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杂草丛生,故事中仅剩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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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皇城。

已过了子时了,未央宫里却灯火通明。丫鬟太监尽皆神色匆匆,不时有几个女医从里出来,却都将眉头锁着,面上皆是凝重。

门扉之外,一身龙袍的男子负手而立,他冷眼将紧闭的屋门望着,像是对此时的情形丝毫都未上心。待又过去半个时辰,一丫鬟端了盆血水出来,他唤住她。问她里面情况如何。

丫鬟身子一抖,连回话的声音都带了惧意:“回皇上,娘娘身子太虚,若是再这样下去,怕是……娘娘和小皇子,都……都会保不住!”

男子眸色骤然一变,丫鬟立时垂下了头去。血水在盆中不安地荡啊荡,将这夏末的午夜映得格外诡谲,一袭丝丝缕缕的风过,男子顺风朝前踱了两步,却只是道:“若是保不住,便不保了吧!”依然是毫无情绪的声音,也依然是一副于己无关的态度。

夜色越来越沉,未央宫里的声音却越来越杂,一女子的喊叫声时断时续地响着,最初还显得颇为清亮玲珑,可随着时间过去,后来却似风过树林一般地沙哑,而后愈渐的低落下去,直到被零碎的脚步声和劝慰声淹没。

到天明时分,久未出声的女子忽然尖叫一声,紧接着便听婴儿啼哭之声破空而来。沉重的门扉被从里打开,一女医模样的人快步行至男子面前,颇为欣喜道:“启禀皇上,太……“

“嗯?”她将开口,男子便已沉声打断。正是黎明之前,纵是燃了满院灯火,院中仍显得阴沉黑暗。

女医立时改口:“皇上,皇后娘娘生了!”

男子未立即答话,待婴孩的啼哭声响彻天际,他的眸中才终于有了一丝柔情。而周围,所有人都在听到声音的刹那,皆跪地齐声道:“恭喜皇上,喜得龙子!”

洪亮的声音搅扰了夜色,混着血味传到屋中,牵起了床上女子的嘴角,她脸色惨白,身虚体弱,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果真如一地破碎的月光,连着冬日清寒的冰霜。

她的名字,是白连霜。

将生产完,身下还传来阵阵痛意,她疲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可她还是撑着一口气侧起身子,对旁边人道:“把孩子……给……给我看看!”

那人正要上前,房外却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循声望去,见那一身龙袍的男子背负着夜色与灯光,一张俊秀的脸庞显得妖冶非常。

他走到近前,伸手在孩子脸上抚了抚,周身的冷意便一点点退了开去。白连霜看着,眼中全是爱怜与温情。待他撤回了手来,她方轻道:“孩子……孩子给我看看……”

男子闻声,刚化开的冰凌又一次冻了起来。他侧身正对向床,却是对旁边人道:“抱走吧!”

“不要!”白连霜霎时慌了神,她撑起身子,依着床帐,眼带着祈求看向男子,“不要……把他……把他留给我……我求你……”

男子面色不改:“朕说,把他抱走!”奶娘闻声,弯膝行了一礼便要抱着孩子往外去。

白连霜一急,连人带被子都跌到了床下,腹部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感,身下也流出了血来,可她还是强撑着,伏在他脚边道:“均晏……我求你……我求求你……让我看看我的孩子!”说话之间,血腥气又一次弥散了开来。

可那被唤作均晏的男子却仍不为所动,他微垂下眼,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已成血人的白连霜,声冷如冰道:“众所周知,今日是皇后的产期,今日出生的孩子,自然是皇后的孩子,又何来你的孩子一说?”

“不要……”白连霜拼命摇头。她拽着他衣角,一遍遍地重复着“我求求你”,可他却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只抬手向后一挥,那顿在门边的奶娘复抬步走了出去。

眼看着没了希望,白连霜甩开他试图冲出去拦,可她还未站起身,他已伸手禁锢住了她手腕。她又一次跌坐在地上,血水流了一地,她却只哭着,睁眼看着那人抱着孩子消失的方向。

“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尖锐的女声划破长夜,像一柄利刃,带着森冷的剑气,锋利又撕心裂肺,似乎连天边的星子都被震得晃了一晃。

奉齐二年夏,皇后顺利产下嫡长子,宫中颁发一旨诏书,因皇长子生得聪明伶俐,特赐其常墨一名,意指其擅与笔墨为伴,常存仁德之心,另,皇长子出世乃是大喜,特大赦天下,举国同庆三日。

那几日的南宣,锣鼓喧天。

可这样的日子,白连霜是在昏迷中度过的,她时梦时醒,恍惚间似听到谁说她可能会醒不过来,她就迷迷糊糊地想,其实醒不过来也挺好的,可这样想着想着,她却还是从梦里脱开了身来。

睁眼时是白日,太阳很大,摇摇晃晃地照到了屋里来,她看着惨白的日光出了许久的神,待丫鬟进了屋,拉扯着嗓子喊了声“娘娘,您醒了!”,她空荡的脑子里才终于有了些意识。

“今天……是几时了?”她声音沙哑,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可稍一动,身下便似要撕裂一般地疼。

“娘娘……您别动……”丫鬟忙过来扶住她,“皇上吩咐了,这些日子,您只需好好躺着休息就好!”

这一动一痛之间,昏迷前的种种悉数涌入脑海,她顺势拽住丫鬟胳膊,厉声问道:“我的孩子呢?他在哪?”

“娘娘……”丫鬟吃痛,眉头都拧在了一起,眼里似还汪汪地挤出了泪来。她却全然未管,又加大了声音问:“告诉我!他在哪?”

“朕听人说……”她话将问出口,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她与那丫鬟一并看过去,见一身龙袍的男子单手负于背后,正披着阳光缓缓而来,恍然与那夜的情景重叠。

他是诗均晏,是这南宣王朝的国君。

待到她面前,他才接着道:“你身子还虚,暂且动不得怒,况且,她区区一个丫鬟,又如何能知你想知道的事?”

