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晋书》。卷八十九为《忠义列传》。忠义、忠孝的观念,说起来颇为繁杂,还是先引用原文。
韦忠字子节,平阳人也。少慷慨,有不可夺之志。好学博通,性不虚诺。闭门修己,不交当世,每至吉凶,亲表赠遗,一无所受。年十二,丧父,哀慕毁悴,杖而后起。司空裴秀吊之,匍匐号诉,哀恸感人。秀出而告人曰:"此子长大必为佳器。"归而命子頠造焉。服阕,遂庐于墓所。頠慕而造之,皆托行不见。家贫,藜藿不充,人不堪其忧,而忠不改其乐。頠为仆射,数言之于司空张华,华辟之,辞疾不起。人问其故,忠曰:"吾茨檐贱士,本无宦情。且茂先华而不实,裴頠欲而无厌,弃典礼而附贼后,若此,岂大丈夫之所宜行邪!裴常有心托我,常恐洪涛荡岳,余波见漂,况可临尾闾而窥沃焦哉!"太守陈楚迫为功曹。会山羌破郡,楚携子出走,贼射之,中三创。忠冒刃伏楚。以身捍之,泣曰:"韦忠愿以身代君,乞诸君哀之。"亦遭五矢。贼相谓曰:"义士也!"舍之。忠于是负楚以归。后仕刘聪,为镇西大将军,平羌校尉,讨叛羌,矢尽,不屈节而死。
辛勉,字伯力,陇西狄道人也。父洪,左卫将军。勉博学,有贞固之操。怀帝世,累迁为侍中。及洛阳陷,随帝至平阳。刘聪将署为光禄大夫,勉固辞不受。聪遣其黄门侍郎乔度赍药酒逼之,勉曰:"大丈夫岂以数年之命而亏高节,事二姓,下见武皇帝哉!"引药将饮,度遽止之曰:"主上相试耳,君真高士也!"叹息而去。聪嘉其贞节,深敬异之,为筑室于平阳西山,月致酒米,勉亦辞而不受。年八十,卒。
勉族弟宾,愍帝时为尚书郎。及帝蒙尘于平阳,刘聪使帝行酒洗爵,欲观晋臣在朝者意。宾起而抱帝大哭,聪曰:"前杀庾珉辈,故不足为戒邪!"引出,遂加害焉。
刘敏元,字道光,北海人也。厉己修学,不以险难改心。好星历阴阳术数,潜心《易》、《太玄》,不好读史,常谓同志曰:"诵书当味义根,何为费功于浮辞之文!《易》者,义之源,《太玄》,理之门,能明此者,即吾师也。"永嘉之乱,自齐西奔。同县管平年七十余,随敏元而西,行及荥阳,为盗所劫。敏元已免,乃还谓贼曰:"此公孤老,余年无几,敏元请以身代,愿诸君舍之。"贼曰:"此公于君何亲?"敏元曰:"同邑人也。穷窭无子,依敏元为命。诸君若欲役之,老不堪使,若欲食之,复不如敏元,乞诸君哀也。"有一贼瞋目叱敏元曰:"吾不放此公,忧不得汝乎!"敏元奋剑曰:"吾岂望生邪!当杀汝而后死。此公穷老,神祇尚当哀矜之。吾亲非骨肉,义非师友,但以见投之故,乞以身代。诸大夫慈惠,皆有听吾之色,汝何有靦面目而发斯言!"顾谓诸盗长曰:"夫仁义何常,宁可失诸君子!上当为高皇、光武之事,下岂失为陈项乎!当取之由道,使所过称咏威德,柰何容畜此人以损盛美!当为诸君除此人,以成诸君霸王之业。"前将斩之。盗长遽止之,而相谓曰:"义士也!害之犯义。"乃俱免之。后仕刘曜,为中书侍郎、太尉长史。——《晋书· 卷八十九》
刘聪、刘曜都是前赵的君主,匈奴人,韦忠,刘敏元都是晋人。晋人为匈奴效力,以现在的观念来看,这些人都是晋奸。不过《晋书》中把他们归为忠义之士,这是为什么?
另外,辛勉、辛宾,还有这个列传中提到的庾珉,不愿意事奉刘聪,辛宾、庾珉,因此被杀,同样被认为忠义之士。
貌似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为什么《晋书》中认为他们都是忠义之士呢?
