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

不忍不开,

等浪蝶归来

天涯有约

落叶有情

舍不得腐坏

不敢期待

只有等待

哪怕你青丝像陌路人花白

……

去年,我偶然听到这首歌。

那时我正开车行驶在前往重庆的高速公路上。刚打开收音机,谭维维的声音就开始缓缓吟唱,车内飞扬的尘立刻静了下来。

这首歌少有地打动了我,它用一种满是沧桑,欲说还休的味道,唤醒了我许多的回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当年,五个女孩走在春光灿烂的田野里,潇潇大声吟诵道。

这句话出自吴越王给夫人的一封信。

这古人表达感情的浪漫文学小常识,是阿君向我们科普的。那时,她对我们四个说:吴越王是含蓄的人,表面上他对夫人说:郊野阡陌上的花开了,你一边赏花,一边慢慢回来,不着急。但其实他是思念夫人了,心里的潜台词是:春天都到了,你怎么还没有回来啊?

电话铃声打断了音乐声,是久未见面的芳儿从重庆打来的。她用我已经陌生的、浓重的重庆口音说:“你好容易来重庆出差,什么时间到?快来,我带你去吃好东西。还记不记得你在这儿读书时,最喜欢的那家烧腊铺子。”

我愣了半天,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挂着红灯的亭档。

“有滋有味?那铺子不是早就关了吗?”我冲口问道。

芳儿说:“后来又开了,只不过换了地方,不过,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味道。”

“一样的人,一样的味道……”我感叹道,“时光一去不复返,那真是我们五个人最好的时光啊!”

芳儿又说:“潇潇前段时间还说要回来看看,阿君……你知道她不可能回来的。至于莎莎,她去日本以后我就没有联系过她了,你想想办法,看联系得到她不?明年春天找个机会,大家都回来聚一聚,我做东。”

“好好。我最多三个小时就到。”我喔喔喔地答应着,挂了电话。

这些故友好多年没见了,我心里莫名有些激动起来。

前几天整理东西的时候我才翻到读书时的照片。洪崖洞、嘉陵江边,五个女孩子,五张挨在一起大大的笑脸;还有一张毕业照,上面却少了一人。

潇潇比我们大两岁,江苏人,爱笑,颜控,个性直率又果敢。她最爱看帅哥,特别喜欢旅游,最想做的事是去敦煌,看一看月牙泉,还有“大漠孤烟直”究竟是什么样儿。

阿君是湖南人。冷艳型女强人,不婚主义者,常挂在嘴边的名言是:“凡事靠自己,自立自主自强!”

芳儿来自云南偏远农村,她从专科升上来,一路披荆斩棘考上研究生,拥有强大的学习能力,她这么拼为的是远离重男轻女的家庭,改写自己的命运。

莎莎是成都人,大学教授的女儿,长得甜美可爱,温柔且谦逊有礼,最喜欢用软糯糯的成都话说:“好嘛,就依你们。”

我们五个性格迥异,却莫名其妙成了朋友,常常在一起厮混,现在想来,应该恰恰是不同个吸引了彼此吧。当然,我们能在一起还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的默契:我们绝不试图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改变彼此,会尊重别人的不一样。

刚上研一的我们,爱学爱玩,充满好奇,精力充沛。那一段人生新的征途,在重庆这个独特的城市里开启,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热情奔放的潇潇当年在重庆备考一年,很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常带着我们四处闲逛。一天,她带我们去嘉陵江边洪崖洞照相,拍了很多美丽的合影,直到傍晚才回学校去。走到校门外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她突然眼睛发亮,神神秘秘地说:“走,我带你们去看看这个学校里最帅的校草!”

校草?不是应该在教室里高谈阔论,或者在篮球场挥洒汗水吗?怎么在小巷子里?

她把我们拉到巷子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亭档,里面吊着一盏红色的灯,照着琳琅满目的猪肉牛肉鸡爪鸭掌……是一个烧腊铺子。

有滋有味,这名字取得不错。帅哥在哪里?我更加疑惑了。

潇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摆满卤肉的烧腊铺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但她的眼睛却不是盯着肉的。

“看,就是他!”她努努嘴,指向卖卤肉的老板。

我们走到铺子前,假装买卤肉,看着那些油光光、亮晶晶的猪头肉、鸭掌鸡爪,再不经意地抬眼瞟一眼老板的脸。

老板很年轻,大约二十多岁,长得有些像电影明星黎明,发量丰厚,梳着时下时髦的发型,穿着也很时髦,有点傲傲的、酷酷的,一点儿不招呼顾客。若是他不站在卤肉铺子里,而是坐在咖啡馆里,还真有玉树临风的风范,但他面前一大堆热气腾腾的卤肉,香辛料的味道沾了他一身,所以……