他说得在理,白连霜知道,于是等他话落,她身上蓄着的力道忽然间就散了。她松开手,那丫鬟立时如得大赦一般退了下去。屋中就剩了他们两人,她趴在床边,仍是如那日夜里一般,带着无限祈求道:“均晏,我求求你……你让我看看我的孩子,就一眼,就一眼,可以么?”

诗均晏却淡淡笑开:“母妃怕是病糊涂了,父皇早已逝去多时,您的孩子,这可要如何说起?”

那笑温润和缓,像春风又似冬日,可他眼中,却没有情。白连霜看着,心底存着的希望就一点点地溶了进去,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他唤她母妃,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只以为他是要报复她,可今日她才惊觉,他对她是带着恨的,这“母妃”二字喊得多轻巧,他对她的恨就有多深。

她低下眼,竟也痴痴地笑了出来,笑如寒山雪,眼若星子垂。

他们之间的故事,还需从多年前说起。

那时先皇还在,诗均晏也还是个毫不起眼的皇子,因生母不受宠,他又非嫡非长,在先皇眼里便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可偏偏,他又格外争强好胜。

他十一岁那年,邻国使臣来京,众皇子为在国宴上出风头使尽浑身解数,他自然也不例外。他擅长的是武术骑射,赛场安排在郊外专程驯养野兽的驯兽场中。然就在比赛前一日,他遭了偷袭,背上中了箭。他顺着小路一路往山上去,好不容易借着地势甩掉了追兵,他也因此而力竭了。

白连霜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碰到的他。当时她才十岁,适逢父亲进京述职,她想见识见识京城的繁华,便跟着来了。哪知走到半道上,父亲忽然收了文谍,说是京城来了贵客,为确保安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述职的官员需过些时日,待贵客离去后方可进京。

父亲是知州郡守,若是返程再来,至少两月光景,几番衡量之下,父亲决定宿在京城之外。那一日正是他们寻了住处,白连霜看旁边山上开着五彩斑斓的花很是好看,便一个人就着黄昏想要上山去赏一赏。

她到了山脚,听到山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便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了下去。她心生好奇,凑过去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她将他拖到旁边山洞中,许是因为疼痛,他的眉头皱得很紧。白连霜懂一些医术,可她胆小,怕血,她盯着他已被染得暗红的肩膀犹豫了许久,方才鼓足勇气撕开他的衣襟,一边抽泣着一边颤抖着手为他上了草药。

他虽伤得深,可他身子硬朗,也未伤到要处,不过一个时辰后便悠悠地醒了过来。彼时已经入夜,洞中燃了一丛火堆,她抱着身子缩在角落,见他单手撑地坐起身来,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抓住他胳膊。

他让她离他远些,可她却不肯放。他蹙起眉头,面色明显有了不耐。她知他是习武之人,见他抬起了手来,她一急,嚷道:“我刚救了你一命,你这就要恩将仇报么?”

他有些不悦,用抬起的那只手揉了揉额头,一边揉一边道:“你虽救了我,可你也不必如此,我诗均晏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称得上你坦荡男儿。你放心,只要你留下地址,他日我定会派人将谢礼送到你府上!”

“我才不是要你的什么谢礼呢!”白连霜当即喊出来。她家里并不富裕,可终归是官宦人家,从小也是得了良好教养的,像这种举手之劳,她断未想过要索取酬劳。

然对面人却似完全不相信般,他眯着狭长的眸看着她,将她抱着的胳膊提起来横在两人中间,方才道:“既不是要谢礼,那姑娘如此行为,却是为何?”

白连霜“腾”地一下缩回手来,脸上也被火光映出了两朵红霞。正好一阵风灌进来,在洞口处形成了尖锐的啸声。她惊得跳起来,重又抱住他胳膊,带着哭腔道:“我……我怕黑……”

诗均晏的脸当即黑了。

因白连霜胆子实在太小,风旋一圈她要叫一声,火晃两下她要叫一声,就是地上爬过只蜈蚣,她也能惊得整个挂在诗均晏身上,理所当然地,他们没在山洞待到次日天明。

晚间的山路并不好走,诗均晏在前开道,白连霜则在后一惊一乍叫得好不热闹,在旁边忽然跳出一只螳螂,她第十五次惊叫出声以后,诗均晏终于忍受不住将她扛在了肩上。

她感受到了他的不耐烦,遂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可越是如此,她却越害怕。好不容易走完了那段山路,他将她放下来,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眼里竟已蓄满了眼泪,似乎稍一动,它们就能滚滚而下。

诗均晏顿时愣住,半晌,他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哭什么?”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白连霜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霎时喷涌而出。诗均晏慌了神,将将森冷的面色变了几番,方才掏出一方锦帕,一边低声安抚着她,一边替她将眼泪细细擦净。末了,他侧过身道:“真不知道我晕倒时你怎么过的,山洞里那么黑,竟然没能把你吓死!”

白连霜仍在抽泣,听他所言,她一边抹泪一边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过的……”说到这里,她抽泣声更重了些,“可我就是想救你……”

诗均晏默了。

那之后两人各奔了东西,白连霜果然没要谢礼,而诗均晏也因伤重,自然而然地与骑射之冠失之交臂,他没能在使臣面前一展风姿,亦没能借此机会在先皇面前争得一席之地。当然,那时的白连霜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与父亲在那附近住了半月,期间屋中来过一位器宇轩昂的公子,看起来似与父亲交情匪浅,她问父亲他是何人,父亲却只捋着胡须说:“连儿还小,这些事大可不必操心!”

白连霜当真没有多问。

到月底,京城的禁令解除,她与父亲进了京,方才知前些日子是为接待邻国使臣才会封了城。听闻消息时她单手将头撑在桌上,颇有些艳羡地说:“身份不同,果然待遇就不一样,不像我们,进个京还得看别人脸色……”

以前说这话父亲会生气,可这一日,他却抚着她的发问:“连儿可是喜欢京城?”

她点了头。

父亲淡淡笑开:“那这一次,我们便在京城住下来吧!”

