西洋乐手,最爱的是 Neil Young,为了通过邮件购买到进口唱片,他花光了打工赚来的所有钱。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有些唱片的封面是出自 Andy Warhol 这类艺术家之手。我的英文也很差劲,完全听不懂歌词。所以,我总是一边听着歌,一边捧着唱片封面,看着……我自己会有很多想象,一点一点,我用自己的想象建立起属于这张唱片的世界。」
当时的唱片封面,可以说奠定了他对于影像画面的概念,成为了他的艺术启蒙。
奈良美智还在自己的 Ins 上晒过年轻时的唱片收藏
高中时候的奈良美智,阴差阳错地进到当时县里数一数二的升学学校。
但志不在念书的奈良,先后参加过柔道社和橄榄球社,大部分时间都在街上鬼混,从咖啡店到 LIVE HOUSE 夜店,甚至还曾经在舞厅当过打碟 DJ,还有宿醉和被带到警察局的经历。
「打工赚来的钱,甚至让我享受了些许堕落的快乐…… 我从许多细微互动中观察到各式各样的人,感觉自己也长大不少,加入了成人的阵营。」
那种堕落的快乐,很像他后来笔下大眼娃娃的人生信条:反叛也快乐。
后来在偶然的机会下参加裸体素描会后,奈良美智决定了要以画画为生。
所以高中毕业后,他离开了家乡前往东京求学,第一次到东京的他还被人当作是乡巴佬备受歧视,在自传《小星星通信》里回忆了那段辗转求学的经历。
先是考取了某所学校的雕刻系,但最终决定放弃入学,因为自己喜欢的只是画画。于是,他搬去一间小公寓里,准备重考。
奈良美智最初在东京住的地方 | 《小星星通信》
在那里的日子很辛苦。居住的公寓又小又破,「没有浴室(厕所连冲水都要自己接水…… 明明是在东京!)…… 像是随时会拆掉的木造建筑。」
他还得依靠打工来维持生活,最惨的一份工作是当建筑工人。
后来他考上了武藏野美术大学,但那时日本的摇滚浪潮正盛,到处都有好玩的活动,资深摇滚迷奈良美智说自己无法集中精神画画。
加上不喜欢学校按部就班的课程,所以他很少上课,一边打工,一边画自己的涂鸦。「虽然只是在用线条临摹别人的画,每个人都这么做,但我却找到了自己的创造力。」
高中时骑过的单车,日常用的笔记本、碎纸片,甚至是后来搬家用的纸箱…… 这些都成了奈良美智的画布。
大学第二年,20 岁的奈良美智拿着本来应该做学费的钱,自己去了欧洲旅行。
「这趟第一次海外的个人旅行,真是和现在的自己完全告别的一个里程。」
他在自传里回忆过那段经历 —— 说着一口不流利的英文,住最便宜的青旅,一路参观美术馆,听乐队演出,和各种各样有着相同爱好的年轻人接触…… 就这样晃荡了三个月,带着一腔满足回到了日本。
因为手头的钱全部花没了,奈良美智只得考取更便宜的公立大学 —— 爱知县立艺术大学,主修油画。
大学位于名古屋市郊外,周围都是树林。比起上学的时间,他更常在住处涂鸦乱画,一次又一次观看原田知世主演的《穿越时空的少女》。
从放弃雕塑重考,到花光学费去旅行,他总是刻意地不让自己被时间所追赶和束缚,让自己得以以一种自由的方式生活。
奈良美智的名古屋生活 | 《小星星通信》
1983 年,在艺术学校授课的奈良美智,再次前往欧洲旅行,他发现自己的画作是可以根植于这片土地上的,而且意识到「反倒是自己,而不是这群学生,更应该接受更多的艺术教育。」
第二年,那个声称「还不想当个真正的艺术家,要做一个寻找自己出路的学生」的他,便从名古屋移居德国,考取了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从此开始了在十多年海外旅居的经历。
虽然在德国遇见了很多人,可回想时奈良美智还是会用「孤独」来形容那段时光。
初到德国时,他的行李不多:两个纸箱的录音带,一箱画具,两个背包。杜塞尔多夫很冷,就像他的家乡一样。
他说:「那让我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孤单的童年,那种气氛也让我更加把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跨越巨大的时空,身在德国的 28 岁的我开始和身在青森的 8 岁的我对话。」
德语不好的他,因为不能在课上和别人讨论而自卑,但只要能待在教室里画画,他「就像第一次交到朋友的小学一年级生一样,兴奋得不得了。」
他的日记里也写到自己的日常:「买了脚踏车,漫无目的地、孤独地在街上游荡。在小小的纸片上拼命画下念想,也没有想要给谁看。」
画画是他孤独时刻解救自己的唯一方式。
在德国留学的 8 年时间里,奈良美智只见过导师 4 次,他说自己留学的收获并不是学到了什么艺术技法,最重要的意义是让他找到了独处的空间,这让他感觉回到了童年。
