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

而是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在一起

                      -----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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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漫天的风!

车子走在窄窄的油路上,似沙漠中小小的甲壳虫,艰难爬行。狂风恶魔一般,挟着黄沙、尘土、枯草、甚至碎石,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不停地变幻着它丑恶的嘴脸,一会儿从高高的空中加足马力,狞笑着俯冲下来,想要吞噬或撕扯掉眼前的一切;一会儿又如陀螺一样旋转腾挪,呼啸着扬长而去,恨不能卷走所有的生命;一会儿又恶狠狠地驱赶着黄沙,黄沙委曲而无奈地从油路上匍匐而过,望过去如一条黄色的河流将油路淹没……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我神往的曼德拉山了,狂风中,它的身影模糊不清,仿佛水墨画中淡淡勾勒出的一个轮廓,随时会被风吹散;又如一条蒙古汉子---受伤的蒙古汉子,俯卧在地。我仿佛感觉到他心脏的“呯呯”跳动,听到他沉重的叹息和隐忍的呻吟,隐约的还有刀剑铿锵、犬吠马嘶……几千年、几万年抑或几亿年,他孤零零地在茫茫戈壁滩上,沉默不语,伴着他的是日月星辰、是风沙雨雪、是四季轮回……他,寂寞吗?如同我神往他一样,他也在希冀我们的到来吗?看着风中的曼德拉山我思绪万千。

因为大风,无法上山,只好宿在离曼德拉山不远的苏木----曼德拉苏木(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与乡镇同级)。而我更喜欢小镇以前的名字:孟根,如邻家小男孩的乳名。它坐落在曼德拉山脚下、巴丹吉林腹地,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安静、从容,看人来人往,看月落星稀。

天暗下来,风也停了。都说雨过天晴,在这里风过也是一片晴天。一轮弯月温温润润地挂在山头,明朗、清澈,如同女孩儿干净的眼眸;星星愈加的明亮,没有了往日的悠远、稀疏,密密集集地快要贴近到头顶,好像都能听到它们窃窃私语;而曼德拉山,在月色下愈加的黑沉、伟岸、冷峻。遭受了一天的狂风肆虐,想必他也筋疲力尽了,在静谧的月光下沉沉睡去,那些呻吟、那些叹息、那些刀剑铮鸣仿佛都随风而去。

不知道他的梦里,是雨还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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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又梦到那片水。

蓝盈盈的水,脉脉含情地依偎在我怀里,清亮的水波和着她欢快的吟唱延伸开来,伸展到无边无际,远到和天交接在一起。放眼望去,我分不清是天还是水,是水还是天----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水一色吧!高大的、细小的、挺直的、弯曲的,各种各样的树,各种各样的植物,藤藤蔓蔓、花花草草,交织成深深浅浅的绿色,泼墨般从我身上流淌而下;麋鹿在我腹部的密林深处吃草,大头盘羊在我的肩上奔跑跳跃,野牛在我臂下的小溪边喝水,苍鹰在我头顶的天空中展翅翱翔……我,作为山---曼德拉山,养育、庇护着这里的生灵。

“咚、咚、咚”,一阵敲打声将我从梦中惊醒。原来是看山人。看山人提着一根棍子,一边走,一边敲打着路边的石头,于是,整个山都“咚咚”叫起来,像极了匈奴兵出征前的战鼓。大家都把看山人叫巴图,只有我知道,他就是几千年前部落的首领---真。他有真一样长长的双臂,和真一样细长的眼睛、高高突出的颧骨、坚挺的鼻梁、敦厚的双唇。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和真一样,表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他笑起来,也和真一样,咧着大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数万年来,能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人或事不多。时间如漫漫长河,我怎会记住每一朵浪花?记住真,因为他是第一个在我肌肤上做“涅”的人。现在的人都不知道“涅”是什么,在古文言文中,给人身体上刺青称为涅。人们所说的曼德拉山岩画,就是我的刺青、我的涅。