白连霜欢喜地应了,可她也只当他是在哄她,并未往心里去。可几日后,父亲竟当真在京城买了宅邸,而他也从一州郡守变成了京官。

那时她不懂,只以为是父亲的才能得了皇上的赏识,而她也只需无忧无虑地去做这一个官家小姐。

她和诗均晏又一次遇见,是在七夕那日。天上星多,月明,夜间护城河被许愿灯染成了一条银带。白连霜虽小,可凑热闹的心思还是有的,于是带了个丫鬟便踩着夜色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护城河在城门外,旁边挨个排着临时搭起的小摊,尽头则是号称百签百灵的古德寺。她在人群中穿梭,然后在月华如炼时,潋滟水波边看到了诗均晏。

他身旁还有一人,两人并肩在僻静处走着,颀长的身影在水面化成长纹,飘飘悠悠地荡漾开去。

她凑过去,本只想打个招呼,可还未靠近,眼前就闪过两道剑影,接着便见两柄长剑横在了她面前。

她将唤出的“均晏”二字霎时卡在了喉咙口。

前方两人转过身来,诗均晏见是她,先是有些诧异,后又微微蹙起了眉头。另一人则看看她,又侧头看看诗均晏,才欠身浅笑道:“原来是白大人家的千金,这些下人眼拙,还请姑娘见谅!”

他话还说着,她颈间的长剑已“刷”地一下收了回去,而旁边执剑的两人,也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这日,白连霜才知,诗均晏是皇子,他旁边那人亦是,且他,便是多日前她在家里看到的,那位与父亲交好的器宇轩昂的公子。

三人在护城河旁并肩而行,若有似无地聊了一些,大多是那公子问话,她答,诗均晏则在旁默默地走。到古德寺脚,那公子一笑,看向他们道:“都说这古德寺中姻缘签最灵,你们二人,可要去求上一签?”

白连霜登时涨红了脸,然诗均晏却是面无表情道:“我与白姑娘才初次见面,皇兄这玩笑,开得轻薄了!”

那公子低下头,致了歉,可笑得若有所思。

知晓了身份以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有时是在父亲要赴的宴上,有时是在外臣家眷难得一进的宫里,又或者是在某个特别节日的庆典上。见得多,了解也就越多,在得知他不受宠的现状以后,她冲他莞尔一笑:“没关系啊,他们不对你好,我对你好就行了!”

那是一个冬日,寒风呼啸而过,诗均晏将在朝堂上领了罚,身上全是血,白连霜看到时哭成了泪人,可她还是笑得犹如春日带雨的桃花。

诗均晏别过头去,别扭道:“你又哭又笑的样子真丑!”

白连霜鼓起嘴,哭也不敢再哭,笑也不敢再笑。

对诗均晏,白连霜是怕的,除了初相识的那日,他对她一贯冷漠,周围无人时他态度稍好,可一旦有了他人,他就连话都不肯与她多说一句。她不是能受得了委屈的人,可在诗均晏这里,无论他如何让她委屈,她都忍不住想靠近,所以这日,尽管他说她丑,可她心里却是欢喜的。

这样一过就是几年,白连霜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她的父亲,也在这几年里步步高升。她及笄那日,父亲专程为她置备了寿礼,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有贵胄,亦有王孙,压轴人物是前两年才被封为储君的太子,可唯独,诗均晏没有来。

白连霜从早便在等着,她身着新衣,抱着一只狭长的盒子眼望门外,一直到夜间宾客散尽,都未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她将脚一跺,愤然将手中盒子扔在地上,双目盈泪道:“我才不要什么笄礼呢!”盒子被摔开,一支做工精细的朱钗便滚到了地上。

家乡有一种说法,女子及笄即为可嫁,若能在及笄这日由心爱男子为之加笄,两人便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这朱钗就是她专程为今日所挑,她想将它交到诗均晏手中,让他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加笄。

她跑回屋里,关了门,一个人坐在镜前,谁叫都不理。镜中有一张精致的脸,恰到好处的胭脂在脸颊处飞成两朵红霞,耳畔明铛轻摇,唇上朱颜如桃,莹润的眼泪惹皱一弯秀眉,整张脸就显得愈发楚楚动人。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却越想越觉得委屈。前几日里她曾央着父亲带她进过一趟宫,专程寻了诗均晏问他可会来参加她的及笄礼,他说会来,她便满心期待地去挑了那支朱钗,可真到了这日,他却连一个推脱的理由都没有给。

“骗子!”白连霜抬起手,将发上钗子悉数拔出,才挽了半日的髻重又披散而下,一头秀发垂在腰间,将她纤细的腰肢衬得愈发不盈一握。

正当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个声音:“我是不是说过,你哭起来的样子,很丑?”

是诗均晏。

她回转身,果然见他侧坐在横梁上,左腿躬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她顿时笑开,抹了一把泪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既答应过要来,自然是会来的!”他翻身落到地面,“不然,可不就成了骗子么?”

白连霜红了脸,眼中残泪犹存,脸上笑意不减。

他们一同去了古德寺,走的是窗和屋顶,她不知他是何意,可他做事,她从不会质疑。到古德寺中,他递给她一个签筒,少有地柔声道:“求一支签吧!”她怔愣地看向他,他解释道:“听说这里,姻缘签最准!”

她将它接过,闭上眼,开始虔诚地摇掷签文。

夜不算深,但寺中已没了香客,他们去寻解签人时,他正要收摊。白连霜将手中签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两人,复将签文细细看了几遍,方缓声问道:“姑娘可是要求姻缘签?”

白连霜不解,却仍是点了头。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依签上所说,姑娘的姻缘路,怕是要坎坷难行了!”

