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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一
五兵卫没有想到,仅仅时隔三年,他又要为了两个死去的孩子,去找那个画家。
他出生于东京的胜田家,是一个世代做批发生意的家族。昨天傍晚,他刚乘坐从京都进货的菱垣廻船回东京,一到家就碰上了来访的长兄市兵卫。
“路上还顺利吧?”
“托福托福,一路上没遇到太大的风浪,在这个季节真是少见。”
“如此便好。”
“听说再过几个月,新桥的蒸汽车就要通车了。”
“这样啊,以后说不定会取代菱垣廻船呢。”
虽然嘴上这么寒暄着,长兄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五兵卫大概能猜出原因,于是也没说太多话。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市兵卫终于说明了来意。
“不知道你收没收到信,上个月的二十日,小女阿藤病逝了。”
“收到了,那天我刚到京都,本来想立即回来的,然而生意实在是……唉。”
“我明白你抽不开身,但回过神时,已经叫飞脚把信送走了,简直像是有神佛指引一样。”
——不过是因为我同样是失去女儿的父亲吧。
五兵卫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回答道:“还请节哀。”
“这还不算什么,二十七日,嘉兵卫家的次郎也往生极乐了。”
“啊!怎么会!”
“是和阿藤一样的病,有人说西洋的医术能治,我马上去找了那个出名的兰方医,结果还是没来得及。”
“真是世事难料……”
“所以,我今天特意来拜托你,能不能再去找你相熟的那位画家先生,就是……抱歉,我一下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河锅先生吗?”五兵卫露出一丝苦笑,“他先前雅号‘狂斋’,今年从牢里出来后,就改名‘晓斋’了,即使如此,还要请他吗?”
“不错,他为田鹤的周年忌画的追善画卷,不是非常精彩吗?”
五兵卫勉强点了点头。
“虽说阿藤和次郎都还是小孩子,不用大张旗鼓搞周年忌,可我和嘉兵卫都觉得,要也能看到他们在极乐世界幸福快乐的样子,晚上或许能睡得踏实一些吧。”
“我明白了,明天就去找河锅先生。”
“那么拜托了。”
说完这句话后,市兵卫转头望向窗外的夕阳,有些没头没脑地感叹道:
“如果阿藤也能看到蒸汽车,该有多好啊。”
二
田鹤。
直到今天,听到这个名字时,五兵卫依然会心痛得说不出话。
每个见过田鹤的人,都夸奖她是一个堪比紫姬的标致小美人。更让五兵卫骄傲的是,她的心灵也如琉璃般纯净。他一直清晰地记得,在田鹤八岁那年的二月,他们和往年一样,一起为三月三女儿节作准备。然而,当那些穿着丝绸衣服的侍卫宫女、描着莳绘的小镜台小衣柜被从桐木箱里拿出来时,田鹤始终一言不发。
“田鹤今天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有。”
“那怎么都不愿意说话呀?”
“爸爸,”田鹤抬起头,怯生生地问道,“今年可以只摆五层吗?”
“为什么?是不喜欢下面这两层的雏人偶和道具吗?啊,这些是你外婆留下来的,现在看起来有些过时了,爸爸现在就叫人给你买一组新的。”
“不是,我担心之后阿秋要来家里的话,看到了会不开心。”
“阿秋?”五兵卫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遍,“你是说,吉田家的那个女孩吗?”
——前几天,他以女儿节前的问候为由,带着田鹤去了吉田家。到了那里一看,果然已经家道中落了,店铺被自己吞并是迟早的事。
“对。和她玩的时候,她和我聊起女儿节的事,很兴奋地和我说,她的邻居家过女儿节,都只摆三层的雏人偶和道具,只有她家摆五层。而我那天才知道,原来女儿节不是只可以摆七层的啊。”
田鹤亮闪闪的大眼睛里,露出了孩童少有的悲戚。
阿秋当然没有来访,但这件事让五兵卫愈发疼爱这个女儿了。到了后来,光是雏人偶和道具,就装了三十几个桐木箱。要不是考虑到她作为商人家的女儿, 必须见见世面,他简直要像俗话说的那样,恨不得把她也当成秘藏在箱子里的珍宝。
谁都没有料到,短短的六年后,田鹤刚在正月过了生日就一病不起。到了二月,几乎连把雏人偶拿出箱子,摆上架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五兵卫不忍心,想让她去休息,田鹤仍努力挤出一副笑脸:“不要嘛,一年才能玩一次雏人偶呢。”
过了三月三,雏人偶按规矩要收起来了,病床上的田鹤忽然哀求道:“这些雏人偶,不能再摆几天吗?”