真手执长矛,在丛林中奔跑跳跃,领着族人捕猎。麋鹿成群结队地仓皇逃窜,小松鼠惊恐地躲上树的枝头,岩羊警惕地瞪着双眼,在远远的、高高的岩石上看着热闹……

巴图在山间蹒跚行走,孤单的背影被阳光拉得时长时短。他走得有点吊儿郎当,可是,眼神却如鹰隼般犀利。守护古老的岩画是他的工作、是他的责任,他守候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真跪倒在我胸前的玄武石前,虔诚地向上苍祈祷,他不知道自己的梦预示着什么,手中的甲骨刻下他的梦他的疑惑,他要向上天问询。甲骨被火炙烧,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巴图背靠在我胸前的玄武石前,盘腿而坐,拿出口袋中的羊肉、棋蛋子(一种蒙古族油炸面食)、奶茶,大口吃着,喝着,无聊的他打着饱嗝,或自言自语,或哼起蒙古长调。

真感谢上苍给了生命给了部落族人所有的一切,每到丰年大祭之后,他总是庄重地叩拜,然后挑选最好的石头,亲手刻下上天赐给他的一切:太阳、月亮、星辰、大树、小草、雄鹰……以此来表达他的敬畏、感恩以及喜悦、幸福。

巴图领着游人走在狭窄、荒凉的小路上,手中的棍子成了他的拐杖,拐杖所指点的地方,除了石头就是石头,除了落寞就是苍凉。他指点着一副副岩画,讲述着千百年来的故事;他说的最多的是:可能、也许、大概、猜测、据考证。

……

千年以前的真,可曾想到,他会以巴图的身份重生,并以如此的心态来讲述他曾经的虔诚?而今的巴图,可曾想到自己是千年以前叱咤风云的部落首领?他所说的一切“可能、也许”,就曾经有他自己的所作所为。

所谓世间轮回、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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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没有了风的弥漫,没有了夜的黑暗,曼德拉山真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在茫茫戈壁上卓然独立,绵延起伏;放眼看去,没有泰山的辉煌,没有黄山的雄伟,没有华山的峻峭,没有骊山的灵秀;土黄的模样,和戈壁滩一个色调,没有任何值得人留意或遐想的地方,普通得让人有点失望。太阳高高升起,像小鸟抖动着翅膀,阳光扑剌剌洒落下来,给曼德拉山镀了一层如梦如幻的金边,像极了一位朴实的汉子披了件华丽的外衣,却没有拘谨或难堪,倒如一尊古老的雕像,看透了世态的炎凉,冷静、沉默、淡然。

我一直以来的神往------举世闻名、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二”、被誉为“美术世界活化石”的4000多副岩画,就在这座不起眼的山里?

乘车来到山下。平坦广袤的戈壁,像被施了魔法,在眼前高高隆起。怪不得叫“曼德拉”,蒙语中就是“升起来”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它是因为火山喷发,一夜间升起?还是经过几亿年如小草生长一样,一点点长大呢?

随着巴图的引导慢慢向山上走去。巴图是曼德拉山的管理员,他看护着这座山,山里的一沟一坎,一石一画,都装在他心里。他指着高高的山峰,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就是曼德拉山的儿子,无聊的时候,我就和岩画说话。那姿态和口气,看上去颇为自豪,我却隐隐地感到几分伤感,岩画毕竟没有生命,又如何和它们说话?这里远离人群,大天大地就独自一个人守着,该是怎样的孤单呢?