白连霜的笑容僵在脸上。解签人通常不会直言求签人之不幸,可这日,他却与她说了“坎坷难行”四字,便是说,她求来的姻缘,绝不是良缘。

她与诗均晏一同走出古德寺,一路她在前,诗均晏在后。到门口时她停下了脚步,诗均晏问她可是有事,她回过身去,低眉踌躇道:“你说,签文这样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诗均晏挑唇一笑,他靠近她两步,伸手穿进她的长发将其尽数挽起,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碧绿通透的玉簪,簪尾处似还嵌着一朵盛放的并蒂莲。他将它插在她发间,顺势将她虚揽入怀,沉着声音道:“签文之言本就做不得数的,未来的路,还得我们自己去走!”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们”。

那夜的月高,风凉,古德寺的钟声混着似有若无的狼啸,可她靠在他肩头,却半点惧意都没有。

那之后两月,是诗均晏的生辰。他将满十七,依皇室的规矩,他早在十六岁时就该前往封地。奈何他存在感实在太弱,皇上想起分封时已过了大半个年头。

他随意给了他一处封地,草草地下了一道“择日启程”的圣旨,之后便点了两位官员送他离京。离京那日正是夏日,和他们初见时很像,京郊的山上开满了花,白连霜一路尾随到城外数里,等送行的人都走完了,她才敢现出身来。

诗均晏将她拉到马车上,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挑眼偷偷看他,见他没有不悦,才轻声道:“你不让我送,可我还是舍不得……想多看看你……”

诗均晏没有打断,等她的声音拖到没有了,他忽然伸手拂了拂她额前的发,亦是轻声道:“不让你送,是为你好……”默了一瞬,又道,“连霜……你……愿意等我么?”

“等……”白连霜有些不解。

他望着她,解释道:“等我回京……等我回来娶你!”

南宣朝中从无藩王回京的先例,可他这样说,她就这样信。她咧嘴笑开,撒娇般地扑到他怀里,深情款款道:“我等你,一直等!”她其实不在意他能不能回京,只要他愿意娶她,就算让她等到地老天荒她都愿意。

诗均晏走了,而她则回到京城白府,成了家喻户晓的妙龄好女儿。送别那日她赖在他的车上不肯走,她想随他去封地,可他却说这一路凶险,她去了,反倒会拖累他。她这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车,在路边看着他的队伍渐行渐远,一点点隐没在天边缥缈的云烟中。

之后的几年常有媒婆上门,她总是一口回绝,而父亲宠她,知她不愿嫁,也并未强求。她常给诗均晏写信,他偶尔会回,常是寥寥数语,多也不过一句照顾好自己,可只要收到信,她就能欢喜上好几天。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等待何时是个尽头,也从未想过,离去的这些年里他有没有成亲有没有生子,他的承诺就像镜中花水里月,离得近,却摸不着。

可她说过了等,就一定会等。只是最后,她到底没能等到他回来。

转折发生在三年后,她十八岁,一个冬雪消融春色漫漫的好日子,父亲唤她一同去踏青,路上遇到一位仙风道骨大师模样的人。父亲虔诚,与他论了半晌佛礼,又给了他些许银两。那大师单掌竖于面前,冲两人身鞠一躬道:“善哉善哉,大人心善,老衲便在此赠大人一言。大人家有千金,却苦于姻缘辗转,若长此以往,必不得善终,此乃前世的恶果今生来偿,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只随意一点,却听得白连霜与父亲皆眉头深锁。她拉着父亲要走,父亲却拂开她,拱手对那大师道:“老夫斗胆,敢问大师,小女之劫,可有破解之法?”

“自然是有的!”白连霜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大师则抬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复笑道,“今日相遇即是缘分,老衲便破例为小姐算上一卦吧!”

问题就出在这一卦里。

她听信卦言,在惊蛰那日爬到郊外山上,那时山上有重兵把守,她不知,只顺着父亲说的小道往上,试图将自己亲手所绣的姻缘带系在最高那棵树上。

大师说,这里的树有灵气,可以化劫。

她攀上枝桠,为够那根粗壮的树枝,她半个身子悬了空,只一只手抓着树干。正当此时,她忽觉手臂一痛,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半点力气也使不出。

那树旁边,是高数丈的山崖。

她从树上跌下,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青葱绿影也在眼前匆匆闪过,挽好的发髻被风扯开,诗均晏送她的那支并蒂莲的玉簪随之落了下去。她慌乱得想要抓住它,可坠在空中的她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动作。

山崖不高,却足以要人命。她以为自己非死即伤,可最后落到底,她却跌在了一个人的怀里。她从他怀里出来,他就那样将她淡淡看着,不怒而威。

他便是当时在位的圣上,诗均晏的父亲,如今已逝的先皇。他们所在之处,是皇家用于狩猎的驯兽场。只是这些,她都是在圣旨下达的那天才悉数知晓。

他说他已许久未曾对谁动心,可她从山上掉下的样子,却让他枯死的心重新活跃起来,所以他要她入宫,要她做他的妃。

她不愿嫁,可父亲与她说,任何事他都可以由她,唯独这圣旨,她不能抗。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父亲将那明黄的卷轴放在她面前,长叹一口气道:“连儿,爹对不起你……”

她看着他,眼泪却将他整个人模糊得辩不清悲喜,亦看不透善恶。

这道旨,她不接也得接。

在待嫁的日子里,她再未给诗均晏写过信,期间他来过一封,很长。他问她最近过得如何,又为何会断了给他的信件,在信的末尾,他重重落下一句:连霜,等待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她笑着,然后又哭了。她一直在等他这句话,可等到的时候,她已成了既定的妃嫔,成了他后继的母妃。

她不是没想过抗旨不是没想过死,可父亲跪在她脚边与她说,封妃大典定在五月,若到时白府不能交出这样一位小姐,他们整个白家数百人口,都会为她的任性陪葬。

她妥协了。而那以后,诗均晏又来过一封信,上面只随意勾着两字:恭喜!

他知道了,圣旨一旦下发,必将传遍五湖四海,他终归还是知道了。她捧着那封信哭到眼泪都流不下来,天黑了,夜深了,她却还坐在窗前,遥望着几年前他离开时的方向。

待嫁期间她在闺中从未出门,终日不见天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短短一月她就憔悴瘦削得不成样子。到封妃那日出着很大的太阳,白府院中花香怡人,城中街上人声鼎沸。她穿着厚重的宫装进了鸾轿,途经漫长的热闹以后,被送到了金碧辉煌但是空荡寂寥的宫殿之中。

她端坐在床边,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将头上一支金钗拔下,小心藏在了袖中。她不愿连累白家,可她也做不到与诗均晏父皇同枕,大不了,她就在他面前去死。

夜越来越深,屋中的烛火,也越晃越凉。

这一个夜晚,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她常常想到那天,倘若她不进鸾轿,或者她干脆堂而皇之地抗旨,她和诗均晏的以后是不是就会好上许多?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一步踏错,往往会需要一生来偿。

那夜先皇没有来,到天明时分,沉寂了一夜的皇宫忽然热闹了起来。她把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得恨不能把手指抠到金钗里去,等那脚步声到门口,她抬起眼,却看到门口出现的是那张她心心念念着的脸。

是诗均晏!

