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二抓住了他这一瞬的破绽,一把长刀直取翱极极暴露出来的喉间命门。但是这雨实在是太大了,风雨当头和了他一脸。在出刀的那一瞬他被碍了视线,只能凭着感觉朝那只大鸟砍去。
翱极极用术法摧动的铁链长鞭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袭来的长刀,金属撞击的声音惨烈地在半空中震荡开。
那条通体由玄铁打造的长鞭当空断成了两截,伴着泷二的半截长刃,从半空砸向地面。
底下传来了沉闷的撞击声。一声刺耳的鸟鸣随即划破幽暗天际,那是滔天的怒意。
泷二被铁链反弹回来的巨大力量震麻了虎口,刀柄也脱了手,人也差点跟着从蛊雕背上坠落。
既然此时双方都没了称手兵器,两只赤脚的大鸟便谁都不畏惧谁。
翱极极在半空与蛊雕周旋,泷二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身下的蛊雕带得左右摇晃。他本想与那老鸟拼命,但却颓然发现已经自顾不暇了。
泷二擅长骑鹿蜀,也就是打地面战。往昔跟着上原时,也是主辖步兵。此役东枭与北枭联手,原帅有伤不能上阵,烨帅又在柜山设了埋伏,战场上只剩了他和蒯丹两员副将挑大梁。泷二别无选择,只能弃了鹿蜀转而骑蛊雕上天去对抗翼族的头鸟。
他断了翱极极的铁链鞭,这彻底激怒了这只东枭的头鸟。即便龙啸就在耳畔回荡,也没能让翱极极冷静下来。
今日是月满,玄烨不可能出现。他觉得那只鸟身龙首神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翱极极坚定着自己的判断,想要那愣头青的命来给自己的铁链鞭陪葬!
泷二几乎是挂在了蛊雕的背上,摇摇欲坠。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魔,没有翅膀,体内的魔息也还没深厚到可以蹦这么高的地步。若是从高空掉下去,他觉得自己的下场大约会比那断成两截的铁链鞭还要惨!
正当他焦头烂额之际,底下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惊恐的叫唤。
“鸟身龙首神!”
“玄烨!玄烨来了!”
东枭的兵就好像看见了煞神一般,一下子都慌了阵脚,军心大乱。
翱极极攻击泷二还未得手,便被横杀出来的广无当头一扇。他在半空翻滚了几圈,好不容易才找回了方向,眼前却蓦然出现了个玄色的身影。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剑光突闪,他瞬间便又失去了平衡。翱极极狼狈地跌到了地上,幻回人形,右臂已是血涌如注。他摁着胳膊上的伤口,恨得咬牙切齿。
“你这条胳膊,是用来还债的!”
半空中回荡着玄烨空灵持重的声音,在这分不清头顶是雨还是血的鬼天气里显得格外无情。
“柜山是魔族的地盘,不是你们蛮鸟族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玄烨眼中透着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帅念在翼族当下正值内乱,姑且留你一命。回去告诉翼银枭,鹤利安的晶丹本帅留下了。”
此言一出,北枭阵营也瞬间乱做一团。
此役蛮鸟族大势已去,翱极极即便再心有不甘,也只得鸣锣收兵留存实力。
暮色浓重,铺天盖地。南沙军整肃,开始收拾战场。
与此同时,柜山营地外的英水河畔也是一片狼藉,一小支精锐里混着邯羽的身影。
鹤利安是只穷奇,体型巨大,不是可以整只抬起来扛走的品种。既然不能扛着走,那也只能原地拆了。
小兵们忙着拆他,泻了一地的血水,被雨水冲刷着流入奔腾的英水中。蒯丹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独自坐在河岸边沉默地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
邯羽到底年纪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他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激烈的打斗,以至于心潮澎湃到整个人都还在发抖。