“那样是不吉利的啊。”
“可我还想再看看它们。”
“没关系,明年,后年,再后年,总能看到的。”
田鹤没有再说话了,只是支撑着坐起来,死死盯着一件件被装回箱子的雏人偶和道具。当最上端的,戴着红珊瑚做成的璎珞的皇后人偶被收起后,田鹤终于又开了口:“爸爸,可以给我笔和纸吗?我想写一首俳句。”
“你现在身体不舒服,先好好休息吧。”
“不,”田鹤已经因消瘦而凹陷进去的双眼,仍直勾勾地望着五兵卫,“我就是要现在写,不然就来不及了。”
五兵卫只能拿来了纸笔,亲手捧着砚台,看着田鹤写下了一首俳句:
今岁三月三
我亦曾尽情游玩
方行至终焉(注)
写完后,田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无比恬静的微笑,几乎散发着画像里的菩萨一般的光芒。
下一刻,她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倒在床上不动了。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药师、汉方医和兰方医一批一批地请,看到田鹤的样子都直摇头,让五兵卫陷入越来越深的绝望。
——八百万神也好,佛祖菩萨也好,不管是哪位神明,只要能救救这个孩子,我愿花尽所有钱财来供奉。
——只要我能看一眼她长大成人的样子,哪怕让我马上死去都可以!
五兵卫无数次在心中这样祷告着。
挨到了三月九日早晨,田鹤才勉强睁开眼。五兵卫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就扯了扯嘴角,小声喃喃着:“爸爸,妈妈,我先走啦。”
这句话用光了田鹤最后的力气,此后不管五兵卫和夫人如何痛苦地呼唤,田鹤都无法回答了。
在太阳落山,世界被黑夜笼罩时,这个十四岁少女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注:原文为“あそべるも/ことしかぎりか/雛まつり”,自译。
三
和富豪如云的大传马町不同,河锅晓斋居住的下谷,有着全东京最出名的贫民窟。
人力车刚进入万年町,五兵卫就不由皱起了眉。在夏日炽热的空气中,混杂着腐烂食物和排泄物的气味,前者来自于从饭店、监狱买来残羹冷炙再转手出售的残饭屋,后者来自于街道中央的污水沟,上面盖着的木板都已残破不堪了。
“怎么偏偏选了这条路?”
“老爷不是说,要走最近的一条路吗?”
“那跑快点吧。”
五兵卫嫌恶地用衣袖掩住了鼻子。
转过一个弯后,五兵卫看到前方聚着一大群人,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街头艺人吧。”
像是为了应证车夫的话,下一瞬,一声刺耳的笛声就响了起来,看惯了中村座歌舞伎名家表演的五兵卫,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么尖锐的篠笛,简直是鸱鸟的嚎叫。紧接着,又是几下沉闷的太鼓,让五兵卫怀疑鼓面是不是早破了。他忍不住朝人群的中央望了一眼,正看到一个瘦小的孩子双手高举,站在另一个半弯着腰,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的后背上。两人都戴着由鸡毛做成的,寒酸的红色狮子头,有不少鸡毛还折了。
——他们可能比那时的田鹤还小……
在五兵卫走神的当儿,打鼓的人注意到了人力车,高声喊道:“这位老爷,可怜可怜孩子们吧!”
“行行好吧!”
站在同伴肩上的孩子立刻跳了下来,泥鳅一样钻出人丛,朝五兵卫伸出手。五兵卫只得从怀里摸出了几文钱,刚要扔过去,人力车忽然被一大群人围住了。
“老爷,行行好吧!”
“发发慈悲吧!”
“可怜可怜我吧!”
五兵卫不知所措,车夫已经厉声驱赶道:“走开,走开!不然撞死你们!”
好不容易到了河锅家。五兵卫一在客厅坐下,便不由得苦笑道:“住在万年町附近,真是委屈先生了。”
“哦?我觉得那里挺好的啊。我还久不久会去那里一趟,只用给个几十文钱,就能看二三十个孩子为我表演角兵卫狮子舞,那可是一幅活的《唐子游戏图》啊!我只要带一壶酒,一支笔,一叠纸,就能在那里画一整天!”
“原来如此啊。”
“先不说这些了,快来尝尝这西洋来的葡萄酒!”
