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爱华
初唐襄阳诗人杜审言(约645—708),家门中有两个比他名声更为响亮的人物:一个是其十一世远祖、晋代名将杜预,他曾镇守襄阳7年,在襄阳既有军功,又有政绩,还有学术专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被当时襄阳百姓敬称为“杜父”。另一个就是其嫡孙,无人不知的大诗人杜甫。
杜氏这样一个世代奉儒守官、诗书传家的门庭,照理具有温柔敦厚的家风,加之杜甫给人的印象总是一脸的忧国忧民、一本正经,不由人反过来推想,其爷爷也应该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吧?可是,史籍上对杜审言的描述,将人们这样的印象来了个彻底的颠覆。
据两唐书、《唐才子传》的记载,杜审言可是一个恃才傲世、目空一切的人。他说的好多话,在我们今天看来,简直就是漫天吹牛!其最经典的吹牛是:
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意思是,我的文章一定会使屈原、宋玉都成为手下,我的书法连王羲之也应该面朝北向我跪拜称臣。唐才子中见过许多自负的,还真没见过如此自负的。李白够狂傲了吧?也不过是“心雄万夫”啦“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啦之类泛泛的大话,没敢直接点名与古代文学宗师和书法巨匠叫板。
光自吹自擂也没什么,只当是个性张扬的才子习气好了,问题是他的自吹还同时兼以损人:
乾封中,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预选。试判讫,谓人曰:“苏味道必死。”人问其故,审言曰:“见吾判,即自当羞死矣!”
唐高宗乾封年间,苏味道任天官侍郎,杜审言参与选官,试判完毕,杜审言出去对人突然冒出一句话:“你们知道吗?苏味道一定要死了!”大家惊得赶忙问他怎么回事,杜审言说:“他见到我写的判文,就会无地自容,羞也要羞死了。”你说这话有多损!他拿屈原、宋玉、王羲之当垫脚,那都是古人,无法同他计较;可这苏味道当时和他齐名,世人并称为“文章四友”(另两人是李峤、崔融),对同时代的诗友如此嘲讽作践,这以后还见面不?
你可能觉得,这或许是文人之间开玩笑,不必当真吧?那再看下面一件事:
初,审言病甚,宋之问、武平一等省候何如,答曰“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
杜审言病重时,宋之问、武平一等人去探望,别人好心好意问他病情怎样了,他回答说:“我受尽了造化小儿的苦,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我活着,老是压在你们头上,让你们出不了头。如今我快死了,这实在是你们最欣慰的事,只是我遗憾看不到接替我的人呀!”人们奉为神明敬畏的自然造化,在他口中却是“造化小儿”,这且不说;宋之问是同他时常唱和、友情甚笃的好友,二人都是修文馆学士,供职同一部门的同事,何况宋当时也是名满朝野的诗人,对不起,连做他继承人都还不够格。要知道,这是在病重时像是交代后事说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得如此真诚恳切,发自肺腑,你还忍心责怪他牛气哄哄、太瞧不起人了吗?
宋之问有没有为此而生气呢?或者说,他心里是否服气呢?杜审言死后,宋之问写过一篇《祭杜学士审言文》,在谈到“初唐四杰”后,紧跟着有这样一段话:
惟灵昭昭,度越诸子;言必得俊,意常通理。其含润也,若和风欲曙,摇露气于春林;其秉艳也,似凉雨半晴,悬日光于秋水。
意思是,杜审言显然超越了“王杨卢骆”诸子,杜的诗文言辞俊美,意理通达,它饱含滋润,就像曙光中的和风在春林中播撒甘露;它色彩亮丽,就像雨后初晴的日光照耀着秋水。后面还有“文翰共许,风露相浥”“识金石之契密,悔文章之交浅”等语,表达了与杜审言相处的融洽以及未能有更深诗文交流的遗憾,看来对杜审言还确实是心悦诚服的。
另一位初唐诗坛名家对杜审言也有高度赞誉。陈子昂认为,建安时的著名诗人徐幹、陈琳、应瑒、刘桢,和六朝的优秀作家何逊、王融、沈约、谢朓都不足以与杜审言相匹敌。孙子杜甫也曾一再夸口说“吾祖诗冠古”“诗是吾家事”“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这简直把写诗当做他老杜家的独门绝技了!为拥有这样一个祖父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溢于言表。这样看来,杜审言的“吹牛”,确实还是有些资本的。
杜审言身后留有文集十卷,今已不传,流传下来的只有四十多首诗,主要成就体现在五言律诗上,他被认为是五言律诗的奠基人。最为脍炙人口的,当属那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除篇中“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特别为人称道外,其他诗作中如“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江声连骤雨,日气抱残虹”“日晦随蓂荚,春情著杏花”,等等,均体现了其善于把握变化莫测的风物和微妙情绪的能力。
杜审言的文才曾为武则天所赏识,作为武后时代的宫廷诗人,他也写了许多应制诗,但那些只为迎合圣意、粉饰太平的东西,注定生命力难以长久;他真正的好诗还是产生于“十年俱薄宦,万里各他方”的游宦经历中。他晚年被流放峰州途经襄阳时,又奉献了一首佳作:
杜审言:登襄阳城
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
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
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
习池风景异,归路满尘埃。
首联以对句入手擒题:秋高气爽的九月,诗人登临襄阳城楼,纵目四望,心胸豁然开朗,仿佛这壮美的山川景物扫尽了游子心头的愁云。
颔联紧接着具体描绘眼前的山川美景:那城郊的万山、千山、岘山等,错落连绵,如同拔地而出;汉水宽广浩淼萦山绕郭,曲折流向东南,仿佛连天纡回,这确是站在城楼上所望到的襄阳山水的独特景象。“出”字“回”字,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动词,但与“横地”“接天”分别组合起来,就产生了奇异的传神写照效果,表现出山川的雄浑美。明代著名文学家胡震亨评这联诗说:“闳逸浑雄,少陵家法婉然。”就是说,这种写景之笔,显而易见是杜甫他家的看家本领。你把孙子的“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与爷爷的“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一对照,即可知胡氏此言不虚。
颈联展开想象,转入怀古抒情:“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并非望中之景,冠盖里原在岘山南去宜城的路上,章华台遗址就更远(有潜江、沙市、监利诸说),诗人站在襄阳城楼上都是望不见的,所以这都是想象之景。而“新”“旧”两字分别嵌入两个专有地名词中间,不仅解决了章华台直接入偶句末会导致犯忌的三平尾,还使构句新颖别致,句意流转回环,加强了慨叹的沉重。“冠盖里”已不见达官贵人冠盖如云,“章华台”也不过只留下往日陈迹,所有的荣华富贵都不可能长久于世,平静的叙述中透出诗人胸中的不平之气。
尾联以写景作结。襄阳名胜众多,而诗人却独独点出“习池风景异”,这不仅因习家池山水、亭台、楼阁甚佳,而且是晋人山简醉酒的地方,文学家习凿齿的故居。诗人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缅怀前贤,只说习池的风景奇异引来众多游人。而这个意思也只是通过侧笔映带,描写归路上尘埃弥漫,衬托出车水马龙的盛况。不难想象,流徙中的诗人茕茕孑立襄阳城头面对此景,心中泛起的那种迷惘与惆怅。《登襄阳城》虽作于逆境之中,但故乡熟悉的山水风物激发了诗人胸中的真情,其笔力也变得雄健横越,一扫他原来擅长的宫体诗的靡浮颓风,显出超凡脱俗的格调。
(原载2019年12月4日《襄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