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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半年的特大暴雨即将淹没这座孤寂的绝望都市。街边的行人与老鼠、蟑螂、毒蛇、天上的乌鸦、秃鹫等诸多造物一同仓皇逃窜,被掀翻的伞顺着水流朝偏僻的漩涡处聚拢、旋转。倏有让人心脏骤停的巨响从远处传来,不堪一击的路灯与树干折断后砸在横躺的绿皮垃圾桶上,“砰!”似乎有人开了一枪,接着便只剩被雨水淋透后泡发、霉变的潮湿情绪。
自杀者来自隔壁街道,据说曾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三流喜剧演员。在过去天气还未如此恶劣的日子里,人们对喜剧的青睐远胜于甜品与烈酒,是的,他们爱听那些能让人大量释放多巴胺的有趣故事,无论白天积累多少屈辱与愤怒,都能通过看一场轻松诙谐的喜剧排遣愁闷,“天才少年拉塞尔.李蓬曾一次对战十名顶尖国际象棋高手,出乎意料的是,他输给了所有人。”“法官先生,像我们这类好色的人并非毫无用处,您知道,一旦我们改邪归正,那些性感漂亮的女人便会失去意义。”“蜈蚣被蛇咬了一口,送到医院急救,大夫诊断后说:为防毒液扩散必须截肢!蜈蚣想:幸亏俺腿多!大夫安慰道:兄弟,想开点,你以后就是蚯蚓了......”俗套的段子一旦被赋予声音、动作与情绪,节目效果就会变得很不一样,毫无疑问,他的从业选择非常明智。
一开始,人们并不愿意相信喜剧演员会自杀这件事。大部分乐观者善于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既然雨已经下了大半年,为何明天不会停下?他们认为在太阳出来之前死去是最大的愚蠢,每个人都应铭记那些阳光明媚的美好日子,一旦天气转晴,家里的老鼠、蟑螂、蜗牛、蛤蟆、蚂蚁、臭虫都会离开现在的房间,回到他们习惯生活的大自然中去。它们的境遇并不比人类幸运,它们甚至要背井离乡逃到陌生地方,乐观者总能为不合理的事物做出积极、鼓舞人心的解释。
城市的天气预报每天都在说气候将会好转,播报员甚至多次明确给出具体的转晴时间,然而事实却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围绕、穿梭城市的大小河流越过堤岸,冲刷大地的浑浊雨水从低洼处一点点朝城区高处蔓延。大概一周前,洪水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城市海拔平均线,也就是喜剧演员Li住的地方。
隔着七楼的玻璃窗依稀传来浪花翻涌的声音。他离开火炉,从窗户缝隙看向楼下街道。在洪水抵达Li居住的街道前,他已经屯了几个月的高价食物与生活必需品,如今看来,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征兆。Li原来工作的剧院位于城南靠近河滨浴场的地方,据风水大师的说法,此处汇聚财气,在这里搞项目一定能赚到大钱,迷信的剧院老板笑红了脸,在猛烈摇晃对方手掌后,又额外给了三千块的小费。当然,这都是关于剧院建立的一些谣言,Li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财”入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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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不绝的特大暴雨几乎阻断了人类目前所有的交通方式,飞机、火车、地铁、汽车......甚至包括无法停泊靠岸的巨型游轮。国际海洋格局重新划分,原本隔绝的海域因海岸线上涨重新融为一体,在淹没了南欧与北非部分国家后与大西洋相会的地中海,越过美洲中部几国后将太平洋与大西洋连接的加勒比海,以及拓宽至少十余倍,将北冰洋与太平洋、俄罗斯与加拿大连在一起的白令新海。曾是世界最大岛屿的格陵兰岛面积只剩最初的百分之八,而位于亚洲中部高海拔地区的国家几乎不受影响,他们的街道甚至比原来干净许多。
持续的阴雨带来疾病与细菌,无论乐观或是消极的人都或多或少患上了一定程度的皮肤炎症,脱皮、水痘与各类体癣,除了日夜不休的哗哗雨声外,城中市民最大的烦恼就是深入骨髓的痒,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新奇感受,患病部位将不安的直觉朝血肉、骨骼、心脏与大脑中延伸,无法缓解,愈发严重,因为它们不能通过任何手段解决,无论是用指甲或其它尖锐、粗糙的工具刺激病变部位,都无法从根部止痒。