他竟在她嫁予先皇这日,忽然从远在千里的封地,出现在了皇宫!

她踉跄着跑过去,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不小心他就从她眼前消失,成为她日有所思的幻境。她扑到他怀里,颤抖着声道:“均晏,均晏……”一边唤着,一边圈住了他腰身,“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然诗均晏只是微含着笑意看着她,他没有如想象那般柔情蜜意,而是拉开她的手,声冷如冰道:“都说古德寺签文很准,我原来不信,可现在看来,它果然能算准人的未来……”顿了顿,“您说是么?母妃?”“母妃”二字,咬得稳,且重。

白连霜的心,顿时跌入了谷底。

三年前的夏日,她与诗均晏去古德寺中求过一签,签文一说她情路坎坷,他与诗均晏算不得良缘,二说她虽情路不顺,可后半生却会享尽荣华,纵是飞上枝头也未可知。那时诗均晏还未与她加笄,也未表达出对她的情意,她便以为这场感情里不过是她在单相恋。

离开古德寺的时候,她许久没有讲话,只是低头在前闷闷地走,诗均晏问她可是不开心,她点了头,后又摇着头故作轻松道:“没有啊……你刚没听他说么?”她顿住身形,“其实能够富贵一生,也挺好的,对吧?”

“是挺好的……”诗均晏从背后握住她肩膀,“只是,这样被命定的人生,你愿意要么?”

她转过身来。从小她便性懦,胆小,可对诗均晏她却一直都很勇敢。他们相识这么多年,她便潜移默化地偷偷爱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他就在她面前,她根本舍不得放手。

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是心有不甘,总之最后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她问他她的爱情应该怎么办,换来的是他亲手为她雕刻的玉簪,和他初次说出的“我们”。

他说他们的路,要他们自己去走,与签文无关。可现在不过三载,签文上的话一一应验,从今以后荣华富贵她享之不尽,可她和他之间的爱情,却也葬送于此。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迷迷糊糊间泪水就湿了脸,诗均晏的身影开始摇摇晃晃,可他的话却像魔咒一般在她耳边回响。

他说她想要的荣华富贵,她要到了。他还说,如今她成了帝王的女人,确然是从平地一跃飞上了枝头。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她根本没想要进宫,也没想要成为什么妃嫔,可她话未出口,外面便响起了浑厚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搅扰了朝阳,惊飞了窗脚停着的鸟儿。

宫中素有惯例,皇族人逝世,需鸣钟报丧,而今日这方青铜钟,唯有帝王才可使用——也便是说,这是先皇驾崩的讯号!

先皇走了,在封新妃的大喜之日里,说是突发了心疾,救治不及,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丢了性命。那之后,宫里设了灵堂,一众皇子妃嫔皆在里面守着,白连霜自然不会例外。

他们在里面守了六日,期间宫中似发生了一些事,等他们出来时,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第七日是先皇的下葬之期。在送他去皇陵前,太傅在他的灵前宣读了他留下的圣旨。上面说到了两件事,一则江山不可无主,皇位当由诗均晏来继,一则生死由命,他的陵寝,不需要活人来陪!

两则消息一出,群臣皆惊。宫中皇子不少,群臣站谁的都有,唯独没有站诗均晏的。他从小不得宠,而今又分封在外,于情于理都不该是皇储,可太傅是先皇生前最信任的大臣,他手中的遗旨断不可能作假。

一时之间,众臣议论纷纷,诗均晏便在这样的环境下身披孝服而来,他缓步慢行,不发一语,可他只要往那一站,便震得众臣再不敢出声。

他成了新皇,登基之后他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让白连霜去皇陵为先皇守陵。白连霜问他为何,他却道:“父皇至死都惦着母妃,母妃理当去送他一程。”

白连霜瘫跪在地上。眼前的诗均晏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如今他身穿着龙袍,举手投足全是王者风范。她看着他,眼中有泪,却固执地不肯流下:“你当真……把我当做你父皇的妃子了么?”

“不然呢?”诗均晏眼眸微抬,话回得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你既处心积虑想要进入这宫里,便该知道,父皇离去的这一日,迟早会到来!”

她震惊地看着他。

就在此刻以前,她只以为他在怪她,怪她食了言,怪她没有等他,怪她背离了承诺嫁给了他的父亲,可此时她才知,他的怨怼,更大程度上来源于他这咬牙切齿的“处心积虑”四字。

他以为,她当年那句“其实能够富贵一生,也挺好的”,是她的心里话。

“均宴……你误会了,我没有处心积虑想要进宫,那日……”

“那日什么?”他垂下眼看她,“你是想说,那日你是碰巧去了被封禁的山上,碰巧脚滑掉落山崖,又碰巧,遇到了去驯兽场打猎的父皇?”

“你……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是白连霜,这样的说辞……你信么?”

白连霜默了。这是事实,可这样的事实,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遇到先皇的地方是皇家的驯兽场,旁边有军营,而另一侧则是山脉。当年她也是在这里遇到了诗均晏。那时邻国使臣来访,先皇将骑射比试之地设在了驯兽场,诗均晏想提前熟悉场地,却不小心遭了算计,慌乱逃亡之中从山上滚了下去。那时山上全是守兵,她送诗均晏回去时就被层层阻隔在了外面,要不是她与父亲早借住在了农家,又有述职檄文及官印为证,他们恐怕也会被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去。

那场比试先皇不在,只有几个皇子,一群官员,其守卫尚且如此严密,若换作先皇自己,那座山上怕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能无声无息地爬上山顶,又好巧不巧地跌落到了驯兽场中,且恰恰好,掉落在了孤身一人在此打猎的先皇怀里。

都说世间无巧不成书,可很多事,根本就不是一个“巧”字能够解释。

“若你早些让我知道,你要的是这些,我大可以在多年前就将你送给父皇,你我……便也都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白连霜去了皇陵,应该说,在葬礼过后,她就主动留在了陵中未曾出来。

这年的夏,宛如冬日般阴冷。

皇陵之中的日子漫长,却安逸,之前还有些许人陪她,后来他们也陆陆续续地走了,只最后剩了几个丫鬟和太监。某个日尽的黄昏,她从房间出来,那几人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口,她一笑,轻道:“你们回去吧,我这里,不必伺候了!”

