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变也迁,故人去又来
文/糖稀
一
《山河故人》讲的是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沉浮,贾樟柯擅长此道,简单的东西,深邃的表达。
电影里的第一个时间点,是1999年,世纪之交,世道变迁,贾樟柯从三个普通青年入手,涛、晋生和梁子的三家恋情就此展开。
涛是个漂亮姑娘,性格开朗,是个老师,这是份体面工作,父亲开了家电器行,家境也好,这让她比同龄人有更多接触新鲜事物的机会。
梁子是个煤炭工人,在当时,这份工作还是让人羡慕的,如果没有煤老板晋生的出现,他或许能抱得美人归。但现实很无情,岁月静好只能是想象。
晋生想和梁子做一场生意,你来看矿,涛让出来。梁子不屑,拒绝,他想和晋生公平竞争。但这样想的屌丝,显得有些荒诞,在面包和玫瑰的选择题上,涛的答案显而易见,她偏向梁子。
那还不是一个会把所有的条件都列到台面进行权衡取舍的时代,更多的伏笔,是埋在细节里的。
涛在小城中,是骄傲而张扬的女孩,嗓音不够好也还是要独担晚会大梁,跳热烈的舞蹈,跳完坐在晋生的新车里,一路高歌开到黄河边,车子撞上了界碑,他俩从车上下来,互相对着调侃,梁子在他们的笑声中走来,并不能理解他们的笑点,而是带着对待情敌的醋意与敌视,微微相讥。
换了我,我的选择也是晋生。哪怕有人先知般告诉我,之后多年要忍受婚姻破碎,母子分离,如果非要做道二选一的题目,我的答案也还是晋生。
撇掉优渥的生活不说,梁子的醋意里,带着自卑和小心,而晋生虽然试图用现实的好处交换梁子主动退出,也在愤怒时想要买枪买炸药,但他的醋意,始终是明亮而且有担当的。没有人会赞同这种做法,但在当时少女初萌,满眼皆是对世界的好奇的涛眼中,相较梁子,晋生明显有着更大的吸引力。
有一场戏,晋生吃着梁子与涛的醋,摔门而去,不多一会儿又回来,把要到的那张碟交给涛。涛问他怎么要来的,晋生没答话,攥着满手心儿的气,扭头就走。涛追出去,晋生嘴一撇,眼一热,说:“我在乎你,所以就被你欺负。”张译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我觉得自己要爱毒了他。这也是电影中,我第一处落泪的地方。
那句“在乎”,简直神来之笔,几乎可以解释了晋生作为一个煤老板在爱情面前故作霸道实则小心的种种行为。所有的不理智,所有的占有欲,所有的霸道,所有的孩子气,实际都是因为在乎。
二
涛最后,选择了晋生。在给梁子送喜帖的时候,梁子负气出走,此后十多年,故人未再相见。
转眼时间来到了2014年。
梁子带着妻儿回到了老家,此时他快死了。梁子的病,电影里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是尘肺。这是让人痛苦,又让体制敏感的职业病。妻子想要继续治他,经济上却是穷途末路。她凭着十五年前那张丢在床上蒙尘的喜帖,找到了涛。
彼时的涛,是加油站的老板,有钱,在小县城里鹤立鸡群,但富贵中透出小县城的土气,以及衰老的痕迹。她与晋生终于离婚,7岁的儿子随着父亲去上海生活。
不必指责婚姻的失败在于谁的过错,事实上,离婚是注定的命运,他们骨子里不是一类人,就像他们各居其城,上海的归上海,汾阳的归汾阳。
晋生对涛,到最后我都认为有情。比如涛的父亲过世时,他在第一时间安排到乐回来,比如到乐在跟继母视频时,涛抢过iPad要跟晋生说话,怒气冲冲,晋生在那端传过来的一声“涛儿”,我以为,他对涛,仍有温柔。
三
贾樟柯很“节制”,在对待婚姻的离合,他只是冷静的呈现,白描,更显得意味深长,也更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有一个桥段是,涛去老房子看病重的梁子,他们简答客气的寒暄,涛拿出一沓钱,梁子拒绝,只问了句:“你方便?”涛脸上有几乎察觉不出的浅浅的笑,轻轻的讲,“方便。”
特写的镜头,沉重的呼吸声,干净利落,入木三分。
出门后,涛拿出十五年前的那张喜帖,看了看,又再次放回包中。物是人非,就这么干净利落又入木三分的带过去了。
另一场戏,父亲离座,到了车厢衔接处,在烟雾缭绕中,掩面哭泣。再次响起。镜头语言也很克制,但却是极为动人的,这是我全片的第二次落泪。
我只是想到了我的父亲。想起我第一次恋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爸,我恋爱了。”他在电话那头沉默好久,才说了一句:“只是普通朋友吧?”我很认真的纠正他:“是男朋友。”他继续沉默,许久,让我把电话挂断。
后来我时常想起那个电话。不是想起他与我的对话,而是想起他问我那句话时的语气,隔着天遥地远的距离,有过漫长的沉默做铺垫,即使是透过电话,我仍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不安,小心翼翼,不舍,担忧,心疼,或者一点点喜悦。