据市医院的临床统计报告,第一批染病的人最早出现于暴雨后的第二十九天,具体症状表现为头皮、耳垂、掌心、后颈、腹部两侧瘙痒。轻微病征并未引起足够关注,病变者只是出于无聊才去的医院,他们更多的是想通过就医机会打听某些与自身境况相同的人的生活状态。人们聚在简陋的临时诊断大厅,往日的热闹场景似乎恢复了一些,他们再也不会因关系陌生而拒绝接触,相反,大厅里的人都显得异常开放,他们会主动伸手与每个同病相怜者热情地打招呼,彼此间互相安慰、问询或进行更多重现往昔的亲切交谈。
Li属于第一批感染患者。自暴雨到来的第十天,汇聚财气的剧院便因地势低洼被率先淹没,他站在离剧院三条街道远的高台上驻足远眺。不足四层高的白色海滨浴场早已消失不见,他曾为之倾尽心血与牺牲的剧院只剩五楼顶部的那只跳舞的金色大象。Li的心随剧院一起沉入奔涌的无情洪水,啊!它居然还在张着嘴大笑,它难道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吗?他转过身扔掉雨伞,直到很晚才回到家。
他感冒了。尽管是夏天,他依然在屋子里找来铁盆与木炭,点燃后围在跟前取暖。潮湿似乎无孔不入,燃烧的橙色火焰霹雳吧啦的与骤变的水汽拼命撕扯,他依稀听到有人在高温中嘶吼,迸溅的火舌像殉道者一般伸出手臂,将痛苦毫无保留地展现给麻木恐惧的同胞们。Li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睁着眼,不吃不喝不睡。自停止喜剧演员的工作以来,他的心完全被一种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情绪所攻占。现在的Li再也不必为工作与生活担惊受怕,他无所顾忌,即使明天死去也无关痛痒,因为明天依然是让人失望的坏天气。
“亲爱的市民朋友,国际气象联盟发布最新预测,波及全球的暴雨天将在两天后结束,请广大听众随时做好恢复生活与工作的准备,为了庆祝这一大好消息,本电台决定为大家送上一首经典的歌曲《 明天会更好》,‘......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候鸟出现它的影迹,带来远处的饥荒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Li伸手关掉满喇叭谎话的收音机,突然觉得后颈有些发痒。日历上显示八月十七日,据暴雨初始已过去近一个月,身处同城的同事与挚友皆音信全无,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了他。Li背过胳膊轻轻挠了挠骚痒位置,竟觉得有些意外快活。外面的雨下得正欢,黑压压的天空让人难以分辨早晨或黄昏,Li穿着袜子一激灵跳到地板上,朝着早已熄灭的火盆走去。
正对Li居住的十五层建筑观察,七楼邻居们的境遇同样并不愉快。左手边第一家的人围在一起,一群孩子跟女人听拿着书本的男人讲故事,居中的小方台上放有一盆红薯和一只摇摇欲灭的小蜡烛;第二家住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已经近三个星期没有发生关系,持续的暴雨、匮乏的物资与恶劣的生活环境似乎对爱情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他们吵架的次数远大于相互依偎的温存时刻;第三家住有一个喜欢歌唱的女人,她很喜欢露出扁桃体后的投入表演,唱完就躺上床呼呼大睡......第四家便是喜剧演员Li居住的房间,他的屋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挂饰与有趣物件,墙上平列着著名喜剧大师们的画像与箴言,他的床是圆形的,他的被子上印满了卡通图像,鸭子、小猫或小狗图案,他站起来的时候并不高大,实在不甚起眼;右手边相邻Li的房间空无一人,在暴雨到达后的第四天,房间的主人便买票去了外蒙古躲难;第二家住着一对老夫妻,他们的阳台上摆满了生长茂盛的大叶植被,两人似乎过得不错,在暴雨持续一月后仍能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据国际疾控中心发布的红色警告,那些曾消失许久的流行病或许会趁机卷土重来,霍乱、鼠疫、疟疾、麻风病......以及严重威胁人类心理健康的重度抑郁与沮丧情绪,对那些精神生活匮乏的大部分人类群体尤为致命。专家们最担心的并非传统恶疾的大肆传播,相反,抑郁症反而是有可能导致大规模死亡的病征。医生们为了避免刺激本就神经脆弱的群体,心照不宣地在书面文件中将“自杀”改成了“被动性自我毁灭综合症。”
