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喜头上顶着一道光圈。日头把他脖子上的绒毛照的根根分明。——在我赞许的目光里,赖喜大步流星走向后院。而我顶着大花脸,迈着小碎步,紧跟其后,脚步因为急促而踉踉跄跄。
库房的门被打开,光线一下子跌进去,照亮另一个世界。灰尘在阳光里漂浮打转,器具物什被镀上暖黄色,显得异常温柔。这本是个干冷的冬季,但有时候,阳光却就是好得不像话。
赖喜家真真是富贵啊,铜胎掐丝珐琅景泰蓝时钟,立体鎏金座钟,手工雕花花床,黄花梨大案几,各种银器瓷器玉器古玩书画,叹为观止。赖爹爹这些年的勤力耕耘,在这一室金碧辉煌之中可见一斑。如果我改变主意,赖喜还是值得一嫁的。
该从哪里找起?哪些是窦家留下来的呢?
不待询问王伯,我便盯上西墙边那堆物什。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西墙不能被光照到,那堆东西躲在幽暗里,冒出森森的鬼气。
直觉当然不能做准,只是西墙边灰尘最厚,且赖家库房物料从西向东放置,东边尚未摆满,西边已拥挤不堪。窦家东西最老,自然在最西边。
我示意赖喜喊王伯去忙,我们自己翻拣起来。
雕花床,錾铜桌凳,五斗柜,西洋镜,按去不提。即使过了50年,窦家的物什依然能够看出精致华美。可我无心欣赏,我希望找到一些文字书信来为我指点迷津。50年尘封的历史,我多希望有人从面前这一堆岁月痕迹里走出,来到我面前,向我缓缓诉说,这晃动的日头下,到底发生过什么。
窦家大概有人很爱看书,角落里堆满了线装书籍。书页发黄,有一股霉斑发酵的气息,纸张已变得脆弱,大概再过一百年就会尘归尘,土归土。可谁又不是呢?
书籍种类很杂,从《大学》《中庸》到《史记》《资治通鉴》到经商的《计然篇》《陶朱公生意经》《天下水陆陆程》再到《西厢记》武则天、合德、赵飞燕野史,不一而足。
我坐在书堆里,低头细细翻阅,猜测这每本书的主人是谁。生意经和正史该是窦老爷或窦公子的,这《西厢记》《石头记》又是谁的?还有这《金瓶梅》?
窦公子莫不是是风流人物,在这风月情史中,寻找慰藉。或者是窦家小姐或姨娘的?再不然,是那个丫头的,与少爷私奔的丫头。少爷教她读书认字,好花前月下,互通有无。看,我又一次相信了“听说”。
赖喜正面对一堆女人用的东西,百无聊赖。一些裘衣披风,扇子,香囊,手帕之物,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
我瞥赖喜一眼,打趣他:“小心这东西的主人化为美艳女鬼,来找你私定终身喏。”赖喜神色一凛,我却感觉身边一股凉风吹过,毛骨悚然。真是大白天不能说鬼。
赖喜忽然佯装怒气,将一个香袋朝我扔过来。“让她找你好啦。我,我,我才不婚娶嘞。”“哈哈”,赖喜还是孩子气,“好好好,你孤独终老,我孩儿将来为你养老送终。”我在赖喜面前向来百无禁忌。
我把香袋抓在手中,细细端详,锦缎制成,却尚未完工,像是要绣两只蝴蝶的,一边翅膀已经纹路清晰,另一半还没有,这女子看来读过梁祝呢。翻到背面,右下角用丝线绣了两个字,“绿蜡”,这名字取自钱珝《未展芭蕉》,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开。
这是深藏不露的少女芳心啊。红楼梦中宝玉作诗还引用过“绿蜡”呢。
我心内一动,踱步换到赖喜一边,将锦盒里的东西细细阅过,有一把团扇,上绣花鸟虫鱼,题“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署名也是绿蜡。还有一把折扇,画松竹翠柏,题“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署名还是绿蜡。
这绿蜡是要把香袋和折扇送人的,而且是意中人。闺阁女子对声名珍而重之,不会随意流露自己名字在外。而这蝴蝶,而这诗,都能看出女子春心萌动。折扇和团扇还是一对——
可,她为什么没有带走呢?这样珍贵又私密的定情信物,为什么被留了下来?
因物度人是件荒唐事,可现在,我只能任它们把我导引向远方。
女子要么有事远行,来不及收拾;要么面临灾祸,仓皇逃脱。现在,我开始相信王伯所说,臆测是绿蜡与窦公子私奔,而且是不得不私奔。因为即使后来窦家出事,搬走也是几天之后的事,完全来得及拿走这些女子珍重之物。
还有一种可能,绿蜡遭遇了不测。
这种念头一产生,我心里猛然一阵慌乱,仿佛有猫在心头跑了过去。猫爪的肉垫踏在心房上,软软的,悄无声息的。
不不不,也许绿蜡尚在人家。我不愿想象追求婚嫁自由的女子又遭遇不幸,古往今来,想要为自己做主的女子都不得善果。又何苦再添一个绿蜡?
杜十娘怒沉了百宝箱,投江而死;元稹《莺莺传》中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后王实甫《西厢记》才肯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祝英台也只有化蝶与梁山伯双飞;贾宝玉与林黛玉阴阳相离,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女子竟逃不脱那四角院墙,逃不出男子手心。我怎能不战栗,怎能不恐慌。
绿蜡如果尚在人间,也70来岁了吧,与婆婆一般的年纪。
对了,婆婆,婆婆大概是神秘的。我只知道婆婆是太爷爷时候的下人。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家在哪里。我从未看过她与人熟识,她也很沉默,只肯偶尔与我多说两句。婆婆看顾过爷爷,看顾过爹爹,故而算劳苦功高。家里也没有人再把她当下人看待,也就不计较她不肯说话。
婆婆一辈子都没有嫁人,不知为什么。但即使婆婆现在已老得牙也掉了,背也驼了,脸上斑也很多,也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一个美人,找个男人,总是不太难的。美人迟暮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丽质女子为什么 选择孤独终老。
是日,我与赖喜在库房杵了一下午,试图与50年前呆在这房子里的的人,通过这些物什隔空相会。可惜只来了绿蜡,关于窦公子,窦老爷,还是一无所知。面对这一屋子琳琅满目,我生出一种恍惚感。前世今生,或实或虚。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在一片桃花林中,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叫着,笑着,向我奔来。三月微风吹拂,桃花飘落在她的头发上,绣裙上。她的裙子,由薄纱做成,随着她的跑动,飘呀,荡呀。她一会儿隐进花海里,一会儿又冒出头来,她笑着,珠落玉盘般的快乐,声音飘向辽远的天空里去——“绿蜡——绿蜡”,什么,我是绿蜡?
远方,一个男子伫立等候,五尺身长,挺拔站立,可我,看不清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