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的印象里,山西一直是个资源大省,所以旅游开发得不怎么样。这本身就是个悖论。景点如果没有宣传,很少外人知道,游客便很难涉足;如果开发过度,人工痕迹太重,又失去了景点本身的意蕴。从南到北,解州的关帝庙也好,大同的云冈石窟也罢,类似的人文历史古迹除了导游生编臆造的传说轶闻,实难找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自然景观譬如运城盐湖,譬如壶口瀑布,分布得又星罗棋布,路途遥远,旅途的疲惫大过观景的兴致,留给记忆的只剩下拍照留念。比较有名的几座山,恒山两小时走遍,实在难配北岳之称,山上悬空寺名过其实,只是故事太玄,引得游人摩腿接臀,穿裙的女士尤其注意不要背上色诱的雅号;五台山因为有皇帝出过家的缘故,香火业旺盛,成为南来北往心事重重寻找寄托者的去处;再向南的介休,有座因春秋晋国介之推携母隐居被焚而出名的绵山,满山都是佛庙道观,游遍全山鞋底都不会粘土,开发过度,当地政府应在其中捞了不少好处。至于王家大院常家庄园乔家大院,没有导游的解说,实在分不出和你家有什么区别。
所以,去了芦芽山。
芦芽山因形似 “芦芽”得名,海拔2700米,属于晋西吕梁山脉的一系,管涔山的主峰。所谓“西接岢岚,东带宁武,南连静乐而雄踞五寨”。许是地跨多县的缘故,管理权限出现掣肘,最终成了三不管地带,原始地貌得以保全。从位置来说,距离省城200余公里,大约两小时车程,不算太累;从景观来讲,没有开发过度,游客不是太多。于是,收拾行囊,开始旅程。
进山的路有两条,一道北门,一道南门。两门之间路程并不交错,景观自然有所差异。北门是旅行团的定点,游客太多,我不喜欢。于是便走了南门。
进山一路上行,车也开得缓慢。因为气候高寒缺少雨水,公路两旁的田地里长满刚出土的玉米苗,一望无际,这也是当地唯一能够生长的作物。不时会闪过拉着牛或骡子犁地的农民,仿佛山水画中的点缀。远远望见路中央摆着几块大石头,车停了下来。
路中央一位满脸雕痕的老农跪着,磕头,然后伸出五个手指向我示意。
我以为这就是南门收费站,进山费便宜不说,还能享受跪式服务。据说芦芽山一直想争创国家4A旅游景区,这样的尊贵体验,创10A都够了。
车两旁也来了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敲玻璃。想不到老农竟是集团作业。
隔着玻璃,我伸出一根手指向他们摇了摇,他们没有吭声。看来还价成功。摇下玻璃,三人收下崭新的一元钱,聚在一起开了个小会,搬开石头,放行了。
山区人民果然淳朴。
真正的南门收费口比较奇怪,貌似废旧寺院的改装,但也比沿途用黄土干草搭建的民宅豪华许多,可能印证官方和民间的差距。一位戴着礼帽的中年男子背手立在院子中央,指挥几个坐在房前临时搭建的简易收费台边的年轻人开票收费。不知是出于信任还是官僚,并不下来清点人数,我们只好认为他们也淳朴。趁着买票休息的间隙,进到庙宇收费站中间,大堂正中供着佛龛,灰尘笼罩,尽显迷离之相,佛龛下小木桌子上摆着一笸箩晾晒的腌萝卜,桌下并排放的盆里盛着油糕和刚切好的五花肉片。大堂东侧耳房火案俱全,看来是厨房;西侧耳房摆着一张床,床上斜躺着女人,大概对客人的参观司空见惯,爱理不理,进屋绕行的三五分钟,姿势一直未变。临走时,见她被角滑落地上,帮她提起,掩好,以示致敬。
滑竿升起,车速加快。山坡边,邻山里,拥挤着笔直的云杉和繁茂的落叶松,但见满眼绿意袭来,很难再看到其他颜色,连天都被树冠遮住了。一处溪水旁,停车小憩,冰凉清澈的流水划过河底卵石,连清洗水果都感到奢侈。随着海拔增高,树木已不能生长,只有遍地的黄色小花点缀在草坪中间,令人忘返。到了山顶,就是一处被称作荷叶坪的高原草甸。