曾把挠痒当成乐事的Li终于察觉到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后颈处的轻微不适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或者说生存,他发现自己无法专注于思考、呼吸与睡眠,总觉得必须要挠一下,不然自己随时可能会跳起身来,他甚至祈祷能早些死去。深入骨髓的痛痒让人无法忍受,因反复刺激的缘故,瘙痒部分开始渗血,并伴随两肋、臀部以及前胸处的接触感染。
他白天挠,晚上挠,终于在即将崩溃的第五天走出家门去了医院。临时诊所距Li所在的街区只有两公里,他从二楼窗户爬出,以两盒火柴的价格坐上了新的城市交通工具——铁皮船——市政便民措施之一。暴雨到达后的第六天,城市电力系统彻底瘫痪,如今的Li只能坐上这种五米长、两米宽的手划式传统交通工具,铁皮船大概发明于半月前,分两层,一层载客,一层储备货物,木制底仓与金属船身组成船体,船身两侧装有三组对称密封玻璃,门开在右侧,看起来很像是没有轮胎的水上出租车,由市钢铁集团爱心捐赠。
水位漫过曾经的繁华街道,只剩大大小小的店铺招牌奋力浮出水面,道路旁的榕树仅露出上半部分,坐在船上的Li一伸手就能摸到吊须与叶子。约半小时后,铁皮船停在了临时救助中心。门口聚集大小船只数百艘,Li按照医院的播音指示,又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最后终于进入人满为患的诊断大厅。人们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糟糕,他边走边观察同胞们的精神状况。他们看起来十分积极,许多人的脸上竟洋溢着难以描述的满足与欢乐,他们彼此亲切交谈,拍肩膀或慷慨传递酒瓶......“姓名!”“Li。”“具体症状。”“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严重瘙痒。”说话同时,他依次指了指后颈、头皮与肋侧位置,“好的,已基本了解症状,请在一旁稍作等候。”问诊医生取出新的病历单,准备接待下一位病人。
Li绕着大厅转半圈,最后停在了进大门右侧的圆柱跟前。左手边半步远的地方,两个年轻男人正低声交谈,“雨居然停了十分钟,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继续。”“回去还得弄点吃的,物价涨了近三十倍,但还是得吃啊!我可不想抱着七八年的积蓄活活饿死,再说了,万一雨停了呢!”“听最近的国际新闻了吗?那些信口雌黄的专家组又开始调查暴雨起因了!”“起因?”“是的,主持人还披露了一些具体的推理结果.......”倚在石柱上的Li挠了挠后颈,继续观察大厅内的状况。
没过多久,天又下起了暴雨,本来放松的病人与家属们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们几乎同时停止交谈,将身子转向正对大门的方向。Li凝视着那些无助、渴求的同胞们,突然有些伤感。暴雨持续近四十天,随着水位不断升高,或许再过几天就会淹没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一旦某些人的住所被淹,那些为了生存的不幸者一定会寻找新的地方,到那时,他们将再也不是朋友。
为防止暴力事件的发生,市政早早派出几支义务救援队外出寻找新的高层住所,他们将无人居住的房子做出标记,同时向广大市民设立了临时援助所。Li侧过胳膊挠了挠发痒的肋骨两侧,一个左脸有道斜疤的年轻小伙子突然朝他走了过来,“请问,是Li吗?”“您是?”“我们什么都不缺,您愿意加入吗?”“加入......”“嘘!跟我来。”年轻人走在前面带路,似乎十分确信Li一定会跟过来,果然,在犹豫了几秒后,Li大步朝医院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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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有请本市的喜剧大师,Li。”伴随着热烈掌声,着一身精致西装的Li颇为窘迫地走上台前,他先是深鞠一躬,站定后润了润嗓子,“印地安人问他们的新酋长,这个冬天会是寒冷的还是温暖的。这位年轻的酋长从没学过祖先的本事,他只是吩咐他们去捡木柴,然后,他走到一边,给国家气象局打电话。‘今年冬天的天气会不会很糟糕?’他问。‘看上去是这样的。’他得到这么个回答。于是酋长要求大家收集更多的木柴。一个星期后,他又打电话给国家气象局。‘你肯定今天冬天会非常冷?’‘毫无疑问。’酋长要求族人继续捡更多的木柴。然后,他再次给国家气象局打电话:‘你肯定吗?’‘我告诉你,那将是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你怎么知道?’‘因为印第安人正在发了疯似地捡木柴!’”
