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始发于《南风》杂志,当时想取“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意境,没想到写偏了,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一)西洲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湖中全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翩翩伏在船舷上,看着船桨搅碎一片云影,虽是晨光大好,却唤不起她半分兴致,摘了片荷叶顶在头上,免得晒坏了皮肉,叫人心疼。
晃悠着水,听着远处菱歌。
“昨夜听阿爹说庆哥哥考上状元了,”划船的小女孩兴奋地两眼放光,“阿姐,等他回来,你就是状元夫人了。”
翩翩一把拿开头上的荷叶,“臭丫头,敢来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明明心里乐着,却不准我说,这是怎个道理。”
“还说,还说!”翩翩早已羞红了脸,扑腾过去掐无心的嘴。
说着两个女孩扭打在一起,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芙蓉浦上。接着只听噗通一声,双双掉入水中。索性她们水性好,灵活地像水底的河豚。
爬上船,一身的水,不好见人,姐妹俩便将船划入芦苇丛中,待衣裳晒干再回家。
(二)惊变
叶家姐妹是摆渡的叶老头的两个女儿,老头年过五十才得了两个女儿,甚是疼爱。据说老头穷了大半辈子,讨不到老婆 ,却在机缘巧合下,救了一个自尽的歌女梅娘,便成了一桩美事,有了女人,叶家也渐渐成了个样子。每当别人说起此事,老头总是提着烟袋,吧啦吧啦吐出个烟圈,乐呵呵的。
阿娘常说,死过一回便知生的可贵,受过最苦的,剩下的日子只会更好罢。
这是翩翩心里阿娘的样子,或是就着油灯缝补衣裳,或是围着灶台烧火煮饭,凡家妇女所做的琐事,阿娘做起来却独有一种韵致,这些大概因为阿娘识字,到底有些不同。
“翩翩,叫你爹回来吃饭了。”阿娘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像西洲漾起的层层水波。
“啊,好嘞。”翩翩放下手中的绣品,提着裙角出了门。
落日熔金,沉入西洲,水面金光闪闪,若万千河鱼泛起鳞波。阿爹的船横在码头,一个人坐在船舷上吧啦吧啦抽着水烟,翩翩叫了他两声都没反应,像是看着水面出了神。
正当翩翩的手要触碰到他的肩膀时,叶老头发话了,声音涩如枯弦。“翩翩,听城里来人,说,卓庆要被招做驸马爷了。”
“不会的!”翩翩一个趔趄,险些摔进水里,转身就往家里跑。
“翩翩……”
(三)白事
自那一天起翩翩就卧病在床,药石不济,绣了一半的鸳鸯枕头也再没动过一针。西洲里再也看不到两个嬉笑的姑娘。
尽管无心悉心照顾,翩翩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叶家二老除了背后叹气,再无他法。
那一夜正逢十五,月亮出奇地圆,皎洁的月光给西洲笼上一层薄纱,看不真切。无心守着姐姐,连日里寸步不离的照顾让她困倦得很,不小心打起了瞌睡。
夜风吹开了窗户,送来了莲花的清香,洁白的月光从窗口溜了进来。翩翩醒了,坐了起来,将旧妆匣打开,取出了阿娘当年的嫁衣,径自装扮起来,轻盈地走到了西洲的码头。
她殷殷地默立良久,月光温柔地抚着她清秀的面庞,她是极美的,水里的影子也是美的。
西洲种满了莲花,娉娉婷婷,若娇羞的女子,在风中翩翩起舞。翩翩听到了水声,一声接着一声,有节奏地,越来越大。
翩翩笑了,那惊喜从眉眼里渗透出来,极致的病白里透出层层灼热的红晕,“是你吗?你来接我了吗?”
“卓庆,是你吗?”