五兵卫抿了一口紫红的液体,斟酌了片刻,回答道:“真是有趣的味道。”
“啊呀,您不喜欢喝直说好了!算了,反正看样子您也不是来找我喝酒的,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是这样的,最近,我的侄子和侄女不幸去了彼岸。家兄希望委托先生为他们画一幅像,一方面慰藉亡灵,一方面也慰藉哀伤的亲人。”
“还请节哀。能不能告诉我,这两位少爷和小姐,平时是怎样的人呢?”
画家的神情逐渐变得认真,五兵卫知道,这是画家在构思画作,于是也知无不言。
“您刚刚说,那位阿藤小姐,一直对蒸汽车感兴趣?”
“不错,家兄以前会给孩子们买画有西洋事物的图画,她一直问图画里那些长长的车不靠人力,不靠牛马,到底是怎么跑起来的。家兄那天还感叹道,假如她能看到准备通车的蒸汽车就好了。”
“我相信,阿藤小姐在极乐世界会看到的。”
“希望如此……”
画家又一次咧开嘴,露出缺了一角的门牙:“既然这样,这幅画就叫做《开往极乐的蒸汽车》吧!”
四
——这家伙,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是面对什么事情,都是个开朗过头,地地道道的江户之子啊。
正因如此,画家才会一方面乐于以贫儿为伴,另一方面一直以戏画为武器,讽刺高高在上的政府官员,惹来牢狱之灾吧?五兵卫原本担心,这件事既然改变了画家的名字,会不会同样给画家的生活落下阴霾,如今一看,倒是多虑了。
不仅是把贫富尊卑置之度外,画家简直是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在认识画家前,五兵卫已经听别人说过,画家九岁时就对着捡来的人头写生。两人结交后,五兵卫旁敲侧击地提起这件事,画家爽快地承认了:
“对,是在梅雨季节涨水的神田川捡来的,那颗头颅真算是我的老师!我画完画后,就念着经文,恭敬地把它送回河里了。啊,说起来先生居住的大传马町不就在神田川附近吗?那我的这位老师,说不定还受过先生祖辈的恩惠哩。”
不过,也因为画家这种对待死亡特别的态度,五兵卫才决定委托他为田鹤的周年忌画追福画卷。在他看来,如果按照那些古老的传说,哪怕是最善良的人,死后也都要去地狱游历,才能渡过三途川前往极乐世界,那么画家眼里的地狱,一定不像世人眼里那样阴森恐怖。
抱着这样的想法,五兵卫在三年前找到了画家。画家立刻答应了。
“那就让田鹤小姐在地狱到极乐的路上,好好地游览观光一番吧!不过,我虽有幸见过田鹤小姐几面,知道她是一位像观音菩萨一样慈悲的女孩,但只有了解她更多的细节,才能画好这画卷啊。胜田先生能再谈谈她吗?不管说什么都可以。”
苦闷的五兵卫找到了一个倾诉的窗口,将对女儿的思念一股脑倒了出来:田鹤外表文静,实际是个狂热的歌舞伎迷,尤其在看过五代目尾上菊五郎出演的弁天小僧后,就几乎每场必到。疼爱女儿的五兵卫,也每次都想办法让她能坐在演员上场的花道旁,还成了菊五郎的大赞助者。
“老话说,被歌舞伎演员亮相时眼里的眩光看到,就能长命百岁,结果田鹤怎么都没到出嫁的年龄就……”
“那不如给令爱也找个如意郎君吧。”
“什么?”