“哈哈哈哈哈,太妙了!”
“Li先生宝刀未老。”
“我就说嘛,早该请他过来,什么歌剧、戏曲、舞台剧都是狗屁......”
“大家保持安静,Li先生要继续往下讲了!”主持人深鞠一躬,Li再次开始表演,“知道螃蟹在出锅前为什么会顶锅盖吗......因为太想红了。”“青蛙和乌龟一起去领结婚证,办事员问乌龟年龄,‘100。’办事员摇摇头深表遗憾,‘按照你们家族的规定,你未成年。’”
“哎呦,妈呀!笑死我了!这Li.......”
本次演出的主持人正是那个将Li带到这里脸上有道疤的神秘年轻人。Li的表演大受欢迎,在接受众人轮番致敬与吹捧后终于恢复信心。他似乎忘了被困时因物资、精神匮乏所导致的情绪崩溃。作为一名喜剧表演者,一旦失去观众与谈话对象,剩下的便只有创作段子的时间。为提高自己的幽默水平,他几乎看尽了市面上所有的与喜剧相关的节目,最终,Li得出一个结论:“越是庸俗,越是伟大。”自此,他彻底将重心转移到那些听后即忘的讨巧性小故事。
自来到神秘住所,他几乎每天都在拼命创作,他喜欢看到台下观众们的欢乐与幸福。表演结束,他还可以无条件地加入他们,与他们一起豪饮美酒,大口吃肉,然后作为其中一名观众欣赏接下来暴露女郎们的舞蹈与一群看起来像是乞丐一样的死亡重金属乐队的演奏。在这里生活,完全不用顾及外面的雨势以及是否要准时起床,带刀疤的年轻人提醒说,他可以睡到很晚,因为观众们更加嗜睡。
Li渡过了放纵的一周。第八天,当他早早起床对着镜子练习表演的时候,意外看到了脖子后的伤口,不知不觉间,那些曾困扰他生活的病变处竟开始溃烂,他吓坏了,门外的侍者赶紧跑了进来,“Li先生,您没事吧?”“脖子!我的脖子!”他背过小臂指了指化脓处,“哦!没事的,它们很快就会痊愈。”“痊愈?”Li 这才想起,市医院的医生并没有为他提供任何药物。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被疾病折磨到死吗?“先生,您看!”说着,温和的男侍者撩起自己的衬衣,主动展示几乎露出肋骨的溃烂伤口,“您难道不痛吗?”“先生,我们的酒与食物都加了特殊药物,它们会阻止一切痛感的产生。”“致幻剂?”“可以这样认为,您现在很快乐,不是吗......”
快乐?Li在这里的日子的确没有痛苦,他再也不必为了生存与瘙痒备受煎熬,可他的心里总有些不甘。Li定定神,遣散了侍者。在当天表演结束后,悄悄找到年轻的刀疤男子,“嘿!我不管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我要求离开。”“Li,您可是这里最受欢迎的人,您的离去将会是很大的遗憾。”“我不会告诉外边的人关于这里的一切,您可以像当初那样蒙上我的眼睛将我送到外面。”“既然如此,您稍等一下。”说完,神秘男子走出宴会厅。一刻钟后,一个颇具领导气质的卷发高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四十出头,手中握有一根早已过时的圆头绅士手杖。
“请坐!”他的邀请不容置疑。待Li坐定后,中年男人随即坐在对面相隔两米的观众席上,“您不快乐吗,还是说有人为您带来了麻烦?”听到问话的Li用力摇了摇头,“不,我很喜欢这里的一切,只是......”“只是什么?”“我病了!”Li转过身,掀开衣领,露出呈绛紫色的病变位置。
“您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偿提供的,您一旦去了外面,境况并不会好转,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再次表示感谢。”Li起身浅鞠一躬,保持站立姿势,“我不愿当个懦夫。”
“懦夫?”