就在刚才,他站在露台上亲眼目睹了蒯丹勇斗鹤利安的场面。蒯丹把那穷奇引入了谷口,在英水之上与他厮杀。埋伏在英水边的伏兵尚未动,便见鸟身龙首神自西边现身。那宽厚背脊上屹立着的,正是之前与蒯丹在营地里咬耳朵的玄烨。
鹤利安回身没见到身后应该紧随的北枭大军,当即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他想要转身夺路而逃,可迎接他的却是地上伏兵对准的长箭。
万箭并未齐发,只是摆着好看又神气的姿势,做了个叫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威慑。
蒯丹此役消耗过大,将穷奇引入谷口便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截杀一事理所当然地被玄烨接手了过去。
鸟身龙首神与穷奇在谷地之上周旋,大雨浇灭了鹤利安周身那不可一世的气焰,广无用自己更为巨大的体型牢牢压制着他,让他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厉害。
不消片刻,空中降下了红雨,砸在了英水岸边的砾石上,将原本清澈的河水浸染。
鹤利安好似在之前的六百余年里耗尽了自己毕生所有的运气,他在玄烨面前不堪一击,越是惊慌,便越是在无措中把自己的所有弱点暴露在对手的面前。
雨一直下着,在无边的黑暗中,穷奇最终炸成了一团模糊的艳红,那是经脉尽断的惨烈。
六百年前,他在这里杀了南沙军的帅。
六百年后,他也把自己埋葬在了这里。
赶来拆鹤利安的都是南沙军的老人,他们都是六百年前那场恶战的幸存者。银色的利刃在那只穷奇身上来来往往,好似是在发泄着积年的怨恨。
邯羽混在他们里头,拆骨剔肉,得心应手,还兴致高昂。
蒯丹无声无息地看着他,视线却是模糊的。他看了一会儿,仰起头望向黢黑的苍穹,从脸颊上滚落而下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时隔六百零九年,露帅挨的那夺命一击之仇,他们这些兄弟终于替她报了。然而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们今日剁了的不过是个傀儡,罪魁祸首依旧躲在层层珠帘之后,正一副看笑话似的嘴脸气定神闲地瞧着他们在荆棘囵圄中挣扎。
究竟何时他们才能彻底解决南疆的乱局,踏着曾经的耻辱北上,在仇家的眼中看到惊惶与无措?
蒯丹惆怅地叹着。他希望这会是在他的有生之年。
“晶丹!找到晶丹了!”
围着穷奇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喜悦的热闹。
蒯丹被引去了注意,扯着嗓门嘱咐道:“拿稳了,这玩意儿得给原帅送去!”
邯羽好奇,凑上前去想要观赏一下这传说中的晶丹到底长得啥样!
这是一颗红色的珠子,通体圆润晶透,表面还浮着几缕艳金。是颗挺漂亮的珠子!
邯羽心道不愧是头鸟的晶丹,连颜色都跟传说中的不一样!遂还觉得这玩意儿被拿去打弹珠玩似乎有些可惜。
“邯羽,你小子给我过来!”蒯丹唤他。
“就这样说吧!”邯羽还穿着大鞋,走路不麻溜,是以能躲懒的时候就尽量躲懒,绝不多迈一步。
蒯丹意味深长地问道:“滂老那边你照顾好了?”
他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一巴掌拍上了脑门,“糟了,我把那老头给忘了!”
“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蒯丹笑骂道,“臭小子,只知道凑热闹!”
邯羽这热闹从白日凑到了黑夜,算一算也有大半天了。他觉得一会儿那老头多半又要没好脸色,是以非常有远见地在给他拿吃食的时候顺便问弥菓讨了一小壶金玉露。
夜路难行,又下着天雨,邯羽踩着大鞋提着吃食走得十分吃力,遂打从心底里觉得那魔障是个实用的好东西,需得尽早学会,如此一来日后也可以少吃点苦头!边走边背心诀,他把心思花在了用功上面自然也就事半功倍。
老爷子还没睡,见着终于有人来管自己的死活时不免脾气有些大。
邯羽见他要发作,赶忙道:“我帮衬着兄弟们拆头鸟,忘了时间。”
滂老一愣,“头鸟?谁这么出息,把东枭的头鸟翱极极给宰了?”
