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二)

火葬推行前,因为过于漫长遥远,而变得模糊不清、褪色成黑白灰的岁月里,东银村民亡故后,世世代代被抬到村后山丘上安葬。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偶有流落外乡的游子,也大多叶落归根,魂归故土。不管身处何地,最能触动我们内心柔软部位的,依然是那片山丘与溪流,枯井与老屋,竹丛与池塘。一声久违的在耳边突然响起的乡音,一句莫名地涌上心头的方言俚语,瞬间就能把人带回到非常遥远的过去,那些初涉尘世便逐渐沉积下来,充满了芜杂与喧嚣的记忆,携带着层层叠叠的倾斜屋瓦、雨后积水的巷道、从猪圈边黑泥里破土而出碧绿可爱的南瓜苗,携带着鸡鸣犬吠、猪在猪圈里躁动不安的哼哼声、干燥的柴禾在灶膛里冒烟燃烧的噼啪声、穿着塑料拖鞋负重走路与地面清晰的摩擦声、井台上打水洗衣哗啦啦的流水声、灶台上交响乐般的洗碗涮锅声,那些儿时的种种情景,陀螺、弹珠、弹弓、纸风筝、带着竹口哨有漂亮羽毛装饰的彩色气球、带着泥腥味吐着泡沫的鱼虾、会爬杆的塑料片小猴、鞭炮、蛤蜊、米糕、油粿与糯米粿、西瓜与田瓜、分币与角币、甘蔗与糖果、大小蝉与金龟子、星星与萤火虫、榕树与龙眼树,几乎淡忘了的人,几乎淡忘了的事,曾经占据整个身心的悲与喜,泪与笑。却仿佛还只是在昨日,仿佛我只是一个贪玩的小小少年,玩累了,躺下来,合上眼皮舒展四肢昏昏沉沉睡了一大觉,醒来后,整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去,熟悉的故乡,再也回不去,昨日的世界。那时,所有熟悉的亲人,祖父、祖母、外婆、姨婆、二姑、母亲,所有熟悉的邻居,隔壁阿婆、阿婆的女儿女婿、说话柔和声音悦耳偶尔会抽上几支烟的接生婆、整天与收音机为伴下巴有痣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大爷,都还活着。

每次忆及往昔,如同被毒蛇猛咬一口,奔流的血液,在身体内瞬间凝固,好像盐卤点豆腐,又似一阵秋风,一夜之间,把棋盘格状的庄稼地,染成无边无际的金黄。慈母般的大地,宽广、深沉、温暖,哺育了一切,包容了一切,拥抱了一切。阳光雨露,清风明月,与别处并无不同,如果人在东银,却感觉格外亲切,这里的每块泥土,都散发出我们最熟悉的气息,丝丝缕缕,汇入每条溪流、每方池塘、每口水井,渗入每片绿叶、每朵鲜花、每颗果实,融入每根血管、每粒细胞、每块组织,与这片土地上的每个生灵,水乳交融,合为一体,从含苞待放,直至零落成泥,从呱呱坠地,直至垂垂老矣,最后尘归尘灰归灰土归土。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跟随父母迁居县城,此后每年清明返乡祭祖,和叔叔、堂弟们肩扛锄头,手提冥纸,上山踏青扫墓,空气乍暖还寒,野草芜杂带刺,众人脱下冬外套,挽袖合力劈开一条通道,依稀可辨的祖先土坟还有三座,分别是曾祖母、曾祖母的婆婆、曾祖母的婆婆的婆婆,分散山坡各处,和山上所有土坟相类似,都是一抔黄土,坟前无任何立碑。我想,大概是因为以前的东银村民,一辈子只跟脚底下土地打交道,立碑刻字也看不懂。

