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印象主义,我们知道,最重要的印象主义代表人物是莫奈。
印象主义崛起前的艺术环境是:古典主义学院派在文艺复兴的基础上,对数百年来的艺术发展进行归纳,总结出古典绘画的“套路”。比方说在画室里,画家会让模特在适当的地方,寻找合适的光线,摆好姿势,利用明暗变化和透视法则,画出立体感。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相信这才是画技正统。
随着法国工业化的兴起,现代科技与文明开始冲击传统经济,作为思想前沿的艺术家们率先进行了探索。印象主义之父马奈认为,现实生活中的光影不只是灰色或黑色,真正的阳光,比画室里更明亮多姿。
1862年,古典主义大师安格尔在82岁高龄,于画室内创作出那幅描写女体之美的、经典的《土耳其浴室》,此时22岁的莫奈在鸿弗勒尔的海边观察海景,向自然学习。他拒绝在房间里画理想中的风景,而是坚持在户外,让自己的眼睛去记录、去探寻世界的真相。
在1866年创作《公园女子》时,为了等候阳光,他可以坐着傻等半天。当阳光来到,他就用大号笔,迅速的笔触来完成厚涂层,靠不透明的厚颜料来表现光影。女画家莫里索叹息道:“看这幅画时,我都觉得,该把阳伞移过来了!”
莫奈在这幅画里实验以光影为主题的绘画革命,他用短而小的笔触,把树影间隙的碎点阳光洒在画布上,人物不再像古典画作里静止、线条清晰、追求想象中的美感,而是变得动态、模糊,抓取现实中的真切。在真与美一时难辨的矛盾中,他沉迷光明,选择了真。
和莫奈一样,看到绘画发展新方向的还有雷诺阿、巴齐耶、毕沙罗,这些穷哥们分食雷诺阿家的面包,一起去塞纳河边作画,他们在盖尔布瓦咖啡馆畅谈理想,就像是古龙《欢乐英雄》里安贫乐道的王动、燕七、郭大路,他们在逆境之中,伙同身旁同样鲁莽而天真的男人们,一起逆流奋斗。
1871年5月巴黎公社失败后,莫奈前往伦敦,并有机会亲眼看到康斯特布尔和透纳的画。特别是透纳,他是欧洲工业史上最早表现光与工业的画家。在他著名的《暴风雪中的汽船》一画里,他并没有给出船的细节,只是通过朦胧的、轮廓不清的光,在画面中营造出暴风雪搅天动地、孤独的汽船在海浪中摇摆倾斜、时隐时现的场景。他描绘明与暗的光线、海和云的阴影、风暴肆虐、势不可当。
莫奈接着又到了阿姆斯特丹,那里曾经是伦勃朗、维米尔的成名之地,其艺术氛围滋养了莫奈,也滋养了荷兰后世最有名的画家——梵高。有个小故事,说有位荷兰警察,看莫奈日复一日在户外作画,还画得行云流水、快如闪电,细看内容又觉得不像常见的油画,于是起了疑心。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拦住莫奈,盘问道:“你,不是来当探子、刺探地形的吧?”
1872年,莫奈32岁。他远离安格尔,赞美过库尔贝,被米勒震惊,为马奈所指点,他敬佩着容金德,学习过透纳,热爱过柯罗,他吸收了法国、英国、荷兰画坛的营养,他在不断的知识输入中不断壮大,他迫切需要向外输出自己的感悟与灵光一现的想法。
莫奈最终去了法国北部滨海的哈佛港。这里有着许多从巴黎来度假的人们,他们坐着火车、畅游海边,观看着诺曼底海岸线往来的轮船。莫奈在哈佛港口,支起画架,从黑夜的尽头开始等待,等待那星星点点的晨光,等待即将破晓的黎明。
海边有雾霭升起,早起的渔民三三两两摇船出海,远处有停靠的帆船,它们仿佛还没有睡醒,在黑夜的纱幔中静默无声。天边的云彩仿佛被点燃,缓缓亮起了金色的裙边,一点、一缕、然后一片。
隐约有远方的教堂敲响了晨祷的钟声,空气里弥漫开海风那清冷潮湿的咸味。那轮鲜亮的红日终于出现,它即使慢慢升起,也会让想要捕捉日出动态的莫奈无比紧张。他会发现即使用短促的笔调、快速的涂抹依旧跟不上光与影万千种变化。
海面上泛起粼粼闪光,天上金色、红色、橙色、黄色、白色、灰色、蓝色,各种色彩混杂在一起,仿佛将上帝的灵魂注入了港口的身躯,于是这个城市开始发光,于是这片海水开始发烫。
莫奈后来如此解释:“风景无非就是印象,它只是转瞬即逝之物……我在勒阿弗尔的窗口完成了一幅画,太阳在雾中,一些船钉在前景上……他们问我这画该叫个什么题目……这画不能叫作《勒阿弗尔的风景》,于是我说:就叫《印象》吧。”
人们来观画,却被眼前不同寻常的油画技法所震慑,人们习惯了面对古典主义油画,习惯了走近欣赏细节,然而在印象主义画作面前,他们只看到模糊成一片的颜色,就像是没有画完的涂鸦之作。大部分人连惊带笑,大肆嘲弄,一种流行的说法是:“这批人就是把几管颜料装进枪膛,轰两发上画布,签个名——这也叫作画?”