明末的大思想家顾炎武肯定是读过《晋书》的,这一点不用怀疑。能名垂千古的人,绝不会浪得虚名,尤其是顾炎武这样的大家。对于此类问题,顾炎武的看法是: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 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 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 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 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馀年之 间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 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
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偏于天下。如山涛者,既为邪说之魁,遂使嵇绍之贤,且犯天下之不韪,而不顾夫邪正之说不容两立。使谓绍为忠,则必谓王裒为不忠而后可也。何怪其相率臣于刘聪、石勒,观其故主青 衣行酒,而不以动其心者乎?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 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日知录· 卷十三》
韦忠在晋位不过功曹,太守助理。而且是被迫入仕,并非自愿。太守陈楚遭难,韦忠冒刃捍矢,堪称义士。所以后仕刘聪,道德上并没有什么亏缺之处。刘敏元一介白衣,晋国兴亡,更不需要承担多大责任。所以顾炎武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辛勉为侍中、辛宾任尚书郎,都是国家的高级官吏。国难来临,首当其冲,就不能推卸责任了。
不过晋代的名士也有些不要脸的家伙。例如位居三公之一的王衍,兵败被俘。居然和后赵石勒说晋国兴亡和他没关系,还劝石勒称帝。连石勒都觉得他太不要脸,可因为他名声太大,石勒也不愿背杀贤之名。只好派人把墙推倒,活埋了算了。——《晋书 · 卷四十三》
晋朝恬不知耻的名士绝非王衍一人。索綝,累世敦煌望族。父亲索靖是晋代著名书法家,著有《草书状》。依理说,这样的家世理应为国效劳。但刘曜围长安时,城内饥疲,人相食。晋愍帝想投降,索綝不愿意。而且谎称城内粮食还能吃一年,派他儿子去和刘曜谈条件,让刘曜许他高官厚禄,他就以城投降。前赵皇帝刘聪也无法忍受这样卖主求荣的人,愍帝投降之后,就把索綝杀了。《晋书》中说,戮之于东市。还是在闹市中杀的。古代杀高级大臣,为了维护大臣的尊严,要在朝中杀。在闹市中杀,就是为了曝尸嘛。
前年东方之星沉船事件,死了四百多人。网上有些人为船长开脱,说船长也不想这样,这是意外,船长没有责任,实在是不要脸的很。同样,最近一群没有任何政治权力,现实中见个科长都奴颜婢膝,连个乱收费都抵制不了的网民。动不动就抵制美、日、韩,跑到商家门口拉旗帜,喊口号,也确实不是一般地盲目与无知。
顾炎武的亡国,亡天下之辨,值得深思。亡国,易姓改号而已。辟如明清,姓朱的换成爱新觉罗。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都得交粮纳税。当然剃发易服,强迫人民接受满人习俗,这是万万不能赞同的,当时也激起百姓强烈反抗,满清因此杀了几千万汉人才推广成功。可老百姓这么做就是爱大明朝吗?未必,爱的恐怕是自己的生活习惯罢了。
没错,衣冠服饰、生活饮食,也是这个国家的文化。国可亡,文化不能亡,意识形态不能亡。狭义来讲,爱国就是爱自己国家的文化。程树德先生说过:“文化者国家之生命,思想者人民之倾向,教育者立国之根本,凡爱其国者,未有不爱其国之文化。思想之鹄,教育之程,皆以是为准”。一个国家的人民,如果否定自己的文化,认可侵略者的意识形态,那就彻底完蛋了。顾炎武担忧的亡天下,就是如此。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就是每一个老百姓的责任了。
中国人往往说,忠孝不能两全。但在正统儒家知识分子的观念里,孝是高于忠的。想不通这一点的话,想想伍子胥,杀的就是君主。嵇绍的父亲嵇康,被晋文王司马昭杀害。山涛居然劝嵇康入仕,去事奉仇人的儿子晋武帝司马炎。理由是“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败义伤教,实在是禽兽不如。如果觉得这话有些偏激,那换件事情想想。近日山东有“辱母杀人案”,于欢能去侮辱过他母亲那些人的公司里上班吗?
山涛这个人,不只顾炎武不感兴趣。晋代人就对他不感冒,孙绰就批评过,山涛这个人,吏非吏,隐非隐。到底是想做官,还是要隐居?南朝颜延之写诗《五君咏》,干脆就把山涛和王戎排除在“竹林七贤”之外。可能是打心底讨厌这两个趋炎附势的名利之徒吧。
嵇绍后来死于荡阴之战,为保护司马昭的弱智孙子,被射成刺猬,血溅到晋惠帝御服上,非常悲惨。《忠义列传》中,以他为首。顾炎武《日知录》中提到的王裒,命运和嵇绍类似。魏、吴,东关之战,司马昭决策失误,被吴军打败。王裒的父亲王仪认为是司马昭的责任,结果触怒司马昭被杀害,王裒因此终身不肯入仕晋朝。所以顾炎武说,如果认为嵇绍是忠臣,那王裒就是不忠。这不互相矛盾吗?
房玄龄等人著《晋书》的时候,也极力弥合这个矛盾。《忠义列传》原文:
史臣曰:中散以肤受见诛,王仪以抗言获戾,时皆可谓死非其罪也。伟元耻臣晋室,延祖甘赴危亡,所由之理虽同,所趣之途即异,而并见称当世,垂芳竹帛,岂不以君父居在三之极,忠孝为百行之先者乎!且裒独善其身,故得全其孝,而绍兼济于物,理宜竭其忠,可谓兰桂异质而齐芳,《韶》《武》殊音而并美。或有论绍者以死难获讥,扬榷言之,未为笃论。夫君,天也,天可仇乎!安既享其荣,危乃违其祸,进退无据,何以立人!嵇生之陨身全节,用此道也。
中散是嵇康,因为他曾任中散大夫一职,所以后世称他嵇中散。王裒字伟元,嵇绍字延祖。房玄龄认为,君主是天,父亲能和天比吗?所以就算君主杀了父亲,也应该为君主尽忠,嵇绍就是这样。
唉!这话不过是写给君主李世民看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