她是太妃,她的话,他们不能不听。

偌大的皇陵只剩了她一人,她一个人用膳,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对着一堆灵牌入眠。从前她胆小如鼠,如今连哭都不会哭。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只依稀记得,日子好像越来越热了。她呆愣愣地过完一天,到天黑时方才记起,自己又一日未用过膳了。她支起身,身子骤然一晃,脑袋也忽然发了昏。她闭上眼,恍惚中有人扶上了她的手,她轻拂开,虚弱道:“我没事!”

那人没有说话,她方记起,这里,本不该有人的。

“你……”她睁开眼,然一转头,她那句问话就噎在了喉咙口。

——是诗均晏!

今日的他未着龙袍,只如多年前一般,穿着普通的衣服。她鼻子一酸,脚下一软,整个人便扑向了他怀里。

他接住她,还是那样熟悉的温度,也还是那个温暖的怀抱。她贪念得不肯放开,他却道:“母妃这……算是投怀送抱么?”

她一愣。

他将她推开,迫使她看向他:“正好今夜朕孤枕难眠,若是母妃将朕伺候高兴了,母妃的后半生荣华,朕还是能给!”

“你……你什么意思?”

她一句话未落,他手上忽然一个用力,她身子往前一倾,迎面覆上了他的唇,下一刻,她的衣衫,在他手中件件落下。

良辰夜短,春宵帐暖,这日的陵寝里,春色盎然。

次日清晨,白连霜睁眼时,诗均晏已穿戴整齐,他就那样站在她面前,冷眼望着床上地上的杂乱。

见她醒来,他道:“昨夜母妃伺候得不错……今日,便随朕一同回宫吧!”

这话明明说得嘲讽,白连霜却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机会。她暖暖笑开,像从前一个人恋着他时那样痴望着他,暖暖道:“好!”

她随他回了皇宫,凭的是贵太妃的身份。

皇宫的日子富贵,却也难熬。他什么都给她,金银,服饰,至高无上的地位,乃至每日,他都会来见她。可每次,他都只匆匆行过一礼,高呼一声:“母妃安好!”’

那段时间里,“母妃”二字,于她,就是一个魔咒。她无数次地想留他,想与他解释,想说她没有刻意接近先皇,可每次话到嘴边,他都冷冷将她打断:“母妃若是无聊,让人陪着出去走一圈便好!”

于是她的话,就这样被噎在了喉咙口。

又一次变故,发生在两月后。那日她吃了酥饼,胃中忽泛起一阵恶心,丫鬟要去寻太医,她阻了,可她一吐起来,就没完没了,到脸发了白,身上也绵软得没了一点力气,她还是觉得恶心难受。

到夜里,诗均晏闻讯来了,他负手在外问她如何。她虚着声说没事,可不久后,太医还是来了。他把手搭在她脉上,只虚虚一探,就脸色煞白地跪到了诗均晏脚边。

诗均晏问他如何。

他颤着声回:“回……回皇上……太……太妃有喜了!”

诗均晏眉一皱,淡淡看一眼床上的她,同样淡淡道:“太医糊涂了,有喜的,是皇后!”

白连霜一惊,却听他又道:“传朕旨意,皇后有孕,太妃大喜,遂闭宫颂佛为之祈福,至于皇后,这些时日便在宫里养着,后宫一应事宜,全数交给淑妃打理!”

在场众人皆不明白他的用意,然一向迟钝如白连霜,却忽然之间懂了,他要她生下这个孩子,所以用他的皇后,来为她打掩护。

那日之后,她搬进了皇后的未央宫里,皇后对外,也说的是孕期难耐,乏于见人。于是金碧辉煌的宫里只她们两人,和为数不多的宫婢和太监。

那年冬日,她身子重了,皇后扶她到院中散步。两人默然无声走着,皇后忽然停住脚步,对她道:“其实……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吧?”

诗均晏为人独断,他的事,从不许任何人过问。即便尊贵如皇后,也只能听着他的命令,半个多余的字都不能问。

白连霜想想,还是点了头。

皇后叹口气,又道:“你们可以在一起的……只要,你们一人让一步!”

白连霜低下头。在诗均晏面前,她已让了无数步,可他一直执着于她“处心积虑嫁予他父皇”一事,到现在也还未释怀。

不然,又何至于,她怀胎数月,他却一如往常去她早已空着的宫中给太妃请安,却不来未央宫里看她一眼。

冬日飞雪,春花争艳。

转眼,到了又一个夏天。

她的产期临近,诗均晏却还是不肯来,她对他的思念越来越重,心情便也越来越烦躁。她求着皇后去请他,皇后起初不愿,后来终于着人去了。

这些日子,除了肚子,她什么都没长。诗均晏来时,她正坐在花园里,满目的鲜花入了眼,她却愁容满了面。诗均晏站在他背后,一贯冷声道:“母妃寻我,为的何事?”

她转过身,满腔的阴郁霎时一扫而空。

她挂着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我……我想你……”

然诗均晏,却只背过身,漠然道:“母妃糊涂了,你我……是母子!”

她鼻子一酸,冲着他背影喊:“我才不是你母妃,我不要做你的母妃,我只想做你孩子的母亲!”

“可是母妃……”他打断她,这一次的“母妃”二字,咬得更重,“你已嫁过父皇,纵是只成过一天夫妻,这辈分之事,也乱不得!”