只是为何没有曾祖父、高祖父等上一辈的坟茔?刚步入青涩少年时期的我,曾经试图从已至暮年的祖父那儿寻找答案。那时,祖父每天饭后独自在村里步行,低头弯腰从村南踱至村北,或者从家门口由东往西走到村前水渠边竹丛下,依次到我家、我的几个叔叔家里坐一会儿,再慢慢走回来,不知何时,再也离不开拐杖。他和我祖母住在旧城门边上成排的旧瓦房最西侧一间,两扇窄窄的旧木门,各自吊着一只松动、锈迹斑斑的铁门环,仅有的一个小窗户,在屋后石墙上,在两片木制窗扇半遮半掩中,最晴朗的白天,屋内也依然光线昏暗,大约十五平方米的地板,铺着密密麻麻有些凹凸不平的小块红砖,置身其中,举目四顾,瓦顶陈旧,墙面泛黄灰暗,使人感觉孤寂幽寒如山洞。床、柜、椅等寥寥可数的几件旧家具,在祖父身后墙上沉重的双马牌木壳挂钟反反复复摇摆滴答中,一起跟随主人缓缓老去,边角磨秃了,油漆脱落了,木纹裸露着,每个部位,无不沉积、展示过往的每一寸时光,与每一段记忆。

从狭窄的门口朝外望去,果树葱茏,绿草如茵,四季的交替更迭,在地处亚热带的闽南沿海并不特别明显,天气的转暖,在屋内的祖父身上也不特别明显。畏寒的他,依然披着厚厚棉衣,长时间坐在矮柜侧面,坐在已经泛黄、吱呀作响、有烟头灼痕、四只椅脚被铁丝缠绕固定住、两边扶手被磨蹭得很光滑的竹圈椅上,长时间低头凝视落在门槛上的午后阳光,由白渐渐转黄,由亮渐渐转暗。一台老式收音机,竖起银色天线,慵懒地斜卧在矮柜边上,柜面中间摆放着锃亮的不锈钢茶盘、取代火柴盒并使之几乎绝迹的一块钱一支的塑料打火机、用来弹烟灰的顶盖被剪开的空易拉罐。一只冒冒失失闯入的胡蜂,嗡嗡搅动了光与影交织变幻的协奏曲,搅动了随着气流飘浮、肉眼可见与不可见的灰尘。微微颤动的黑色喇叭,让我们的耳膜,也跟着微微颤动,从时空隧道深处传来海峡对面电台的闽南语讲古,土里土气、极具地方特色的语调,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娓娓道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绘声绘影,舒缓处,间关莺语花底滑,紧张处,铁骑突出刀枪鸣。茶水浓酽滚烫,烟雾弥漫呛鼻,无数英雄儿女,多少如烟往事,逐一显现,又逐一消散。屋外树影,在小庭院灰白坚硬的地面,以植物特有的耐心与方式,蚌舌似的,静悄悄伸探了过来,越过片片枯黄卷曲的落叶,跨过蜿蜒曲折的浅水沟,踏上两级石台阶,翻过凸起、粗糙的石条门槛,漫过同样粗糙的红砖地板,依偎着攀爬上搁在竹圈椅前的两只长满黑褐色老年斑、青筋凸出、有些浮肿的大脚,洗得发白发硬的粗布蓝衣裳,佝偻的前胸与后背,日渐干枯的身上皮肉。

每个节目终了,“让我们明日空中再相会”的柔情电台主持人,依依不舍地,徐徐消失于茫无涯际的空气中,乘着电波重新跨过海峡返回对岸。黑色喇叭转换声调,煽情的广告,煽情推销着各类具有神奇疗效的灵丹妙药,因为地域隔阂,许多药名闻所未闻,售价也是匪夷所思,让我们不知所云。祖父关掉收音机,继续抽着旱烟,从烟头冒出的蓝色烟雾,和从口鼻冒出的白色烟雾,迷糊了眼前静谧的时光,吧嗒吧嗒,细微而有节奏,吧嗒吧嗒,自小听惯了的声响。听完我的有些结巴的疑问,他半晌没有言语。和大多数老农民一样,两鬓斑白的祖父,脸庞黝黑,沟壑纵横,刻满沉默与寡言。也许他所有想说出来的话,大多已随同浓得发黑的苦涩茶水重新咽回肚子里,其余的,也统统随着袅袅升腾的蓝白色烟雾,飘散于人字形瓦顶下面沉闷的空气中。终于,祖父打破沉默,变得有些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向我道出个中原由。他幼年丧父,糊里糊涂,跟随稀稀拉拉送葬的队伍走到山上,回来后,等到第二年清明节,再上山祭祀,已经完全不记得埋葬地点。本地习俗,未亡人不能参加自己配偶的出殡,所以我曾祖母对此更是毫不知情。或许,曾祖父对于他父亲、高祖父对于他父亲埋葬地点的遗失,也存在着类似情况。从前,本地乡村的男子,寿命大多很短暂,平均只有三十来岁,具体原因据我了解,不外乎常年牛马般的重体力劳作,抽劣质烟喝劣质酒的毒害,不卫生的饮食习惯,加上兵、匪的祸害,以及在本地持续了许多年代,不同姓氏的村庄与村庄之间,因为山林田地,或者湖泊河流等利益纠纷而发生的无数次血腥的群体械斗。村里的妇人寿命相对较长,去世时,所抚育子女大多已长大,许多人有了孙辈,有的甚至有了曾孙辈,所以她们的埋葬地点,有较大的概率会被后人牢牢记住。