“是的,外面的雨还在下,这里储备的物资早晚会耗尽。”
“Li,当人在面对无可避免的事物时,我们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结束时的态度,您是个喜剧演员,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喜欢喜剧......”
“先生,外面的雨会杀死我们!您难道不担心吗?”
“既然如此......”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我会让您离开的,请记住,在死亡光临这里之前,您可以随时回来。”
“谢谢!”
刀疤男随即进入客厅,在权威男人的指示下,带着Li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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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Li。”他掀开眼罩,看了看没过三楼的水位,毅然决然地跳下了铁皮船。Li突然有些后悔,他本可以活得快乐,死得逍遥,如今再次回到潮湿发霉的住处,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市电台持续转播国际新闻。吵得不可开交的专家组逐渐开始分化,部分专家认为是岩底火山活跃导致海水温度升高,水分蒸发过快引起的持续性暴雨,他们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向高海拔地区移民;坚持大气理论的专家在分析最新的气流变化趋势后得出另一种诱因——臭氧层液化——一种在特殊情况下二氧化碳与臭氧混合发生的化学反应,具体催化条件仍未可知;磁场论的学者们更愿意从物理层面解释暴雨起因,他们认为地球的磁场异常导致地面与大气中的物理常量发生变化,在一系列非人力可控的环境下形成了大量的违背物理常识的积雨云层......Li关掉夹有噪音的收音机,起身走向窗台。在他离开的一周内,水位竟涨了三米多,他现在居住的七楼似乎也并不安全。“咚!”身后传来一阵声响,Li转过身环顾一圈,并未发现异常,他再次回到窗台,“咚——”他转身奔着可能藏匿老鼠的位置开始翻找,最终在靠近食物的竹筐后发现了一个短发的小姑娘,她瞪大眼看着Li,脸脏兮兮的,前额位置别了一枚廉价的红色蝴蝶发卡。
“别怕!”他轻声安慰,生怕吓到了女孩。她不禁往后一缩,头似乎撞到了墙上,“我不是坏人,这里是我家,我可以给你弄吃的。”小姑娘这才犹豫爬了出来。她看起来最多八岁,鼻头上挂着黑乎乎凝固了的鼻涕浸泡过的痕迹。
Li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洪水夺去更多底层的住所后,逃难的人只能往楼上躲,如果原来的住户拒绝提供帮助,那些同样想要活下来的人必然会不顾一切想要生存。他进一步做出假设,如果有人真的敲响了自己家的门,他会不会愿意接纳他们......胆怯的小姑娘来到装有木炭的临时火盆前,蹲下身,双手抱膝,凝视着柴堆。Li把偷偷从神秘会所带来的面包擦了擦,递到她的眼前,“吃吧!还新鲜呢!”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好心的施舍者,在伸手的瞬间又立马缩了回去,Li抿了抿脱皮的嘴唇,随手将面包放在了她的膝头,“反正最后都会死,吃饱了再走也不亏。”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抱起面包,啃了起来。
“Li,当人在面对无可避免的事物时,我们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结束时的态度,您是个喜剧演员,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喜欢喜剧......”他又在回忆中年男人对他说过的话,当人在面对无可避免的事物时,我们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结束时的态度,Li本应跟他们一样靠着药物与谁也找不到的避难所苟且快活地远离疾病与饥饿,可他还是选择了离开,在跳下铁皮船,回头的瞬间,Li的内心十分懊悔。他为什么要回来,他的后颈、头皮与肋侧的瘙痒愈发严重,他不能挠也不敢随意触碰,难道痛苦才是他的态度?Li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陌生,他是个喜剧演员,本应待在那些喜欢他、尊重他的人群里,而现在,却只能徒劳地与无数被困的陌生人共同承受永世无法分享的苦难。他还不甘心,在忍受近五十天的绝望与沮丧时光后,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活下去,如果雨来到七层,他就上八层、九层、十层.......即使水位越过天台,他仍有得选,他可以坐上船,带着这可怜的小姑娘一起游到中亚的高地,他们还有时间可以活,只为等待暴雨结束的那一天。
