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那只大黄狗在我读书的小学门口,依旧守着自己的规矩,每天如此,等待我放学;一发现我的出现,摇着尾巴,亲昵的磨蹭我的身体,翘起前蹄,从我的手里,抢过书包,用自己的嘴巴叼着我的书包,飞似的越过家后的那堵高墙,挂着我家堂屋正门枣木门板钌铞上。但是,每到周六那天下午,即将放学的时候,我家那只大黄狗闯进教室,跑到我的坐位,用嘴拱了拱我的腚,我知道了,我的老舅爷又来收废纸来了……。
我的老舅爷,是我父亲的舅舅。老舅爷还比我的大伯小两岁,我的奶奶比他大二十多岁,是方圆百里著名的炮仗郭的幺儿子,是炮仗郭的夫人四十九那年生的幺儿子,也是炮仗郭九个孩子当中唯一的男丁,他的耄耋年龄的老岳父得到消息,惊得咄咄的神态僵硬起来,眼睛迷离放光,白胡子一撅一撅的,左手一边不停的捋顺着,一边偷笑……“天大的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啊!还是我们文家的姑娘争气哩……,又给那个“屁颠屁颠的精猴子”添了光,有个后……大礼伺候。”
仵楼南苑村文家是响当当的家族,在家族长文士九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奔向城东的郭景村,为他的闺女四十九岁生的幺儿子庆满月去了。
我奶奶也知道她的幺弟弟到来是郭家的大事,她内心也是非常高兴的事情,作为郭家的大闺女,她也是必须“大出血”,他们王家现在的光景,是她爹传给他的手艺养活一摊子人,给郭家添添喜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老舅爷小的时候,一个夏天,下了大雨的清晨,我的最小的姨奶奶丢魂失魄跑到我们芦苇塘的家,告诉我奶奶:昨天晚上在自家院子里乘凉,突然,起来大风,爹娘慌里慌张把弟弟抱进屋里,就不管我了……看看我,在浑水烂泥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上,惊得爹娘张大了眼睛,呆在门槛……。
“大姐,咱爹咋娘是不是偏心眼,只顾儿子,不管闺女死活。”姨奶奶忿忿不平说。
“这不是没事儿。”
“我身板硬,要不今天来不了你们家。”
“俺妹子,大宏大量,不能搁在心上……。”
姨奶奶接过我奶奶给的包皮花窝窝,抹掉眼泪,喜笑颜开地离开芦苇塘,回到了郭景村。
舅老爷秉承了炮仗郭的聪明才智,把这个家庭,做到风生水起。
在经济条件极其困难的时候,舅老爷孩子多,又小,也从来没有饿死一个,芦苇塘和郭景村,那时候,饿死了很多人。在“大炼钢铁”时代,舅老爷罕见被公社革命委员会高主任让他戴了高帽子,游了街,“割了资本主义尾巴”……。每一次开会,都被喊去,站在台上,胸前挂着大字牌子,写着“打倒资本主义”“资本家的狗腿子”,低着头,也不知道台上讲的什么内容。回到家,老舅爷喊着“好累啊!腿疼,腰疼……。”炮仗郭传承的鞭炮手艺,老舅爷一直偷偷地继续干着……。还偷偷给了公社革命委员会高主任送个过新年的炮仗一千头十挂盘,还给他的小孩买了点心,自己的孩子,不舍得去吃……。老舅爷暗暗算盘着:“我爹的手艺,一直延续着,多少挣点活命的闲钱;高主任高明着呢,得了实惠,也不难为老百姓,给人家留了后路……。”
可是,每当碰到老舅爷,一帮小孩子,就叫着:“资本家炮仗郭--资本家炮仗郭”。
“去--去 --一边去……。”老舅爷弯了腰,脱了鞋子扔了过去,疯狂地撵着一帮顽皮的小孩子,重重地打到一个反应迟钝的榆木疙瘩似的孩子身上,捂着腮帮子,扭着头看着老舅爷,“不叫了--不叫了--。”从那时候起,十里八里的人们,都知道老舅爷的名字叫“资本家炮仗郭”。
一九八零年年底,老舅爷去了一趟商丘城,发现那里干生意做买卖的人群多了起来,整个集市不像以前冷冷清清,而是热热闹闹,摩肩擦踵……回到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高主任,“老郭啊,政策变了,可以个人做买卖了……。”
“可以买卖了……可以买卖了……”一路上,自言自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的大姐,和他所有的亲戚……。炮仗郭的后代人又一次轰轰烈烈生产鞭炮了……。
从那时候起,老舅爷每逢周六下午,都去我的学校,把学生用过的废纸收集起来,甚至,厕所里曾经用过的手纸一片不落地收集过来。一张一张铺平,码成一捆一捆。老舅爷,穿得破烂衣服,但是比较整洁,干净,不邋遢。把学校院子,认真打扫一遍,用井水洗了脸和手,从兜里掏出两个盒“大前门”香烟,甩了低头办公的刘校长,刘校长不吭不响的把香烟塞进自己的抽屉里。
“老郭,弄好了;我们给你点打扫卫生的工钱吧!”