已是深秋,脚下的草已经枯黄,它们瑟缩着,温暖的阳光也没有让它们舒展开来;木质的栈道如一条金黄的小蛇,悉悉索索、弯弯曲曲地通到山里;黑色的、黄色的石头,堆积在栈道两边,如曼德拉山小小的哨兵,一个个东倒西歪,对我们一副见怪不怪、带搭不理的模样;间或在某个拐弯处,大小均匀的石头从上而下堆积起来,黑黝黝的如同刚下了一场石头雨,感觉要慢慢地流淌下去;天愈加的蓝,白云结伴而行,悠闲地在山顶散步或逗留。偶尔有一只老鹰飞过,冷傲地在空中盘旋一圈,便了无踪影。倒是老鸹,永远都一副猥琐的模样,好奇地瞪着小豆眼,在我们面前飞飞停停,像要刺探什么可以博人眼球的话题……牛津底的鞋子踩在栈道上,发出磁性的“滋滋”的声音,有一种粘合、服帖的感觉,让我不知疲倦,想一直走下去。想来远古时踩着大脚印欢快舞蹈的姜原,也是这样的感受吧。空气清冷、干爽,让人忍不住想长长地吸气、吐气,感觉天地精华都进入了身体,肺腑间也清爽起来。突然间就对这座憨头憨脑、毫不打眼的曼德拉山有了莫名地亲近,好想张开双臂拥抱他。我忍不住大声地呼喊道:曼德拉,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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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曼德拉,我来了”。 是她来了吗?我好像听到她清亮地呼唤。

那是数万年前,哦,也许更早,我已经对时间没有概念---她依偎在我的怀里,用活泼泼的水声,一遍遍地喊叫着:曼德拉,我来了!开心的时候,她会淘气地在朝阳下变成翠绿,如一枚翡翠泛着温润的光茫让人沉醉;或者在夕阳下变成金黄,如一汪厚重浓郁的油彩堆积到天边;更多的时候,她就湛蓝一片,和天紧紧地拉着手,让我无法分辨她是水还是天……生气的时候,她会掀起层层浪花,拍打着我的身躯,抑或泛起细小的波涛,我知道,那是她在轻轻哭泣。我会托风儿带去鲜花,让她破涕为笑;或让鸟儿为她歌唱,让她重新绽露笑容……清晨,我和她一起看日出,看水鸟拍打着翅膀在她身边撒娇、嬉戏;傍晚,我们一起看长霞万里,看小动物们在她身边撒欢、打闹……以为我们会相依相恋,乃至地久天长,可是,地依然久、天依然长,我们却是生死分离。我眼着着她一天天清减消瘦,最后香消玉殒,变成我心中的泪滴。

失去了水的山,还怎么活?

时光流逝,时代更替。真死了,真的后代,依旧在这里生活、狩猎、为了生存而战斗。我眼看着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成长、衰老、死亡;我眼看着漫山遍野的野兽,努力地逃避、躲藏、被猎,一天天稀少;我眼看着遍体的绿一点点消退,所有的花草树木一片片干枯,即使春天来了也不再发芽……心死的结果,就是周身的一切都因此荒芜,就是千万年的我,从人们水草丰美的家乡,变成了一道乱石林立的屏障。

我知道会有来世,可是 ,我不知道来世的她是什么模样?我知道有一天,作为山的我终究也会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无痕迹。可我坚信,总有那么一天,百年、千年或是万年之后,我们会彼此相遇……只是若干个世纪后,我们已面目全非,我们拿什么来相认相见?

涅!在她离去的时候,我将来世相见的印记告诉了她。

涅……她喃喃重复着,我看到她消失前的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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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木栈道走到尽头,一条小土路在黑褐色的山体中蜿蜒着通向山顶,感觉顺着它能一直走到天上。一路走、一路攀爬。我已经气喘吁吁、迈不开腿了,巴图手提着一根棍子,依然气息平稳、步履从容,让人心生艳羡。