正当壮年的曾祖父去世后,无助的曾祖母再嫁本村一位村民,这位继父非常疼爱幼小的我祖父,但是不久后,他也因病去世。美丽、高挑、倔强的曾祖母从此未再嫁人,孤儿寡母的,在村里难免受人欺负,终于在一次与他人的冲突后,愤恨之下,曾祖母带着年幼的我祖父返回竹屿岛上的娘家。时逢乱世,到处兵荒马乱,在那座遍布白色方格晒盐池的海岛上,曾祖母异常艰辛地把这个唯一的儿子抚养长大,跟她一样长得高高大大,每天风雨无阻,或划船出海打鱼,或受人所雇,在水上往来运输各类货物,经常穿过繁忙热闹的旧镇港,一路逆流而上,沿着缓缓流动的鹿溪,把船划到县城,卸下满舱鱼虾蟹贝,或者海带、紫菜等各类海货,再装上沿海乡民所稀罕的日用百货,或者珍贵的稻米、面粉,然后顺流而下,在两岸翠竹掩映中满载而归。家里境况开始稍有好转,年近而立,迎娶了深土村的我祖母。六十多年后,祖母病重期间,躺在床上给我们这些孙辈讲起往事,说她当年是嫁到竹屿,不是嫁到东银。曾祖母对这个小个子儿媳,视如己出,情同骨肉,我大姑出生后,全家迁回东银村。时隔两年,我父亲出生,再隔两年,1949年,我二叔出生,没过多久,曾祖母在东银村逝世。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或者画像,也没有被任何文字所记录的曾祖母,无名无姓,无声无息,隐逝于消然流淌、一去不复返的漫漫时空里。只是幼时偶有耳闻,从未相见,永不相见的曾祖母,在那片海风日日呼啸、遍地鹅卵石、荒芜凄凉的东银山坡,留下一座被野草逐渐掩盖,被风沙逐渐抹平的土坟,在那间逐渐朽烂坍塌、长满杂草、蛇鼠出没的燕尾瓦房,留下一块被无情岁月逐渐熏黑,与另外几块祖先牌位拥挤着摆放的灵位牌,在墙壁角落,在离地一人多高的一片四方形的小搁板上,被蛛网肆意缠绕,被人们逐渐遗忘。

有些与生俱来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历史长河中,如果一直追根溯源,或许会在某些祖先那儿,发现某些端倪。正是无数个已经消逝的往昔,造就了一代代人,造就了今天的你和我。那条承载生命全部秘密的双螺旋,一定还有某些隐蔽角落,未曾被我们所知晓,一定还有某些陌生领域,等待着我们去探寻。无数基因,无休无止进行分裂与组合,无休无止繁衍及演化,逐渐成长为一棵棵独具特色的生命之树。有些时候,我如此讶异于自己以前从未到过的某个地方,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那座屏风似的小山,那棵伸长了臂膀的树所站立的山坡,竟然这般眼熟。或者,幼时梦中一再闯入的小山村,座座瓦房泥墙板壁,后屋庭院紧邻着前屋瓦顶,房前屋后的龙眼树,结满果子,多年后,一个稀松平常的夏天傍晚,我跟随几位友人骑上摩托车跑了很远的山路,七弯八拐,赶到一个陌生的村子里喝酒,石砌小桥,潺潺流水,站在陌生的庭院前,望着暮色中斜坡上下高低错落连成一片的瓦房,龙眼树翠绿的枝叶在身旁低垂下来,果实累累,此情此景,有些眼熟,有些模糊,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让我目瞪口呆。一座两层旧式楼房,瓦顶高耸,室外楼梯连接着上下幽暗的长廊,状似学堂,曾经出现在被窗外月光所窥视的年少时的睡梦里,清晰而朦胧,安静而美好,内敛而庄重,谁曾想,它竟然真实存在于一本从图书馆借阅的随手翻开的史册内,化身为一帧百年前的老照片。