“啊呀 ,也不用让她穿上白无垢,不过她不是很在意女儿节游戏吗?那就画成女儿节游戏好啦。”
于是在最后完成的图卷中,第一幅图中的和镜上,除了画了胜田家的家纹泽泻纹,还画上了菊五郎的役者纹杏叶菊纹,正如雏道具中表现人偶的婚礼一样。而在第二十三幅图中,更是让头戴泽泻冠的田鹤,欣赏已故的浮世绘画家三代歌川丰国画的歌舞伎演员画像,那幅画像一看就是在乐屋穿着浴衣候场的菊五郎。
将自己的千金小姐和歌舞伎演员相联系,五兵卫却一点都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不由露出了微笑。
除此之外,画家还提出了许多让五兵卫瞠目结舌的想法:
“按照田鹤小姐的性格,就算到了三途川边,也会同情其他夭折的孩子吧。”
“既然喜欢歌舞伎,就在地狱里也看看艺人——啊呀,也许该叫艺幽灵——的演出吧。”
“阎王大人也该露个面才是,那不如开个宴会吧。”
就这样,画家描绘出了一幅幅充满想象力和温情的画面:在三途川的河原上,田鹤正在给因天花而死的孩子发放猫头鹰玩具,不远处的鬼和地藏菩萨正带着一群孩子玩着鬼捉人的游戏;在地狱的集市上,穿着浴衣的阿弥陀如来正把梯子上表演杂耍的艺人指给田鹤看,旁边还有《义经千本樱》和《东海道四谷怪谈》等歌舞伎和狂言剧目;甚至在阎王的宴会上,连阎王都半脱下衣服跳起了舞,逗得田鹤哈哈大笑……
总之,在看到画卷成品时,每看一幅,五兵卫紧锁的眉头都能松开一点。三十几幅画看完,他朝画家深深一拜:“多谢您告慰小女的在天之灵。”
“是吗?”画家再次露出招牌的大笑,“我画画的时候倒是想,假如能让先生获得一点安慰,重新露出一丝笑容,那我也不算白忙活了。”
五
十天后的清晨,还在梦中的五兵卫被仆人叫醒了。
“老爷,有客人来了。”
“天才刚亮呢,是谁那么没眼力,让他等着。”
“是那位河锅先生。”
“什么?”五兵卫一下坐了起来,“我现在就过去,快给我把衣服拿来!”
五兵卫匆忙穿戴好后就朝会客室走去,隔着纸门,先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开门一看,醉醺醺的画家正眯着眼半倚在金箔屏风上,听到响动才睁开眼,笑着说道:“昨天半夜,我喝了两升多的会津酒,忽然像被辩才天女附身了一样,拿起笔在纸上一阵画,等清醒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把您的画画完了。我左看右看,都觉得挺满意的,就赶紧拿来给您过目。”
“真是辛苦先生了。”
“没事,没事。”画家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卷画放在矮桌上,推向五兵卫。五兵卫展开画卷,顿时怔住了。
画面的远景,是异国情调的城市。画面正中,是一辆画彩描金、颇有佛教风格的蒸汽车。蒸汽车的前面,则是一辆由马头的车夫在前拉着,羊头的车夫在后推着的人力车,上面坐着两个带着微笑的孩子。
“真是惭愧,我不知道阿藤小姐和次郎少爷长什么样,只能按照想象画了,希望没有差得太远。”
五兵卫点了点头,目光仍然钉死在画卷的左上部分。那里画着一群衣袂飘飘的天女,正微笑着迎接人力车上的孩子。在华盖之下,最中间也最美丽的一个天女戴着泽泻冠,有着一张五兵卫最为思念,又比记忆更为成熟的脸。
“这个天女的模样……”
“先生注意到那里了吗?那可是我的得意之笔!我昨晚喝了酒后,不知是辩才天女还是哪位神明突然点醒我,堂弟堂妹大驾光临的话,先到极乐世界的堂姐自然要出来迎接。而距离先生第一次委托我已经过了三年,如今彼岸的田鹤小姐应当芳龄十七了,所以我就擅自把她画得更成熟了一些,应该还是能认得出来吧?”
——啊啊,原来田鹤长大是这样子的呀。
五兵卫刚想说什么,眼泪已经先落了下来。
“啊呀,我本来画这画,是希望先生高兴的,怎么还把先生惹哭了呢?”
“不,”为了不让泪水滴到画,五兵卫赶紧用手背揩了揩脸,“看到这副画,家兄一定会万分欣慰的,内人也会非常高兴……我也一样。”
“这就好了!说实在的,就是我家晓翠去了彼岸,我也画不出更好的画了。”
“先生可不要说那么不祥的话……”
“这有什么!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死都是每个人必然的结局。对于暂时留在此岸的人而言,如何面对这必定的终焉能微笑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吧?”
“我明白了。”
五兵卫终于抬起头,但画上田鹤温柔的笑容,已经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里,与他回忆中的面影重叠。
“那就加油呀!”画家又一次露出了招牌的大笑,“不好好活下去的话,以后可是去不了极乐世界的哟!”
六
一百多年后,在一本出版的河锅晓斋画集中,编者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
“死是人生的必然。为了忘记这份恐惧才产生了宗教,或者说哲学。但是,无论是宗教学家还是哲学家,终究还是会死的。这至高无上的公平条例支配着整个宇宙,实在是极好的。”(注)
注:引自狩野博幸《もっとしぃた 河鍋暁斎 生涯と作品》,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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