“刘校长,甭提这事,打扫的垃圾让我收了,就算了;工钱,你自己留着吧。”
整个学校院子焕然一新,星期一来的学校,感觉一尘不染的样子,每一个人觉得舒服,舒坦,特别那些老师们。是老舅爷给他们帮了大忙……。
两个肥大的包裹里装满了一捆一捆的纸,把整个大金鹿自行车覆盖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老舅爷花白的脑袋,我那个通人性的大黄狗,钻进包裹下面,拖着包裹,履步维艰。我看到他们时,老舅爷不停地给我摆手,不让我靠近他们……。我的那个聪明的大黄狗,总是得到一个白面馍馍,叼到家里,美餐一顿。那时候的白面馍馍甚至连人都极少得到……。
我的那个大黄狗和我老舅爷建立亲密关系,是在我和我父亲去郭景村给老舅爷拜年的时候,它总是紧紧跟着我们。哪里,它能得到一块大肥肉或者一根骨头……。那个聪明的生灵,是不是吃溜嘴吧,每当看到老舅爷,显得特别激动,跳着圈,摇着尾巴,一副真正的狗舔眼子模样。每年给老舅爷拜年,他总是豪爽地发给我“压岁钱”,整整卡卡崭新的十元的票子;十元的票子对于我而言是“巨款”,一支铅笔两分钱,一块冰棍五分钱……,半学期的学费是五元,难道不是“巨款”吗?他和蔼地看着我,摸着我的头,亲昵的拍拍我肩膀。
“老舅爷,您在学校里,为什么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我看你的时候,总是把头扭一边去啊?”
“小子哩,我害怕你们那帮同学笑话你,有这么一个拾破烂的亲戚,丢你的人嘞!”
“还有呢,小子,我每年收拾的废纸,能够做成二百万的炮竹头……是不是算“白水拿鱼”……”老舅爷狡黠地呵呵道来。
其实,那时候我内心多少有点忌讳他,因为他收拾了很多厕所了手纸,我们同学看他过来了,捏着鼻子,喊着:“臭死了--臭死了--”用手不停的脸部来回煽动……。我也是有着这种心结,老舅爷给的“压岁钱”,到了家,用香皂洗了手,把十元的票子用清水冲洗一遍……。
一九八五年的春天,一个响雷,在郭景村上头,炸裂开来,“资本家”的老舅爷,霸道地在郭景村同时起了三口红色混砖五间出厦堂屋,是给他的三个儿子的“安稳窝”。这一举动,惊得全村老百姓瞠目结舌,伸着脖子,远远看着这个奇迹……。就是这一年,湖南浏阳河的鞭炮质量上乘,花样繁多,价格低廉……对于传统手艺的“炮仗郭”们,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力,暴利的阶段结束了。跃跃欲试改革的“资本家炮仗郭”,摒弃了祖传的鞭炮手艺,逼迫着另辟索道,这也是一个痛苦煎熬的过程。冬天,资本家“炮仗郭”的三儿子耍牌赌博,把他父亲给他建得“安稳窝”,输给了混混二歪,二歪是一个偷鸡摸狗的家伙,听说是二歪合伙给他下的套,看他们家有钱,想狠狠的敲诈一番……。老舅爷置之不理,把他的三儿子打了出去,连夜跑到沈阳,收破烂去了。
老舅爷的二儿子,掂起了瓦刀,干起来泥水活。他的大儿子,一九八六年夏天,给他的父亲买了一个十七寸的黑白电视。他创造性地干起来废纸废书交易生意。就在那年的冬天,我家的那只大黄狗无缘无故的消失了,人们都怀疑是杨庄户那家宰狗的家伙干的缺德事情;他们每一代人里的女性都得那种罕见的“疯狗病”!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什么原因所致……。
那个黑白电视,招引了芦苇塘、韩楼,王庄邻居爷们前来观望;一院的人群,黑压压的,商丘电视台播放的《霍元甲》、《射雕英雄传》。每周末,一直演到电视台节目结束,人们才依依离去。有一次,我作为特殊的“嘉宾”,荣幸地和大表叔坐在电视前头最好的位置;那天看的是英国的《特工007》,我的大表叔和大表婶紧邻,和那个特工007和美女亲密的镜头的时候,我的大表叔血脉喷张,蛊惑我的大表婶用眼余光,瞟视他;一会儿,他们俩双双离开,跑到自己的屋里去了,现在知道,他们搞“好事”去了。
到了现在,我的老舅爷已离世。我的三表叔,老舅爷的三儿子资产已过亿,是沈阳物业集团的老总;我的二表叔,不再干泥水活,干起了物业,是芦苇塘村前的毛纺工业园物业的承包者,手里也不少于二百万的资产;大表叔,在菏泽继续搞纸类生意,有自己的公司,厂房,资产也过千万。那个“资本家炮仗郭”是标准的“资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