“既然乱不得,你为什么要碰我?”白连霜急了,她的心也伤了,都说人到孕时最易惹人怜惜,可这个从前说要娶她的人,却完全不顾她的难受,“既然乱不得,又为什么让我怀上你的孩子?你让他叫你什么?兄长,还是父亲?”

然诗均晏仍是无动于衷,他微侧过脸,淡然道:“母妃说的什么,儿臣听不懂……”稍顿片刻,他又道,“儿臣今日来,是为看望皇后的,便不与母妃多叙了!”话一说完,他便抬步往外走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被夏风,吹成了冰凌。

她的肚子就是在这时疼起来,可她咬着牙没有叫,到她身下流了血,旁边伺候的丫鬟才终于发现。她们手忙脚乱地扶住她,一边扶一边喊:“来人啊,太妃要生了!”

她拦住她们,想说不用大张旗鼓,可她话未说出口,便觉钝痛袭身,身上再无半点力气,眼前也模糊成了一片光影。

恍惚间有人抱起了她,有人来来往往慌乱的脚步声,亦有鲜血汩汩流淌四散开来的腥甜味。她想睡,可脑子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叫她,他像个孩子,声音清脆却微弱。

期间她清醒了一刻,那时她力已竭,整个人瘫在床上犹如死人。她听到有人焦急地跑了出去,又听到有人慌乱地跑了进来,而后听到一人小声说:“皇上说……若是保不住,便不保了!”

又一人问:“是不保太妃,还是不保皇子?”

那人嗫嚅着声回:“皇上说……都不保!”

后面的话她没有听清,那一瞬间,她只觉脑中一黑,随之而来地,是铺天盖地的绝望感。

她如今活着的唯一念想,是诗均晏,他不理她,她可以等,他怪她,她可以解释,可现在,他却亲口,让人放弃掉她。

他对她,其实早已没了情吧?又或许,他还留着她,只是因为恨她?想到这里,她竟咧开嘴,痴痴地笑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下的孩子,从他脱离她身体的那一刻,她的唯一念想,就从诗均晏变成了这个孩子。

可诗均晏,却连看都不让她看他。

他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满月宴,为他大赦了天下,也为他前所未有地罢朝三天,可这一切,都与她这个太妃无关,他变成了皇后的孩子,是他诗均晏的嫡长子,她不过是一个久居宫中,不小心染了重病的孱弱太妃。

她能下床那日,已到了初秋,清冷的风吹到身上阵阵泛凉,她扶着丫鬟去未央宫,想见一见她的孩子,却见未央宫众人神情复杂。她问他们何事,他们低下头,道:“前几日皇上下了旨,说……”

她问:“说什么?”

他们互望一眼,方继续道:“皇上说,太妃初进宫先皇便殁了,实乃……实乃不祥之人,为防影响小皇子,特下了命令,无论何时,断不能让太妃与皇子相见!”说罢,他们极为慌张地跪了下去。

然白连霜却痴痴一笑,只遥遥望了未央宫里一眼,回身对丫鬟道:“既是如此……我们回吧!”

她是个不祥之人,他没有说错。

后来的日子,她就像从前在陵寝一般在宫里,每日行尸走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诗均晏已不来给她请安了,因有着他的旨意,皇后也不来了,原来那些巴结她的妃嫔,也一日一日地,都不来了。

一个人的时候,她常想起从前,她单纯怕事,他总是不耐烦,却也总是哄着她。后来他要走,她窝在他怀里不肯离开,他便任由她抱着,任由她把鼻涕眼泪擦了他一身。

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变成了如此模样。她说不清了,只依稀记得,父亲见了四皇子,她就莫名遇了那样一个道士,而后一步一步地,她就这样成了皇妃,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哪里不对。

可是分明,这一切,就是个圈套。罪魁祸首是她父亲,诗均晏初登帝位时他说过,他想光宗耀祖,所以投奔了争权的四皇子,为给四皇子布置眼线,他甚至不惜将她送到先皇身边。只是,他们的计划还没实施,天地就易了主。

她收回眼,冗长的回忆登时变得杂乱,她缩缩身子,对丫鬟道:“有些冷了,把窗关上吧!”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听闻小皇子已能独自走路,且吚吚哑哑地,开始学着叫爹和娘。

那是春日,桃花摇落了一地花瓣,小皇子吵着闹着不肯安生,皇后无奈,只得把他抱到御书房去。彼时诗均晏正忙,可小皇子嘴一撅,眼一低,汪汪的泪眼登时现出了哀色。诗均晏放下笔,无奈地对他张开双臂,他一喜,跌跌撞撞地奔到他脚边,抱着他的腿道:“爹……玩……玩……”

诗均晏当即龙颜大悦,赏了奶娘千金,亦抱着他不肯放手。

听说这些时,白连霜在屋里,她已许久未出过门,脸上便无半点血色。这些日子,唯一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便是从旁人嘴里听说关于诗常墨的事。

她低头笑笑,起身道:“我们去看看他吧!”然步还未抬,笑就僵在了嘴角,“我真是糊涂了,我如此不详,不该见他的!”

于是这一日,她又未出门。

又过一段时日,入了冬,天日渐冷了起来。白连霜打开窗看看外面的阳光,一丫鬟扶住她,劝道:“太妃,今日阳光大好,出去转转吧!”

她扬起头,任阳光从她指间漏下,却还是道:“不了,我还是少去些地方,少害些人!”

丫鬟张张嘴,终是没再说话。

是时,已是暮春时节。两人话将落,外面忽然匆匆进来了一人,也是伺候她的丫鬟,只是她向来无事,便让她们轮流休着。

她问她何事。

她道:“回太妃……奴婢刚刚听说……小皇子,染了重病,太医说……”

她一惊,忙道:“说什么?”

“太医说,恐怕……熬不过几日了!”

她心一紧,连忙起身朝着未央宫去。

她可以不见他,可那得是他好着的时候。

她住的地方离未央宫甚远,她走到时天已发黑,守宫人照常拦她,她厉声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仍是道:“皇上有令,太妃不详,不得靠近小皇子!”