回去的路上,潇潇喋喋不休跟我们讲那位校草的八卦。他是这所大学里的教师子弟,因为不擅长读书,就干脆借助校园经济的兴旺,做起学生们的生意来。因为颜值高,不仅本校的学生常来光顾,校外也有许多女生常慕名远道而来……

“啊!我的情敌好多啊!”她讲着讲着,夸张地叫起来。

我们都吃吃地笑了:“你不是有老张吗?”

她翻了翻白眼,说:“老张虽好,但也不能阻挡我欣赏帅哥!”

没过几天的晚上,我们五个腹中馋虫发作,相约去学校后门路边摊吃烧烤。到了烧烤摊,赫然看见那位“校草”正坐在邻桌和几个男人喝酒。

别看只是烧烤摊,老板却很有格调。他在摊中央摆了一个录音机,放着贝多芬的《月光》做背景,烘托夜晚的气氛。

那几个男人不满地嚷道:“老板,放的啥子鬼名堂喔,来点劲爆的嘛,搞得我们划拳都没劲了!”

老板嘻嘻笑着,敷衍道:“今天没准备,下回,下回。”

夏天的重庆即使是晚上也依然很热,邻桌坐的都是本地人,几个男人干脆脱了T恤衫,光着膀子就着各种小菜,又拖来两箱啤酒,猜拳喝酒。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八匹马儿跑啊……”

重庆人“大声武气”的吃饭场面,震耳欲聋,压住了我们五个的声音。于是我们稍稍把桌子挪远了些,可即使这样,他们大声的谈话依然源源不断的溜进我们的耳朵眼里。

“你们晓得重庆崽儿和成都男人的差别在哪里不?”

“不晓得。”

“同样是看球赛,我们重庆崽儿吼的是’雄起!雄起!成都男人呢,喊的是’学起!学起!’”

“哈哈哈哈……”

他们似乎很为自己大声武气的豪爽洋洋得意,开始拿腔拿调地模仿、嘲笑成都人的口音。这可惹恼了莎莎,她气愤地瞪了他们一眼。

“超哥,你还不回家去,等着你老婆强子来揪你耳朵吗?”另一个人问卖卤肉的帅哥。

那帅哥淡然的摇了摇头,端起酒杯说:“话多!来,喝起,管那么多咋子!”

超哥?强子?我脑中一片混乱……

那边男人们继续声嘶力竭划拳闹腾着,我们半捂着耳朵努力聊天。

嘈杂声中,突然,哐啷啷哗啦啦一阵惊雷般的巨响让一切猛然停顿,邻桌诺大的桌子被人掀翻了!

酒瓶杯盘砸碎了一地,飞出的菜汤溅了那桌许多人一身。他们都吃惊地跳了起来,只有超哥雷打不动地坐在凳子上,手里还举着一只啤酒杯。

我定睛一看,掀桌子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站在超哥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但超哥纹丝不动。

那女人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虽然微微有些丰腴,不似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但却令人感到她的五官比例恰到好处,身材的凹凸也恰到好处。

她虽然掀了桌子,脸上却没有一丝怒气,就那样平静地看着超哥,一言不发。

超哥咬紧了牙,不看她,握着酒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这样就可以保住自己的尊严,不会像那张单薄而可怜的桌子一样摔落在地上似的。

过了一会儿,那漂亮的女人猛然开口,中气十足怒喝了一声:“回去!”

超哥立刻把酒杯重重放在地上,站起来拿了T恤衫搭在肩头,满脸不服气,但却低着头乖乖跟着那女人走了。

我和芳儿看得目瞪口呆,莎莎把烤串咬在嘴里忘了拿出来,阿君和潇潇张大了嘴。一个帅气的男人,竟然被这么强悍的女人拿捏得死死的。

等他们走远了,老板过来把桌子重新支起来,摇摇头说:“又遭掀翻了。”

幸好只是简易折叠桌,只是损失了些盘子酒杯。

剩下几个男人重新坐下来,其中一个悻悻地骂:“好恶的婆娘!”

其他人说:“算了算了,他们两个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今后喊超哥早点走嘛!来来,喝起喝起!”