然而照相技术的出现,使这批当时显得前卫的艺术家们意识到:“如果‘画得像’已经是个连机器都能做到的事情了;艺术家作为人,我们还有必要跟机器竞争吗?”这样的想法,是否让你想起当下的我们面对人工智能的态度?当机器凭借速度与精准的优势,想要取代人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多一点艺术家思维?
自此以后,印象派以莫奈为核心开始蓬勃发展起来。印象派画家除了绘画技法异于传统外,其内容取材也大为不同,传统画作中宗教的故事、虚构的美景、无瑕的美人,都被他抛弃。他更愿意去描绘桥梁、江河、火车、船舶。别人眼里毫无美感的蒸汽和火车站,他却沉浸其中,寻找阳光与雾气混合的效果,寻找速度与光影变幻下的美丽。
几年以后,那些庙堂之上的学院派人物,也被印象派吸引,开始修改画风。他们大多数人心中诧异,多少明白了这批小子,真不是胡扯乱画,他们真有可能把握住未来了!大众也发现只要后退几步,那些近看杂乱而细碎的色块,会忽然间恢复印象主义想要阐释的、那一瞬间的真实。
1875年莫奈创作了《撑洋伞的女人》,这幅画作不但求真,而且有一种异样的悲伤之美,台湾美学家蒋勋曾经这样写道:
我特别喜欢莫奈一八七五年最早的一幅《撑洋伞的女人》。画里的卡蜜儿姿态不太僵硬,在云天的背景里一转身,一回眸,风吹着草,吹着云,仿佛即刻也要在风中吹散卡蜜儿,整个人像要幻化而去,令人无限感伤。旁边是莫奈与卡蜜儿八岁的儿子让,这是画家对一个自己深爱的人的最后一瞥吗?
1879年9月,卡蜜儿因肺病死去。莫奈后来描述道:“那天,我发现自己珍爱的女人死了。我很惊诧。她的眼睛机械地注视着悲剧的时光;尸体的腐化开始了,她的脸开始变色:蓝色、黄色、灰色……很自然的,好像是希望我重现她最后一个形象:这即将永远离开我的形象。”
他用画笔描绘了死去的卡蜜儿。作品《卡蜜儿之死》与四年前的《持洋伞的女人》,构成了美术史上最残忍的对比:当年是明媚阳光、流云浮香、莺飞草长、轻舞飞扬,而此时却是单薄的床单裹着瘦小的肉体,曾经的笑脸上早已失去了生命之光。或许在此时,莫奈才会明白,他一生对光的迷恋,其实是对生命的渴望。
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莫奈的眼睛就出现了些问题,他对颜色的使用上开始有了变化。1905年他被诊断发现患上了白内障。命运就是如此诡异,贝多芬这个追寻美丽声音的人,最终失去听觉,莫奈这个寻找光与色彩的人,将要失去视觉。
上帝关闭大师们俗世的感官,或许是想借此打开他们通向心灵深处的大门。贝多芬双耳失聪,最后创作出脍炙人口的第九交响曲;莫奈双眼几近失明,可他在1910到1926年间的作品,却被后世抽象派所推崇,说他在那时画出了最柔和、最朦胧、最迷幻的美丽作品。
我时常在想,在日本浮世绘大行其道的欧洲,莫奈是否看到过中国的水墨山水?如果他在视力受损时受到中国画启发,学习了黑白明暗变化、强调留白写意的东方技法,身患眼疾的他或许会领悟到绘画之中更新的境界?
世上曾经有过克劳德·莫奈那么一双独一无二的眼睛,这双眼睛探寻过光影,追逐过爱情,直面过嘲讽,保持过坚定。他是顾城诗里所说: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