她一听,火气登时蹭蹭蹭地窜起。她一把掀开眼前两人,不管不顾地朝着宫中走去。周围人见状,纷纷前来拦她,她不听,她的两个丫鬟一急,“扑”地一下跪到她面前道:“太妃……奴婢求您,您回去吧!”未央宫中众人也尾随着跪在了她面前。

她们话一落,她背后就响起个声音:“大胆!”她回身去看,见诗均晏负手而来,他眼望着她,话却是对一众下人说的,“连太妃都拦不住,要你们何用?”

言外之意是,她若再往里闯,他会让她们全部去死。

她心一疼,却是将到眼眶的眼泪逼了回去。

“我……我不过是来看看他……我不会碰他的……”

可她话未完,他便打断她道:“来人,送太妃回宫!”声音冷冷如冰。

他们已多久未见了,一年,还是两年,上次貌似还是某个年关,他派人来请她去赴宴,她称了病,第二日他便大张旗鼓地来给她请安,说的也是些冠冕堂皇的话。

这夜白连霜没有睡着,迷迷糊糊地像是醒着,却分明又做了许多梦,她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到天明时分,不知哪里忽然响起个声音:“活着痛,就不活了吧!”

这句话,很久以前,诗均晏说过。

第二日她早早地起了身,外面纷纷扬扬地飘了雪,她穿了裘貉,唤了个丫鬟,连早膳都未用就去了金銮殿。

她站在金銮殿外,也未让人通禀,只独自在外站着。等早朝散去,诗均晏从殿里出来,她身上已落了细细密密的雪。

她凑过去,直截了当道:“我想见他!”

她没说他是谁,可这件事,两人都心知肚明。

诗均晏没有答。她固执地跟他回了御书房,他让人送她回去,她却拦在他面前道:“我求你,让我见他!”

诗均晏拂开她的手,一同弹开的,还有他身上的雪:“母妃这样,可不是求人的模样!”

她语塞。然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当年冲动却软弱的白连霜,她退后两步,直直跪在他面前道:“我求求你,让我见见小皇子!”

诗均晏眼一颤,可他还是旋过身,留给她一个无比熟悉,却又愈渐陌生的背影。

“若是想跪,就跪着吧!”

那夜的雪,飘了三尺,纷纷扬扬的,将金碧辉煌的皇宫,全染成了耀眼的白。

白连霜就在这雪里,痴痴地跪了一夜,任凭风吹雪冷,到睫毛上都结了霜。这一日一夜的时间里,他几番从她身边经过,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

这一瞬间,她心死成灰。

她支着身子起身,往巍峨的楼阁里看了一眼,转头道:“走吧!”

丫鬟问她去何处,她未答,只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丫鬟遂不再问。

到辰时,她终到了金銮殿前,丫鬟问:“娘娘,还要等么?”

她抬头看了看,那道阶梯有数十级,将像一条从天而下的瀑布,将那座高大的殿宇显得越发高高在上。

她摇摇头,抬步往上走去。

一路上她什么都未管,有人拦她,可碍于她太妃身份,他们也不敢硬拦。她径直走到议事大殿外,里面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数十双眼睛全数朝她看来,高座上的诗均晏亦抬起眼。他问她:“母妃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跨步行到殿宇正中,扬高声道:“昨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看到了先皇,他说他很想念我,希望我去我们初遇的地方陪他!”

隔得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他直直将她望着,沉沉地默了半晌。

“父皇既有此愿,儿臣理当遵从,只是……”他话一转,道,“可父皇说过,他不希望……”

“皇上!”她打断他,同样直直地看进他眼里。多年的凄苦生活已摧残掉了她的生气,如今她的眼里,再无当年的热情与光芒,亦没了,对他死心塌地一直存着的希冀,“哀家今日前来,不是要向你请旨,而是要通知你!”“哀家”二字,被她咬得格外沉重。

她第一次如此自称,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决然。

话一说完,她便离开了金銮殿,径直闯去未央宫里。皇宫的消息总是很快,她才刚出来,她大闯金銮殿的消息就已甚嚣尘上,路上再无人敢拦她,后面诗均晏也没有跟来。

她要的,就是一番大事后,众人错愕的这点机会。

到未央宫时正逢大雪,她披着满身的雪进去,直带入了一阵凉气。皇后正坐在殿中,诗常墨则被放在他的小床上,有个丫鬟递了暖炉过来,她不接,皇后道:“你接着吧,权当为着墨儿,他大病初愈,可经不起这一番折腾!”

她鼻一酸,满腔的热泪终于汩汩流下。

大病初愈,皇后的意思是,她的孩子没有事!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床上人正睡得香甜,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睁开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盯着她看。她想摸摸他,可刚伸出手,她便缩了回来。

她退开两步,对皇后道:“以后……麻烦你了!”说罢,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往外面走去。惶惶然似听到外面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亦听到背后,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囫囵叫了一声什么,像是“羊”,又像是“娘”!

她出来时诗均晏已到了门外,他拉住她,她却将他甩开,用比大殿上更冷的声道:“难不成,皇上要逆先皇的遗旨?”

诗均晏未答。

她又道:“哀家今日,不过是与皇后做个别,莫非,皇上要治罪于哀家?”

诗均晏仍旧未答,只是看着她的眸光,忽然闪了一闪,像是汹涌流淌出了悔意。

“既不是……”她继续朝前闯去,“就让开!”

纷纷扬扬的雪,密密麻麻的人。

她去了驯兽场,那里隐隐约约听到些兽鸣,可一眼望去,却又只看到一片银白的雪。她站在多年前她掉下的山上,伸手将身上裘貉解下,冰冷的风灌入了喉,她张开臂膀,像一只展翅的蝴蝶一般,闭眼往下跳去。

驯兽场,是皇家狩猎之地,里面豢养着十数种野兽,有被驯服的,亦有野化难驯的,若不会武之人进去,大多会成为它们的食物。

她不知诗均晏有没有来,只恍恍惚惚地,听到很多人喊着太妃,很多人喊着不要,又像只是一个声音,那声音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

这里,是她和先皇初遇的地方。

也是她和诗均晏初遇的地方。

更是那时,他送她的并蒂莲的玉簪掉落的地方。

只是这些,都被风,卷成了回忆。

与她已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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