我们五个从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头碰头窃窃私语起来。

潇潇眼圈红了,伤心地说:“他好可怜啊!”

阿君摇摇头说:“所以我说人结什么婚嘛,搞得鸡飞狗跳的,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不好吗?。”

莎莎啧啧地感叹:“重庆的女人,真是太火爆了!”

芳儿评论道:“他们回去肯定要打架!”

第二天下午,我特地经过烧腊铺子,看见超哥依然在铺子里卖卤肉,还是那副酷酷的模样,只不过脸上多了几道抓痕。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有一天经过烧腊铺子,发现铺子前面挤了许多男生在买卤肉,探头一看,不是超哥,而是那个掀桌子的女人在里面站着。

她面带微笑,明眸朱唇,大波浪的长发拉长了她优美的脖颈,像极了有点婴儿肥的张柏芝。与超哥的懒心无肠不同,她对顾客非常热情,又漂亮又会招呼,卤菜不一会儿就抢光了。

我一看自己想买的牛肉没有了,便也准备离开。

她却招手叫住了我:“等一下,你是学美术的?”

我胳膊下面夹了一副油画,听她问我,就把画拿出来给她看,说:“不是,我画着玩儿的。”

那段时间我心情有些苦闷,画的是一个女人坐在悬崖边,对着无尽的深蓝沉思的背影。

她擦了擦手上的油,接过画去,仔细看着,说:“颜色好看,我也喜欢这个群青蓝。我以前是学美术的,你这个背影的远近比例不大对,不过印象派也不用太在乎这个。”

啊?我又吃惊了。掀桌子的泼辣劲儿,烧腊铺子的烟火气,绘画的艺术气质。这三者集中在同一个女人身上,真有些不可思议。

“你本来是想买什么?”她把画还给我,问道。

“我喜欢吃你们家的牛肉。”我答道。

“那你跟我到家里去拿嘛,就在那栋楼后面。”她向家属区的方向指了指。

我就跟她往家属区走去。路上她一直在讲画画,她原本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插画家,把中国风融进插画里,听得出她很有想法。

“你现在还画吗?”我问她。

她叹了一口气:“现在没有时间,等我儿子再长大点,看上了幼儿园会不会好一些。”

她家在一栋老宿舍楼三楼一个两居室里。虽然不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厨房里很拥挤,灶上的大锅里放着刚沥干水的牛肉。她包了一大块儿给我,随便收了我二十块钱。

我有些感动又不好意思,就说:“后天是周末,我要去磁器口古镇写生,你来不来?”

“要得,周末让我老公守铺子,我把儿子放在我妈那里,我也该放一天假了。”她高兴地答应了。

我就这样认识了她,才知道她的名字是诗意的蔷紫,而不是强子。

后来我经常光顾有滋有味,蔷紫在的时候,总会给我留一块儿上好的牛肉。超哥偶尔会站在铺子里面,酷酷地很少说话,但脸上经常有些抓挠的印痕。我感到颇有些纳闷:这对夫妻看起来那样登对,为什么总是闹成这样?

每当超哥的脸上又出现战斗痕迹的时候,就是我们八卦的时候,我们都很好奇,这对俊男美女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一个周末,我们五个又相约去校门外小吃街吃烧烤,到了那儿,赫然看见超哥和七八个男人又坐在那里喝酒。

一个男人对超哥嚷道:“超哥,你今天早点儿走哈,不然我们这台酒又要遭掀翻!”

超哥外强中干地冷笑了一声,一仰脖把一杯啤酒吞下肚,把空杯子当一声放在桌上,大声说:“倒满。”

另一个男人给他倒了酒,说:“女人其实也好哄,只有有了钱,听话得很!我兄弟最近在股市大赚了一笔,他老婆以前多凶,现在扑爬跟头地,恨不得把他当财神菩萨供起!”

于是,他们的话题转向了怎么赚钱,超哥不说话,认真听着。

莎莎悄声说:“真俗!浩哥说,两个人相爱才最重要。”浩哥是莎莎的男友,在成都的一家日企工作,等着她毕了业回成都,进高校当老师,然后就结婚,浩哥主外她主内,未来的路安排得明明白白。

潇潇反驳道:“钱当然重要了!你看我和我家老张,就是因为没钱才分开两地,一年也见不了几面。”潇潇和老张是大学同学,在一起快五年了,他们在不同地方读研,只有假期才能见面。

我笑说:“你们俩还能在一起吗?我看你已经移情别恋了!”我朝超哥努了努嘴。

潇潇打了我一下:“胡说,我这只是欣赏!欣赏!老张真挺好的,我们五年的感情可不是哪个帅哥就能轻易帅翻的。你可好,男友就在身边,天天守着你,没有我们这样的烦恼,就来说风凉话。”

我闭了嘴,默默低头吃东西。

芳儿说:“钱重不重要我不知道,但得先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才能讨论这个问题吧?”