“不是那只。”他把食盒放在了木桌上,“是只穷奇,听说是北枭的头鸟。”
“什么!”老头大惊,惊到连声音都打颤了,“穷奇,穷奇!”他有点语无伦次了,“你们……你们把……那狗腿子!”
邯羽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碗红薯粥,不急不慢道:“玄烨宰的,兄弟们帮忙给拆了。老蒯还说晶丹要送去给原帅呢!”
“拆了……拆了……”老头子哭哭笑笑,有点半疯癫,“拆了……好!拆了好!”
邯羽不明所以,感到有点儿莫名,还以为他是想吃穷奇肉想疯了,“今晚你就凑合一下,明日一早应该就有穷奇肉吃了!”
“好啊!”滂老搓着手,有些急不可耐,“明日一早你就给我送来,我他娘的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那你现在得快些吃!”他将人扶坐起来,把碗递了过去,“我明日起得早些才能早点给你送肉来!”
老头子破天荒地没有在这上面给邯羽使绊子,非常爽快地就把一碗红薯粥给嚼了。
邯羽回去时已是深夜,大军尚未归来,营地里空旷依旧,只有那一队精锐好似打了鸡血一般,在后厨那块宝地忙得打转。他打了个哈欠,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跑场还有一群母鹿蜀外加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等着他去伺候,他需得先睡上几个时辰养养精神。邯羽并不怎么担忧自己会睡过头,因为楼下拴着的狸力崽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的归来让隔壁屋里的窸窣声戛然而止。邯羽以为那难伺候的主是为了不给自己听墙角的机会才止了话头,却不知此时有一个魔障已经悄然拢住了那一方床榻。
一场恶战以南沙军的大捷告终,翼族溃不成军,还赔上了北枭的头鸟。然而上原此刻的神色却是平静异常,也不怎么待见蒯丹亲自送来的那颗鹤利安的晶丹,即便这是颗罕见的红色晶丹。
这么个反应着实出乎了蒯丹的预料。他还记得从前这位隔三差五就上门讨债的南丘军主帅其实是个性情中人,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一目了然。朝露打了胜仗回来,他会一点都不见外地和南沙军的兄弟们一起喝酒吃肉。然后吃完就翻脸不认人,继续找茬似的拿着账本问朝露讨债。挺开朗豁达的一个男人,便被六百年前的那一场变故打击成了现在这样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上原入驻南沙军,一下子变得深沉了许多,内敛得让人心疼。
“这一仗后,东枭应该会消停一阵子。”上原靠坐在床头,若有所思,“今日你辛苦了。”
“无碍,能为南沙军换来一段时间的休整,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往后的日子,翼银枭该要头疼了,此时正是他人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原帅是指陵鱼族?”蒯丹兀自摇了摇头,笃定道,“海沫不会动的。”
“你难道忘了之前我说过的话吗?”他勾了勾嘴角,气定神闲,“我们并不需要那陵鱼王真的有动作,光是流言蜚语就足够让翼银枭提起警惕了。”
蒯丹还以为上原的这一招不过是转移翼族注意力的缓兵之计,信口道:“这个冬天,老翼王大约会多加照拂南海那端的近邻。”
孰料上原却话锋一转,“翼族的冬天就是我们的春天,机不可失。”
蒯丹觉得他话中有话,却一时难以摸清他真实的意图。自从四百多年前两帅协作后,上原的城府是越发深厚了,行事也越来越难以琢磨。蒯丹觉得这都得拜烨帅所赐,搞得他们这些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部下经常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上原偏头望向窗外,不咸不淡地道:“起风了。”
他也跟着回头望向那窗户,“是起风了。原帅是觉得冷吗?”
南沙军的帅沉默不语,只望向幽暗苍穹的目光悠远,含着些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