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的正月初六早晨,母亲离开了我们。
一直想提笔为母亲写些文字,感觉很难,怕尚未痊愈的伤口撕开它会很痛。
母亲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留给我们的所有念想全在心头。
母亲的往事很多,容我慢慢从心底翻出,展开,抚平,静静的念给自己听。
母亲只有一米五的个头,卷发,微胖,有些驼背,眼睛很大很漂亮。母亲是小脚,包脚后期虽然放开了,脚还是成了畸形,其它四个脚指像麻花似的紧紧围绕在拇指下面,走路一扭一扭的很是吃力。
92年毕业后的第一个仲秋节,单位发了两箱大泽山葡萄,哪时一则穷,一则商业不发达,家在农村的父母吃不到纯正的大泽山葡萄,等挨到放假,放在宿舍床底下的葡萄已有些变软,回家时没坐上直达村里的公交,只得乘坐去青岛的车,在七八里外的沙梁村下车。下车后手提两箱葡萄急匆匆步行回家,没走多远其中一箱底破漏,葡萄撒了一地,只好合着沙土拣进已经漏底的箱子,将纸箱反转小心抱在怀里蹒跚回到家中。父母惊叹着世上竟有如此甜的葡萄,终于能给年迈的父母献上一份孝心,也暗自心慰。父母只是尝上几粒,母亲便拿手帕小心包上一小穗分送邻里几位要好的大妈,一方面打些人情,一方面也有炫耀小儿子也能挣钱养家且有了个体面工作的意思。剩下的也大都让孙子孙女分食,父母并不舍得吃。
那时母亲虽只有六十多岁,已然衰老的像进入暮年,小脚的她走起路左右摇摆,稍显吃力,心中暗下决心,让操劳一生艰难度日的母亲在有生之年能过上好日子。
仲秋之后便是春节,我问母亲最喜欢的食物,母亲说至今还想着没过门时舅舅买的羊头肉,几十年了再未曾吃过,城里也许有卖的,过年时你要方便就买点回来。母亲牙口不好,刚过六十大部分牙齿已经脱落,羊头肉又香又烂乎,正合母亲胃口。遗憾的是,春节放假后匆忙间寻了两家羊肉馆竟没买到,回家后也没有向母亲解释,不知当时母亲内心作何想法。 到来年仲秋母亲竟重病不起,94年正月初六晨,母亲竟然撤手而去。子欲孝而亲不待,世间遗憾莫过如此!
91年大约初秋时节,周末从学校回家,父亲独自坐在炕头吸烟,见我回来阴沉着脸说:咱家天塌下来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母亲没了,惊吓之余手中的包不自觉掉在地上,我想五雷轰顶的感觉也就这样了。父亲知道我误会了,接着说:你大姐夫出车祸死了。当时竟有一种逃脱灾难之后庆幸的感觉。那时感觉父母虽然老迈,但离辞世尚远,总认为来日方长,没想到世事如此无情。
我和四哥差三岁,八十年代末我俩同时上大学,那时父母已经老迈,上学的花销主要还是靠三个哥哥资助,我俩每一次放假回家,父母除了高兴,还要犯愁,他们要伸手向并不宽裕的哥嫂要钱,即便哥嫂通情达理,可以相见做父母的张这个口有多难。那时候每次回家都看到母亲在做一个织鱼网的手工活,记得织一块网的手工费1块多,母亲昼夜辛劳也要一个多礼拜。我俩返校时,母亲拿出小手绢,一层层翻开,露出最里面叠的紧巴巴几张五元十元钞票,全数塞给我俩,母亲并不会叮嘱要我们省着花钱,或者好好学习,要节约之类,母亲的身教就很好的教育了我们。
三年饥荒时节,母亲独自一人抱着刚刚出生几个月的二姐,去离家八十多公里的青岛石老人要饭,临行前有些狠心的奶奶告诉母亲,大人尚且养不活,何况小孩,示意母亲路上把二姐扔掉。当母亲拐着一篮子干粮,背着二姐,心里想着嗷嗷待哺的一家子人,饿着肚子艰难的翻过村口的土围子,出现在家门口时,迎接她的是奶奶的数落:怎么又把这个小曼抱回来了?
那时父亲在县城的钢铁厂上班,有一天厂里派车拉着父亲出城办事,忽然看见远处有两个走路的妇女其中一位像极了母亲,但转念一想母亲不可能出现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因此错失了把母亲捎回家的机会,虽然过了几十年,父亲在世时还经常谈起此事懊悔不已。那天的深夜母亲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赶回家,从篮子里拿出从平度买回来的地瓜干,用蒜臼子捣碎成沫,撒在煮好的一锅野菜里,把睡梦中的老人和孩子招呼起床,全家老少借以饱餐一顿。
母亲信佛,极为虔诚,初一十五都要烧香磕头,为家人祈福。每年即墨七级的中发埠山会,离家十几公里,为表虔诚,她一个小脚老太太总要蹒跚步行过去,其中辛劳可想而知。我能想象得出她一个如此弱小的农村妇女,只能无奈的把全家人的安危寄托在神灵之上,在跪向神灵的一刻,内心之无助,近乎可怜的哀求,她宁可自己吃苦乃至折寿并不足惜,只祈求一家老小能够平安幸福,此时她的心境委实想来让人心疼。
母亲以一米五的弱小身躯,养育了7个儿女,并以邻里称赏的孝名送走祖父母,既要下田干活,又要操持家务,还需养些鸡鸭猪等贴补家用,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总有她干不完的活计,其中辛劳常人难以想象。弯腰弓背劳作,坐在炕头叹息,儿时的印象大致如此。
母亲是位极善良温和的人,邻里亲戚中至今提起仍赞不绝口,谈起她凄惨操劳而又短寿的一生又禁不住摇头叹息。去世之日,街坊四邻纷纷涌上村口相送,无不垂泪。
母亲性格胆小内向,老实木讷,不善表达,受些委屈,总会忍气吞声,想到此更是令人心痛不已。
吃一口羊头肉竟成母亲最后遗愿,二十年来,每每忆起,依然心碎。
2018年正月初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