“阿姐,不要!”无心惊愕地睁大双眼,眼见着姐姐一步跨出了码头,走向了虚空,前面是白得晃眼的月光,她一时失明,只看见那一片白光吞噬了阿姐。
无心后悔自己犯了会困,她后悔跑得慢了些,竟就这样阴阳相隔了。任凭她水性再好,终究捞起来的不再是那个活生生的阿姐。
梅娘看见湿漉漉的女儿时,心里震惊极了,那一身极致艳丽的嫁衣,不正是她当年为自己准备,后来男子负心,没用上,正因如此,她当年才起了轻生之意。当年未成之事,竟报应在女儿身上了。
叶家便办起了白事,奇怪的是入殓那天,自清镜寺来了个和尚,说叶翩翩是被月神接走了,肉身不坏,求得一心,便可复生。叶家本是不信,可是见僧人说完便化作一股青烟,不知去向,便照做将女儿带回了家。
(四)明月
那厢京都里的状元爷,正是风光得意的好时候,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把这京都看遍,我便回到西洲,做我的闲散商人。”说话的正是卓庆,只见他怒马鲜衣,气宇非凡。
“卓兄,大好前程,再加倾城绝色,怎舍得放弃?”坐在青骢马上的是一个青衣男子,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笑。
“卓兄这一句岂不让陈兄捡个大便宜!”探花是个直去的人,一针见血戳中要害,青衣男子不免讪讪。
“心如明镜台,何处染尘埃。”卓庆甩一鞭子,丢开众人。
是夜,兴尽,便宿在山寺中。
夜半,听得有细细的声响自院落中传来,披衣出去,见一个扫地僧人正在月下扫地。
“大师为何那么晚了还不歇息?”卓庆纳罕。
“今日事今日毕,今生尘,今生结。”扫地僧说得淡然。“你看这落叶。”
卓庆方抬头,山寺里的气候来得迟,时值初夏,这里的树方才退去旧黄,长出新绿,风一吹,老叶不断落下,无穷无尽。
“大师的意思是,今生的尘缘就应在今生了结,方可有来缘。”卓庆鞠了一躬。
“正是,施主可有前缘未结?”说着淡然笑了。
卓庆愣了下,开始回想。
“我本月下旧精魂,求得一心落凡尘。若是无心自可去,何来情苦累此身。”
卓庆回身时,没见着扫地僧,倒是月亮大而圆,挂在翘起的斗角上,像一面明镜。
第二天离开时,抬头才看见,寺名为清镜寺,月落此山,清如明镜,卓庆深以为然。
(五)提亲
白日里,卓家带着媒婆来说亲,大摞的聘礼让人喜不自禁。只是奇了,当初卓家小子中的后就一直没来往,如今订亲的叶翩翩香消玉殒,这亲又如何说起呢?任那媒婆巧舌如簧,叶家二老只是为难地回绝,说是要商量商量。
“无心,是卓庆带了消息回来,说是要回乡娶亲,卓家才登门的,不然怎么回头会看得起咱家小门小户。”叶老头语重心长,他是真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好婆家。
叶无心背过脸,“他中的的时候,怎么没立刻说要回来娶亲,非得把姐姐气死了,才来说这样的话,唱给谁看!”
“无心,既然翩翩走了,你就替她嫁过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卓庆是个好孩子,会待你好的。咱家已经少了一个女儿了,就指望……”梅娘掩面说不下去,那高僧说翩翩会回来,可如今过了那么 些月,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反正我不嫁,我嫁过去算什么,既对不起姐姐,又委屈了自己!”叶无心关上门,不再言语。
经过几日的僵持,最终,媒婆欢欢喜喜地得了回信,择日便娶亲,卓家上下张罗起来,状元郎娶亲可不是小事。
邻里总是爱看热闹,乡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可不叫人欢喜么,难得出了个状元郎,放着驸马爷不当,矢志不渝,娶得是青梅竹马。多少妙龄女子歆羡不已,多少父母就盼着自己的儿女有这出息。
锣鼓欢天喜地,唢呐吹得嘹亮,一路人马穿着喜装,穿梭在碧水青天的乡野里,过了陆路,便是水路,绕着乡里走上一遭,刚好准点到达了卓家的大门前。
(六)大喜
卓庆一回乡便被下人们一阵收拾,换上了新郎装。是卓家二老,刚好把成亲的日子定在卓庆到达之日,目的就是卓庆与翩翩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笃深,生怕卓庆一根筋不肯娶这二小姐,当初卓庆说要回乡娶叶家小姐,虽然默许的是大小姐,可是……若是他拧起来,便说二老会错意,生米煮成熟饭,哪能容他不乐意了。
这边卓家二老怀揣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脸上挂着适当得体的笑,接受新人朝拜。那边的叶家二老,脸上虽是笑着,却也只是僵着的,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大女儿,如今生死未卜。
真真是满堂欢喜,可是,当盖头揭开那一刹那,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唯有卓庆,依然满眼的欢喜。
红光掩映,新娘子羞答答地抬起眼眸,含情若水,一朵笑容如盛夏的莲花灿然开放。
“这不是也翩翩么?!”宾客中有一人突然叫起来,这一声,在鸦雀无声的惊讶中显得格外突兀,接着一大群人鱼贯般往外跑。
卓庆不明所以,乡亲们表达欢喜的方式真有些特别,不过接下来的事,人多反而不好。他自顾自地笑了,抱起翩翩往洞房走去,这时,司仪方才想起自己的职责。
“礼成,送入洞房……”
唯有四老,这一喜一惊没缓过来,一时还动弹不得。
(七)尾声
后来人们说起这件奇事,便是应了高僧的一句话,起死回生。
那日叶无心本是气不过卓家二老李代桃僵的做法,想为姐姐讨回公道,没想到歪打正着,姐姐真的醒了。
如今,状元爷也没回京都去复命,夫妻两人在乡里做起了豆腐,取名叫月白豆腐,一在,二人姻缘以月为媒,方得始终。二在,说的是这豆腐,要用在月光下晾晒的水做才白嫩爽滑。一时间,卓家的豆腐店开满了西洲镇。更有一桩好事,便是两家人都乐得合不拢嘴的,再过几个月,小豆腐就要出生了。
卓庆每每想起此事便叹一句,高僧,果真,不予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