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原诗】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析评一】此诗是神针对形和影赠答中所诉苦衷及不同观点进行排解:饮酒促人短寿,立善也无人为之称誉,人终有一死,当顺应自然,任其发展,毋须多虑。诗人认为形的观点“得酒莫苟辞”和影的主张“立善有遗爱”皆不足取,而神的听任自然、顺应自然的人生观才是正确的价值取向,而这也恰恰体现了诗人形神相即、形尽神灭的无神论思想。《神释》开始就从自然大化的运行说起,揭出死亡的自然性和必然性,批评“醉酒”说和“立善”说的愚痴,最终提出“纵浪大化”、任性自然的正面见解。
《形影神》虽是五言诗,但在结构上,所采用的却是汉赋的设为主客间答的形式。“形”、“影”都是宾,“神”的解说才是主。这样的结构所达到的,就是一种欲抑先扬,欲擒故纵的效果。就论辩的角度说,“形”、“影”的陈说,皆是反题,《神释》“应尽便须尽”才是正题。
作者自退隐后,内心深处时常充斥着贫与富、穷与达、生与死之间的矛盾交战,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亲人的离世,陶渊明开始越来越多地思考人生的归宿问题。此诗主要针对“惜生”之感而发,清晰地显示了诗人超越死亡的心理轨迹,表现了诗人对生死问题的大度与豁达。诗人认为,同自然万物冥化合一——“纵浪大化中”是实现有限生命与无限时空之间统一的唯一途径。他试图通过以回归自然的方式来达到永恒的目的。“自然”成为诗人追求的生命的最高境界。
形影赠答,皆有可解之处,而又各偏弊一端,这正是芸芸众生面对生死和人生价值如何取舍时面临的困惑,陶渊明别有创诣,于是自然推导出“神释”所作的选择。诗人批判了诸种生死观和不尽完善的人生价值取向,乃以“委运乘化"别陈怀抱。陶诗中的“化”有二义,一指天地万物之变化,一指生命自始至终之变化。这种运化迁变的普遍认知,以庄子最为典型。《德充符》云:“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大宗师》亦云:“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庄子认为人应随物化迁方能逍遥无待。陶渊明的“委运乘化"与之深相契合,随顺任化,无所违逆,如此才能执守事物变化的枢纽,达到“不喜亦不惧”的境界。陶诗云:“迁化或夷险,肆志无欣隆"(《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诗》),就超越了生死穷通的烦恼而能处之泰然,或沉醉于菊酒,或守拙于田园,往往能达到“物我一体,心与道冥"的境界,这是渊明高于时人之处。
陶渊明的人生价值选择与庄子有着本质差别,究其缘由是他在老庄思想的辅济下始终坚持着深沉的儒家情怀,看似逍遥物外而实则关怀世事,既鄙弃世间名利,高蹈绝尘,又能努力躬耕,坚守文化理想,而不是无为独化,性分自足。“随顺任化"并不是庸俗的自然主义,使人等同于茫昧无识的鸟兽之群,而是经历了痛苦严肃的人生思考之后重新对人生价值作出的肯定。“委运乘化”体现出扎根现实人生,追求审美化生命的独特价值。这是<形赠影》、《影答形》二诗经过对生死拷问和反复追询后所得出的抉择,三者主题不是截然分限,各执一端,而是命意叠出,反复陈说,有内在的紧密联系。
《神释》既承续庄子摆脱物役.齐物逍遇的对个体存在的重视,又摒除了虚妄的求仙长生之说,对“生"本身作本体的探寻;既秉承僪家重视“生”的意义而“立善求名”,积极进取,又否弃了外在的名教功业于人的束缚,转而追求内在道德和个体感性,自砺人格,这样“既无旧自然说形骸物质之滞累,自不致与周孔入世之名教说有所触碍",形成了陶渊明自我独特的生死观和价值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