这个期间奈良美智埋头创作了大量的画作,那个为大家所熟知的小女孩形象,也正是诞生于这个时期。
常与奈良美智合作日本作家吉本芭娜娜,曾经这样形容过奈良美智的画,「因沉痛与孤独而异常冰冷的世界,但内心绝不是恶的,而我宁可在这样的世界中长居。」
一张大脸,素颜,怒气冲天,眼睛里流露是不屑与绝望。
奈良美智的「坏女孩」,就像一个恰当的临界点,多一些太可爱就会像白雪公主,少一些太恐怖又好像幽灵公主。
有人说,小女孩的眼神太有敌意,他们不明白这个形单影只的小女孩,孤寂与不安令她多么渴望温暖。
奈良美智在『女孩宣言』中说:「我要向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竖起中指开火。」
如果不是太过热爱生活,谁会愿意去拯救那些愚弄生活,甚至是调戏生活的家伙。世界这么强大,女孩的勇敢显得那么脆弱,却又那么珍贵。
她一直保持与世界作对的可能性,一直保持着战斗的状态,就像奈良美智喜欢的摇滚一般爱憎分明,想用小刀划开虚伪的世界,用反叛宣示自己的主张。
每当面对一件令他愤怒的事情时,就会提笔在稿纸上画下这些孩子和动物。奈良批判着,宣泄着,像孩子一般直白地宣告自己的愤怒和悲伤。
吉本芭娜娜这样形容她所认识的奈良美智,「尽管在这个年头要始终保持真实和诚恳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但奈良是真诚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他的心中永远居住着一个真诚、率性、无拘无束的孩子。
所以在捷克被小孩当成李小龙索要签名后,他就真的不断用汉字签 「李小龙」三个字,去满足孩子们单纯的愿望;
在加州大学大洛杉矶分校做教授时,与村上隆住过 3 个月,像小孩子一样逼迫村上隆反复看他喜欢的电视节目;
甚至还有因为在纽约地铁站涂鸦而被捕,展览开幕前夜只好在警察局度过的经历……
2009 年纽约展览前把奈良美智送进警局的涂鸦
东京艺术大学几次以副教授的头衔邀请奈良美智任教,都被他拒绝;他不喜欢纽约、东京这样的大城市,更喜欢在农村的工作室作画。
也不喜欢把自己的作品复杂化、概念化,不在乎观众的评价,他的笔下永远只有大头娃娃和动物。
但熟悉奈良美智的人会知道,他的画风,其实在 2011 年 3 月 11 日前后,是有差异的。
大多人只知道那之前小女孩叛逆的眼神,却不知道,曾经那个桀骜不驯的小女孩眼神已经温柔起来。
让她变温柔的,是一场重大的自然灾害。2013 年日本 311 大地震发生,9.0 级的大地震引发巨大的海啸,更使福岛核电站发生核泄漏危机。
当时,奈良美智的家乡也受到了影响。他回家探望亲人的时候,「沿途经过重灾区,看到不少地方都夷为平地,我感到十分震撼。」
同一年夏天,奈良美智的父亲去世,这些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我太伤心了,总觉得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毫无意义,在这种时刻帮不上任何忙。」
这两件事,让奈良美智明白死亡原来可以如此接近。「我今年 55 岁了,日本男人的平均寿命是 78 岁,所以从今天开始我要真正去好好享受人生。」
「公元 1959 年 12 月 5 日。从这个令人敬爱的太阳系第三颗行星诞生下来的日子开始,虽然我活了下来,但总有一天绝对会面临死亡。因为我明白这是必然,所以我并不悲伤,因此在这有限的生命里,我希望能够一直画下去。」
想通了的他,不仅画着画着内心就变温柔了,笔划也温柔了,女孩也温柔。
「人们常说,眼睛是灵魂的镜子。过去的我,在画眼睛时太不仔细了。为了表达自己积压的愤怒,我便将眼睛画成随意的三角形。…… 后来,我开始试着用更复杂的方式,来表现复杂的情绪。我学会了在宣泄之前,先停下来思考。」
时间与岁月终于赋予了他愿意与世界部分地和解的心意。那个愤怒与反叛的青森年轻人在我们眼前轻轻滑过。
「我不介意你忘了我」,奈良曾经这么说。
他变温柔了,但他依旧孤独。「孤独和疏离感是我创作的动力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只是在眼前,就会去做。」
每个人都可以在他的画里找到某一个瞬间,回忆起过去的自己——孤独的、静静的,一个人生活下去的自己。但奈良美智笔下的小女孩却喊到,「不顺利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是想哭,也不能哭的时候太多了!」
是啊,也不能哭的时候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