草甸连到天边,总使人想知道另一边是什么。看似不远的路程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时光,就这样,在静默的行走间,在变幻的云际间,悄悄流走。
(二)
荷叶坪位于芦芽山西南。之所以先到此处,是因为地势平坦,可以驱车直达的缘故。而主峰太子殿则位于芦芽山东北方向,倘若先去登山,体力的消耗可能会对跋涉草甸失去兴致。
走过荷叶坪用了两个小时,已近中午。驱车下到山脚,吃过午饭,开始正式的登山。
同许多知名山岳一样,通往太子殿的山路是由凿砌的青石铺就。但后来才知道,将近两小时的拾梯而上仅是半程。走走停停,路遇送货上山者,或下山而歌者,总要问一问究竟还有多远。总是这样,对于未知我们充满迷惘,梦想一蹴而就,倾羡成就而归者。一位老者说道:别总问路有多远,且行且看,累极而歇,观景赏雨,自然到达。是啊,我们本来是游景的,何必总为攀爬所累?我们总是消磨时间,压榨身体,去追求不知在何处的名利,信誓旦旦地告诉家人,这是为了你们,却淡漠了本该在最好年华与家人同乐的风景。终于有一天铅华散尽,才去追悔无法找回的青春。
到达山腰平台已经是下午两点。登山者大多在平台上用树枝搭成的长椅上休息,卖货的小摊摆满各地旅游景区都能见到的石头和塑料饰品。向前远眺,可以望见主峰太子殿在云霭中若隐若现,向下俯视,山下小路如白练般蜿蜒。陆续有下山和上山的人在这里交错,点头致意后继续自己行程。在大山面前,所有的人都似曾相识,擦肩而过间分享登山的乐趣。
后半程就没有了路。行走只能借助露出地面的树根和前人留下的脚印。树林间的跋涉会使人产生穿越之感。在相互的搀扶提携中,一队人马渐渐挪向顶峰,眼界也开阔起来。其实,与国内的其他名山相比,芦芽山不像华山刀劈斧凿般的纵横开阖,也不像黄山兼容并蓄的雍容大度,它更像一个气质内敛的邻家女子,安静,恬淡,适合倾诉。至于泰山,官气太浓;衡山,流气太深;嵩山,商气太重;恒山,只剩下一身匪气了。
午后的天空愈发湛蓝,天际飘着几丝白云。在山顶的青石台边稍作补充,抬表一看,距离上山已过去四个小时。隐隐听见隆隆雷声,风携着云从天边赶来,天色忽得暗了下来。山顶没有避雨的地方,看来得及早下山了。
下坡总是比上坡好走许多。饶是如此,因为没有路,却也下得惊险,如果上山用一个字形容的话,应是“爬”,手脚并用,停停歇歇的;下山呢?只好是“跳”了,再加上即将来临雨的督促,狼奔豕突,慌不择路。同行的友人竟还顾得上爬到险峻处以乌云翻滚的背景照相,胆略气度真是收复钓鱼岛都够用了。雨点由零星逐渐变得密集,啪啪地打在身上,细细一看,竟是白色。传说中的六月雪显灵了。
刚才还不肯光顾的山腰小贩的摊点,因为有雨搭,一时间顾客云集,可惜仍是没一个掏腰包的。众人背对小贩围成一圈,祈祷雨停。只有依然敬业的算命先生,冒雨在山间拉扯一个个疾奔而过的男女,卜上一卦,可惜成功率为零。看来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个天时地利。而那些在山间逢庙必拜的虔诚者,也不见到雨中求卦。原来所谓的信仰在生死攸关…甚至到不了生死攸关,只是普通的自然打击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众人祈祷终于见效,雨很快停了。下半程的路只剩下台阶。却不想看似规整的台阶却比土路斜坡更加难走,可能是缺少缓冲的缘故。奇怪的是前方的树林似乎没有雨水的光顾,路面也干涩,果然是“一山有四季”。下山的人纷纷放开喉咙,在此起彼伏空灵回荡的喊山声中一洗登山的疲惫。偶尔还会遇到刚刚上山的人群,气喘吁吁地询问行程。大家心照不宣地微笑回应:且行且看。
夕阳斜斜映在天边,透过树叶在青石台阶上洒落一地斑驳,树林深处传来不知什么鸟的叫声汇集一片。攸得一只松鼠踏着落叶而来,穿过石阶,在众人的惊异声中,扬长而去,留下一排细碎的泥土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