环绕与自转中,飘浮于渺渺茫茫宇宙深处,和其它七颗大行星或远或近一块儿尾随太阳一往无前疾速飞奔的这颗蓝色星球,大约从三十五亿年前开始孕育生命,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无脊椎到有脊椎,从海洋到陆地,新物种形成,旧物种灭绝,由简至繁,以少积多。无数生命,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南北两极,古往今来,各个生活在一小段转瞬即逝的历史时空中。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对于我们人类,个体生命的存在时间左右不过百年,活动空间也大多极其有限,无数人们,犹如海底珊瑚虫,一辈子生活在大气层底下一个极小范围的地方,在那里繁衍生息,盛衰荣辱,悲欢离合,生生死死。每段特定的历史时空,对于生活在其间的每个人,影响巨大,往往直观反映在人们的言谈举止中,以及衣着与相貌里。

如果以我本人为坐标原点,对诞生之地周围环境进行追忆,那么最初显现在脑海里的,是东银村那条时断时续、近似于长方形的土围墙,紧紧圈住兵营般齐整的一片旧瓦房。村前土墙在烈日下冰消雪融,已经消失过半,或自己坍塌,或人为推倒,村民新建的瓦房,逐渐占据消失了的墙体所遗留下来的缺口。村后土墙依旧较为完整,我们这群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顽童,经常攀爬到高高的墙顶,在长长的厚实平坦的墙上跑来跑去,有些村民,常常把自家的地瓜丝、带壳的花生、切成对半准备腌制的白萝卜、火红的小辣椒,或者当归、熟地、党参等各种中药材,摊开了在上面晾晒。靠近村北两棵老榕树的土坡上,有一片杂木林,在斧锯交替砍伐下,在兴高采烈的人群围观中,高大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轰然倒下,迅速扩大了村民漂亮的新瓦房,同时迅速消失了它憔悴的身影。与树林同时消失的,还有村后土墙与瓦顶上空那片郁郁苍苍,和阵阵涛声。还有翻涌的绿色波浪,和枝丫间隐秘的鸟巢。还有树叶与树皮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含着远古森林里的秘密。还有形状各异的树籽,毫发无损从高高的树冠跌落下来,携带着蓝天白云的气味。还有燥热了整个夏天的蝉鸣,以及在薄薄的淡蓝色雾气笼罩处,回荡于林间、迎来清晨第一缕金色阳光、唧啾呢喃的鸟啼。如果横穿树林,光秃秃的东银山丘,在一条条挺立的树干后面渐渐显现。夏日午后,每每刮起强劲海风,迎面吹得我的两耳一阵嗡嗡响。远处山头起起伏伏,乱石嶙峋,荒草萋萋,或大或小、不停变幻各种形状的云朵,在晴朗的天空中随风飘荡,四处流浪。

时间横轴向右,小我两岁的弟弟记忆中,东银村土围墙仅剩下几小段,大多夹在新旧瓦房缝隙之间,残缺不全,高低不平,状如残牙。村后除了那两棵老榕树,土坡上再也见不到其它树影,站在村后围墙最高处,可以清晰望见雨水经年累月冲刷后,变得沟沟坎坎的山丘,山下贫瘠的土壤由薄渐厚,由黄渐灰,层层堆积。偶尔可见一头老黄牛,脖子上套着沉重枷锁,在不停甩动长尾巴驱赶蚊蝇的牛屁股后面、在大声吆喝左手扶犁右手扬起一根枝条的农夫前面,三角形犁铧状似一条背鳍露出水面的鱼,往返穿行,持续不停冲开平静的地面,翻卷起层层叠叠的浪花。灰黄相间、浑浊的泥土的浪花,瞬间凝固、沉重的破碎的浪花,突然失去庇护之所,蠕动、爬行、跳跃、飞舞着无数昆虫幼虫与成虫的浪花,引来许多山雀争相啄食。村子东南边角落,坍塌后仅剩半截高的一堵围墙外,三五棵不知其名的树,长得歪歪扭扭,把许多枝条横斜着探入墙内,绿阴如盖,每年端午过后,这里成了村中孩童捕捉蝉与金龟子的乐园。