市政部门近期出现严重的工作混乱现象,因水位持续上涨,坚定留守一线的勇敢人士逐渐开始动摇。洪水已持续两个月,Li亲眼目睹了那些在工作中突然失声痛哭的公务人员,只见悲伤者双手掩面,像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无助地蹲在原地......市临时救援所由博物馆转移至城中最高建筑天奇大厦十楼,医院里的储备药物急剧下降,多数轻症患者压根没有治疗机会,待这些人病状加重,院方又通过种种理由只开出十分之一的药量,等待他们的依然是死亡。
在失去致幻剂的作用下,Li的病情越来越重。他常常睡到半夜被身上的疼痛弄醒,听着外面熟悉的雨声,面向黑漆漆的夜坐到天明。潜入房间的小伙伴倒是睡得香甜,她的均匀呼吸像是废墟中的种子一样让人感到安心,对Li来说算是不错的安慰,“Li,当人在面对无可避免的事物时,我们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结束时的态度,您是个喜剧演员,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喜欢喜剧......”熟悉的声音再次萦绕耳际,是啊!无论身处何种糟糕境地,高傲的人类总有资格选择结束时的态度,孤独、绝望地等待死亡,或为了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活好每一天,谁敢说明天一定不是晴天呢?
国际新闻最新动态,截止九月十五日止,全球共出现375220例“被动性自我毁灭综合症”患者,这也就意味着暴雨仅肆虐两个月便摧毁了几十万人的精神健康,重度抑郁与沮丧情绪的最后一步是什么,丧失意志的民众们比谁都更清楚。
“砰!”听着隔壁传来的剧烈声响,沉闷的Li终于出门来到右手边的邻居家。Li试探着推开虚掩的房们,发现屋子里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家具与沙发,置于电视旁的金鱼缸里的亲嘴鱼仍在游动,一见到人便冲着玻璃表示亲热的想法,他继续往右手边走去。Li走进卧室,然后便看到了饮弹自尽的两位老人。自杀者手牵着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恬静。
他赶走跟来的小小伙伴,在为死者蒙上被罩后,悄悄拿走了掉在地上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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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趴在鱼缸前与红色亲嘴鱼玩耍,一旁的Li独自打开拆好的信函。发件人来自某救援部队,大概意思是他们的儿子在救援任务中不幸遇难,后面跟着一大堆毫无意义的表彰性官方辞令。老人们的食物早已耗尽,他只带回三样东西,鱼缸、手枪与信封。Li看着正陪同鱼儿玩耍的小姑娘,无奈露出苦笑,储存的食物早已所剩不多,如果雨不能在一周内停下,他们极有可能会走上与老人同样的道路——为了尊严,为了不变成野兽而自我毁灭。甚至,那两只闹腾的亲嘴鱼也会成为食物,她喜欢,但快乐并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暴雨持续第六十二天的时候,广播里出现了一条特大新闻,据说是一群信奉享乐主义的精英分子集体自杀,死亡原因为药物过量。Li知道就是那伙把自己带去表演的人。他们挥霍无度,生怕遭受哪怕一丁点的痛苦,那男人不是说过当人在面对无可避免的事物时,可以自由地选择结束时的态度吗?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用堕落麻醉恐惧,可恐惧却永远不会消失。
第六十七天,市电台被一伙陌生人占领,他们拒绝转播来自外界的新闻动态,取而代之的则是关于神的福音朗诵,他们认为一切的灾难都源于人的罪恶,只要人们愿意虔诚忏悔,并接受神赐予的救赎性惩罚,人们便能得救。那些在救赎路上死去的人则会进入天堂,慈悲的神将会补偿每一位神圣的信徒......听着收音机里的教条与圣歌,Li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几次想要冲到鱼缸前将亲嘴鱼杀死,然后美美地吃上一顿,可他还是忍住的,他害怕无法跟孩子交代鱼儿们的去处,难道要像那群疯子一样告诉她,鱼儿们为了得到救赎,去了天国吗?