生活有时这就是这样,喜怒哀乐有时汹涌于内心,却表达的看似云淡风轻,这才是最动人的情绪。贾樟柯抓的很准。
四
到乐离开汾阳前,涛带他去黄河边,那里是她与晋生、梁子故事开始的地方,有太多的承载和象征。她牵着到乐的手,悠悠的走,也是看不见情绪的脸,但目光里头,有气象万千。
她说:“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这句话,大概就是电影的主旨了。山河,故人。
山河是会一直在的,不管如何变迁也还是会在原地;故人也还是会一直在的,即使背井离乡,也自有一片兀自生存的土壤。只不过,山河与故人,很容易被生活的水流冲开,难以再相连。
涛送到乐去上海的那一段,个人觉得是全片中拍得最动情的部分。我随着渐渐朦胧的视线,被带入了电影中,也被带回到了自己过往生活的一些片段。
涛带着到乐在父亲离世的车站转车,她坐在候车室里,闭上眼,感受着父亲生命里最后的时光。我想,这大概是她的一大遗憾,来不及道别的道别最是猝不及防。
火车的夜,涛把一只耳机塞给到乐,耳机里播放的是叶倩文的《珍重》。这是电影中,这首歌第二次出现。母子沉默并坐,歌儿在耳机里循环播放。
就是这一个沉默着听歌儿的场景,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痛彻心扉。什么都不表达的情绪,才有着最深刻的痛甚至是绝望。
之后,母子再次分别。
五
在未来,晋生已经老迈,到悉尼后,他买了许多枪,终日自己摆弄,把弹膛卸下装回去,又再卸下。26年前,他曾经渴望用枪来解决掉当时的情敌,但是没买到。26年后,他手握着枪支,却不见了对手。
这个对比,我看到的时候有一点儿心惊。它比任何的鬓角白霜和面庞沟壑都来得直接,时间带给人最可怕的感受,不是衰老,而是无奈。
人到老去的时候,最回味的是“当年”,最害怕的,也是“当年”。
青年到乐有很深的叛逆,他闭口不谈母亲,却把母亲给他的钥匙挂在胸口。他使用着父亲给他的一切,却一直在试图反抗。
父子俩几乎没有交流,唯一的一次试图交流,是到乐打算告诉父亲,他想退学,去寻找梦想和自由。
到乐不会中文,父亲不懂英文,父子的交流居然是通过谷歌翻译。
到乐和女教师有一场感情线,那天夜里,张与董,相拥而眠。董子健赤裸着上身,张卧在他的怀里感受温存。她的手在他的胸膛肌肤上游走,摆弄他胸前挂着的钥匙。董终于松口,“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他哭了。与父亲的无数次争执中都没有哭泣的到乐,在女老师这里终于放松下来,也终于开始敞开。
好的电影在表达上,除了节制,还有很深的宽容。既没有涕泪纵横的相视一笑,也没有偏执一端的泯然于恨。只是每个人都记得,说不说出来另论。
没有人知道到乐最后有没有回到汾阳看望母亲,也没有人知道他与父亲是否和解,至于女教师最后如何,也不得而知。
只是,影片的最后,是涛。
她眼睛已经老花,依然坚持包儿子离开时吃过的饺子,煮好等他回来。儿子在大洋彼岸想念她的时候,她会以为自己听到了呼唤。她把二十六年前穿过的毛衣改了穿在狗身上。带着狗走到雪地中。
漫天的飞雪里,她仿佛褪掉老迈的躯体,重回26年前的舞台。她自顾自的舞蹈,没有眼泪,时光岁月,故人山河,都变成那一刻的忘我与陶然。
这一刻,音乐声起,,镜头拉得很远,天地银白一片,空阔苍茫,只有一个舞动的身体,还有穿着艳色衣服的小狗。
电影至此,画了句号。之前所有的琐碎与清淡,都被一条漫长的伏笔扣成了一个环。
我在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时代与故事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也看见许许多多人的影子。
“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六
观影结束,从影院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总是晃过《男人四十》中的片段,看得见张学友和梅姑,在日复一日的平普生活中的隐忍与克制,看得见林嘉欣纯真的坏,直率的挑衅。
这两部片,有很多的不一样,但是把它们想在一起,大概是因为,它们讲的,都是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热热烈烈,动动荡荡的生活。
其实,电影教给我们的,与生活教会我们的,并无二致——生活的黑白地带间,有深深浅浅的灰。不管是男人四十,还是山河故人,都在这一大片灰色中,寻求一抹黑的刺激,或者白的安宁。
还有,梁子在电影中的最后片段就是在旧屋与涛的对谈。他的命运,我们都可以想见。导演并没有再作交代。
我视之,为一种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