时间横轴继续向右,小我六岁的妹妹幼时印象里,东银村周边几乎见不到土围墙踪影,村后也没有树。等她稍稍长大了一点,看到两个憨厚老实的农夫,一前一后扛起锄头和铁锹,沿着遍布鹅卵石、滑溜溜的小路一直走到山上,站在硬梆梆的斜坡上费劲地挖坑,这边一个,那边一个,散兵坑似的,越挖越多。坑里被填入肥沃的黑土壤,栽上桃树苗,有的成活了,有的枯萎了,几年后,逐渐长成一片蓊蓊郁郁的桃林,春天开花的时候,让人流连忘返,结果的时候,只有寥若晨星的几颗小毛桃,还没来得及成熟,没来得及在桃尖上透出一小点儿诱人的鲜红色,就被馋嘴的小孩纷纷摘下来。但是,如果沿着时间横轴向右,在父辈、祖辈,以及更早的祖先们斑斑点点、被岁月染黄、被海风吹皱的记忆中,东银村,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从前,圈住东银村的土墙又高又厚,坚固完整,几块巨大的条石,砌筑成可以并排通过四个人的城门口,两扇同样厚重与坚固的大门,紧紧扼住进出村庄唯一的通道。围墙外,环绕着成片成片自然生长的树林,随地势高低而连绵起伏,覆盖住一座又一座山丘。村民每天烧水煮饭所需柴禾,除了很少的一部分来自于田地里收获的秸秆,其余的,都要依靠各家各户的女人或者大一点的孩子,背上系着两根绳索的竹筐,手执竹筢,走进树林里捡拾枯枝落叶与树籽,她们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影只,还有一些背影,是带着幼小子女的年轻母亲。在一段段断断续续的历史时空中,我的母亲,我父亲的母亲,我祖父的母亲,我曾祖父的母亲,都曾经牵着她们的小孩,走进树林深处,隐没于绿色海洋里,拾取枯黄的柴禾装满背后竹筐。

母子俩相依相伴的时光一闪而过,和童年一样短暂,和落叶一样从天而降,没做任何准备,没有任何告别,就黯然离开枝条,或完整,或残缺,或条形,或针形,或心形,或掌形,或椭圆形,或披针形,各具形状,飘飘扬扬,大多背面朝上,平均秒速八点八厘米,晃晃荡荡,在秋风中旋转,翻滚,有些落到你的头发上,有些落到你的肩膀上,更多的叶片,在你周边颓然落下,掉入冥暗潮湿低洼处,迅速腐烂为泥。但是,每个时代的母与子,每次进入人迹罕至,恍若与世隔绝的山林,时光在眼前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个明天,都变得无限遥远,每个瞬间,都有无限的欢愉充盈心田,似乎这样温情的相互陪伴,将会与山川河流一样长远。然而,日升月落,总是避免不了为树林之外、围墙之内的世俗生活所困扰,为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所打击,常常被迫孤身直面这个弱肉强食的严酷世界。寒来暑往,北风凛冽,掠过海面、越过山坡的风,在树林间咆哮,衣着单薄拾柴的母亲,独立树下,枯叶似雪花般飞舞,伴随泪水纷纷飘落,曾经是那样孤苦无助,万念俱灰,曾经是那么悲痛欲绝,刻骨铭心,不经意间,被刻录到体内基因里,随同血脉复制下来,流传下来,潜伏下来。许许多多个年头过去了,有时是繁星闪闪的乡村夜晚,有时是霓虹耀眼的都市夜晚,无数往昔场景分崩离析,化为无数碎片,形同街道两旁门窗上的茶色玻璃片,经过光线反复折射,所有映入其中的物体,全部褪去缤纷鲜艳浓重的色彩,重新染上一层发黄陈旧浅淡的单色调,似乎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似乎真真切切,却又迷蒙虚幻,在里面无声移动着,变幻着,有如海市蜃楼,又似镜花水月,时有时无,时断时续,浮现于身不由己分散各地的众多后裔的眠梦中,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让他们悲伤难抑,泪湿枕巾。