第七十二天,Li从箱子中找出一堆可爱的小玩意,借此吸引小伙伴的注意。他将手伸进鱼缸,抬着头不让眼泪流下。他将鱼偷偷杀死——直到临死前鱼儿们仍在亲吻他的手掌。Li没有告诉她鱼去了哪里,她吃得津津有味,很快便忘了鱼缸里的那些自由、热情的精灵们。
第七十五天,水位上升至六楼中央,Li的家里只剩下不足三天的食物,他打开收音机,特意搜索传播福音的市广播台,“亲爱的同胞们,我们承受的所有痛苦都被主看在眼里,他全知全能,他赏罚分明,他从不放弃每一个愿意走上救赎之路的羔羊......”Li试图借着神的理论驱赶饥饿,可脑海却出现一个非常搞笑的段子:“有一天,牧师来到牢房探望一名死刑犯,他希望作恶者皈依上帝,以接受最后的洗礼,结果在牧师低下头诵读祷词的瞬间,罪犯竟开始哈哈大笑,他指着牧师光秃秃的头顶问‘全能的神为何不让您的头上再次生出头发?’”Li笑了笑,觉得这个创意很好,于是将小姑娘拉到身边开始表演,不谙人事的小伙伴被Li浮夸的表情与动作逗得哈哈大笑,他问她听懂了吗,她先是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她甚至在问神好不好吃。
第八十天,狂热分子们离开了电台。收音机电量早已所剩不多,Li焦躁不安地切换调频,却只能听到滋滋的电波噪音,他起身走至窗台,看了看快要到达七楼的水位。约三十米远的水面漂浮着一个金色物体,正是剧院顶楼的那头金色大象,Li盯着大象发呆,感觉有人从背后轻轻拽了拽他的上衣角,他转身低下头看到了瞪大眼睛的她,“神去哪了?”她奶声奶气提出问题,弄得人哭笑不得,在Li的耐心解释下,小姑娘好像对神有了初步了解,“神去为我们寻找食物去了。”“它真的什么都能做到吗?”“是的,神全知全能。”“那,他们呢?”她伸手指了指空空的鱼缸。
当“被动性自我毁灭综合症”以空气、雨水、饥饿为载体四处蔓延,活下来的人该如反抗它们?那些最富有的人大都在中亚聚集,几天前,听说在远离洪水的不丹与塔吉克斯坦同样出现了一批感染“被动性自我毁灭综合症”的患者,在雨水淹没多数人以前,他们至少还能活上很多年,可他们为何会选择主动放弃?
Li不愿坐以待毙,他趁着雨势渐小,以全部财产为代价换到了一艘老旧的铁皮船。他先是在居住的七楼搜索食物与必需品。左手边第一家人早已搬走,屋子里堆满了发霉变黄的儿童故事书与大大小小坏掉了的婴儿床;第二家的小情侣只剩下死在地板上年轻女人,为了生存,男人抛弃了她;隔壁的歌唱家体面地躺在床上,她不仅写了遗书,拍了照片,同时还为自己提前录制了一部美声合集。Li依次从八楼到十五楼翻了个遍,最终弄到足够维持一周的食物。
他收拾好物品,决定带着小姑娘一起去中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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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雨水彻底淹没这座无名城市,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个叫做Li的三流喜剧演员。
他带上空空的鱼缸与伙伴一起坐上铁皮船去寻找生的希望,人们只知道Li开了一枪便消失了。多事者的议论与怯懦者的恐慌被喋喋不休的雨声所覆盖。他一边划船,一边为女孩讲述适合孩子的幽默故事,“有一天,一名货车司机压死了一只猫,他问路边的男孩这是你家的猫吗?小男孩蹲下身仔细观察,说‘它跟我家的猫大小、颜色、性别都一样,可是没有这么扁!’”她笑得灿烂,她的鱼缸里又有了新的鱼。
雨水漫过云层,他们终于看到太阳与月亮。他后颈上的伤口开始结痂,脱落后长出新的健康皮肤。
Li并不知道中亚在哪,但他相信,只要一直划,终能带着她一起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