“看,那边!”就在我绝望得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巴图高声叫起来。

这是山的脊背、或是胸膛吗?路在这里突然消失,环望四周,无比开阔、畅朗。黑色的石头如铮铮硬骨,无序地布满放眼所极的山头: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光滑的、尖利的、和山浑为一体的,借山的一角独立昂首的、石和石紧密相依的、远远躲在一边的;有像狮子一样威猛凛凛的、像猕猴一样抓耳挠腮的、有恋人一样含羞热吻的、有小猪一样慵懒卧倒的……走近来,走到石头的身边,于是,姿态万千的岩画映入眼帘:骑马的、嬉戏的、一座座茅屋、一个个人;有列队齐整的大头盘羊,有悄悄躲在一旁的乌龟;马儿迈步向前奔跑的姿态、人骑在马上牵绳的动作、麋鹿在树下的盼顾、人在茅屋中的玩耍嬉戏、甚至女人孕中的喜悦……日、月、星、龟、兔、鹰、羊、蛇、孩子、女人、乃至狩猎、放牧、交媾、战斗、祭祀、舞蹈……生动!不,是灵动!不,是活生生地再现!眼前的一切让我目不暇接。曼德拉山,岂止是一坐山,这分明是一座宝库,这根本就是一座神山!

我从一个石头到另外一个石头,眼睛是贪婪的,想装下所看到的一切,手也是贪婪的,想抚摸所有的线条,身体也是贪婪的,想贴近每一个磨刻的时代……相机、手机、画笔,在此时此刻都成了多余。我只有心、我只用心来看,来听、来感受、来膜拜!于是,山水的俊朗、日月的明媚、族人的呐喊、羌笛的幽怨、巫师的祷告、刀剑的碰撞、战马的嘶鸣......所有的一切,逼近着我、压迫着我、拉扯着我、呼唤着我,好像我曾经就在那里、在他们中间,和他们共同经历着、生活着、欢笑着、哭泣着……哦,恍惚间,我已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的心怦怦乱跳,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局促、忙乱、慌张、兴奋、激动,不能自己。隐隐地,我听到低沉的雄浑的声音:涅……涅……涅……这个声音,从大山深处传来,从漫山遍野的岩画里传来,从万千年前的远古传来……

我的泪,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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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她的泪滴落在我胸前,我知道,就是她。我的爱人,她来了!

她站在祭拜天地的“涅”前发呆、发痴,抚摸着“涅”中的女人在悄悄流泪。她怎能知道,那就是她的身影。几千年前,也在这个地方,她,是女巫厮乩。那是月氏与匈奴交战的前一个夜晚。黑夜里,她来了。她穿着黑色长袍,罩着水样柔美的身躯,五彩鸟羽的帽子下,一双妖冶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如梦如幻。她高高举着羊皮鼓,敲击着、拍打着,修长如玉的手翻飞如花,盛开在羊皮鼓上;她嘴里喃喃自语,声音忽高忽低,在暗夜里显得格外诡秘、清冷、凄楚......她的身影恍恍惚惚投在月色下,投在我胸前密密叠叠的“涅”上;突然,她如神灵附体,扑倒在“涅”前,泪流满面。她身体颤抖着,放声呼叫:涅!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和她一起狂呼:涅……涅……涅……随后她气绝身亡。

我明白,善良的她无法面对战争的残酷、血腥,无法面对战后家庭的支离破碎、生灵涂炭……她是巫师厮乩,她知道自己的过去今生,她厌倦了长年累月的厮杀、争战,希望永远和我在一起……她的死,被视为对神灵的最高敬献,于是,磨刻师将她刻在了我的胸前。

今天,她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在“涅”前泣不成声。

涅,这是爱的烙印,这是我们相知相认的印记。万千年过去了,可是,这种存在骨子里的爱不可磨灭,这种山水相依的爱不可逆转,就如这布满玄武石的“涅”会永远留存,不可湮灭。无论山川、大地、河流、森林,无论动物、植物、聪慧强悍的人类乃至细微小巧的昆虫,无论风雪、雷电、甚至星河、宇宙,在时间的长河里存在着,繁衍、生长、死亡或毁灭,再重生、生长、死亡或毁灭。那么,每个生命以怎样的姿态出现?每个生命会怎样的相遇?每个生命又如何相处?陌路、置之不理、漠然、平和、仇恨抑或相爱?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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