每个深夜,被人类占用的大地与海洋,全部复归宁静,复归于大自然,村外山丘,如果有月光,便可见到那种凄清的,没有人间烟火的美。苍茫天地,目之所及,全是无穷无尽的孤寂。无穷无尽的忧伤,蚀满了心怀。大地上的树,垂手肃立,随风摇摆,它们或秀美动人,或风度翩翩,或魁梧挺拔,或形销骨立,或花枝招展,或老态龙钟,它们聚木成林,为众多生灵提供庇护之所,是所有飞禽走兽的家园,也是我们这些直立行走的人曾经的家园。大地上的树,它们遮风挡雨、蔽日穿云,它们开花结果、滋养万物,它们饱经风霜、饱含深情,它们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它们无言守候、默默等待。大地上的树,日以继夜,默默等待着。等待一只飞鸟,或是一匹白马,等待一个落日,或是一片浮云。等待天穹下,春夏秋冬循环往复,等待地平线上,日月星辰升起又降落。等待无数叶芽,从枝条上魔幻般纷纷抽出,花瓣般尽情绽开,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等待四季流转,从各个角度,以各有差别的光线及暖意,照亮伞状伸展的枝枝叶叶,有的稚嫩而青翠,有的茁壮而繁密,有的虬劲而苍郁,同时在各自的背面,留下迟缓移动、斑驳凉爽的绿阴。

风从海上来,小小的你,紧紧跟随母亲,有时踩踏遍地落叶、前后左右环绕她奔跑,似一颗小行星,有时在柔软、多藤蔓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如一头小牛犊,无时不刻相陪相伴的母亲,让你永远不会受伤害,永远不会有恐惧,不会有饥寒。风从海上来,飞鸟游鱼、蜻蜓点水、山花烂漫、蝶舞蜂喧,一路跟随你们前行,你在牙牙学语,孱弱、懵懂、活泼、好奇,你才刚刚萌芽,鲜红、嫩绿、淡紫、浅黄,阳光普照,万物生长,你初来乍到,只知人世的美好,不知人世的险恶。风从海上来,摇曳枝叶,飒飒脆响,你抬起头,树阴染绿枝条,染绿你的脸庞,染绿了母亲高大、亲切、秀美、坚韧的背影,你们脚下,根须在地面拱起,随后深深钻入暗无天日的土层,触角般到处延伸,纵横交错,彼此相互缠绕如蛛网,你们头上,枝丫如根须,在苍穹下交叉重叠,粗壮结实,撑起一片片绿色天空。风从海上来,被海水反复漂洗,潮湿而清新,轻扯着你的头发和衣裳,轻扯着母亲的头发和衣裳,午后斜阳,透过枝叶,洒落叶片,细碎地在西边的树丛间涌动,钻石般闪耀,如同碧浪里的粼粼波光。风从海上来,水流激荡,轰隆闷响,浮泛白色泡沫的水花,在黑礁上爆炸般冲天而起,飘洒一片又一片水雾,闪出一道又一道彩虹,天空蔚蓝,阳光刺眼,提着竹篮笑盈盈趟过浅滩的母亲,笑盈盈向你走来,大半篮子刚刚挖到的蛤蜊,个个饱满新鲜。风从海上来,草茎低伏,叶片翻转,山坡上弯向地面的低矮树枝,晃晃悠悠悬挂着一轮夕阳,像悬挂一只火红的灯笼,极目远眺,倦鸟在云间盘旋,群马在云间奔腾,巨浪在云间翻涌,你爬到树上,朝着树下低头拾柴的母亲高声喊:妈妈!远处群山,一遍遍跟着喊: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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