我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爱人?”

“我说不清,首先要对我好吧!”她借着酒意,说起了从未提起过的往事。

“在老家有个男孩子对我挺好的,不过,我不愿意像家乡其他女孩那样,早早嫁人生孩子,然后就是做农活、养孩子、照顾一大家子人。我想换一种活法,所以我才要读书……我除了能读书一无所有,顺其自然吧!三观一致就是最好的选择。”

“是什么样的男孩子?讲讲!快讲讲!”我们好奇地追问。

芳儿红了脸,说道:“就……普普通通的,我们是中学同学,他总是跟着我,但又不怎么跟我说话,挺闷的。后来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我在回家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掉到他家鱼塘里了,他把我救起来了。再后来,我要考大学,而他爸要跟他养鱼赚钱,人生方向不同,离得又远,见面就很少了。不过,他一直给我写信,说会一直等我……”

“啊……好可爱的渔夫哥……啧啧……”

阿君不耐烦地说:“我真奇怪你们干嘛总说男人的事?潇潇和莎莎,你们的未来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有意思吗?还有你,燕子,成天被一个男人盯着、管着,有自由吗?人生要像一场冒险,才叫人生,我可不要被这些感情的事束缚。”

莎莎打趣地说:“你才真的有些奇怪呢,男人在一起谈论女人,女人在一起谈论男人有什么不对?我看追你的男生也多,比如我们专业的小吕,家里有权有势,自己也优秀,对你一往情深,老叫我帮他送花给你,为什么你都不喜欢?你该不会是……”她夸张地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假装惊慌地叫道:“不要,我可不是随便的女人!”

阿君哭笑不得,抓起一支竹签奋力向莎莎投去,投偏了,竹签轻飘飘地落在超哥桌上。

那桌人静了几秒,看向我们。阿君红了脸,站起来喊道:“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她走过去,带些傲气想把那只竹签拿回来。几个男人轻佻地笑起来,超哥制止了他们,拿起那只竹签放在阿君手里。

阿君回来坐下,因为尴尬更加生气,涨红了脸对我们说:“看着吧,一会儿那个泼辣的女人准会来掀他们的桌子!”

我们压低了声音,不再那么肆无忌惮。

果然,没一会儿,蔷紫大踏步地来了。这次她没有掀桌子,只站在那里逼视着超哥,超哥依然坐着巍然不动,眼睛盯着酒杯。其他人面面相觑,十分尴尬。蔷紫身上自带的杀气,压得众人都不敢开口,几个男人都悄悄挪动凳子向后撤去。

我们低下头,悄悄关注着超哥那边的动静。

“回去!”蔷紫终于开口了。

“我们在谈正事。”超哥声音软趴趴地回答。

“回去!”蔷紫提高了音量。

“不回去。你看哪个男人没有一点有自己的空间嘛?”超哥扬起脖子,试图在朋友面前硬气一回。

哗啦!可怜的桌子又翻掉了,盘盏与菜汤齐飞。

“回去!”这声怒喝再一次拔高了声调,已经有了咬牙切齿、不顾一切的味道。

超哥站起身,一把抓起衣服,恼怒地走了。蔷紫大踏步走在他后面,像一个胜利的押解者。

我们看着他们走远了,小声讨论起来。

“这根本就不是爱情的模样,婚姻这个样子,太可怕了!”莎莎有点被吓到了。

阿君说:“我宁愿只恋爱、不结婚!”

芳儿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找个朴实、踏实的男人靠谱。”

潇潇又红了眼圈,伤心地说:“超哥他……好可怜啊!”

是啊,婚姻若这个样子,没有了互相尊重和体谅,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我心情挺沉重的,沉默地吞下一口烤肉。两个人走到这一步,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

研二的调研,我的学业和考察任务越来越重。我特意去跟蔷紫打了招呼,不必总给我留牛肉了。我们互留了电话,偶尔周末有空时在一起画一会儿画。

我感觉得出,她是个乐观直率又充满幻想的女人,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对超哥,她又表现得控制欲那么强。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又一年。我们这二十多岁的花样年华,也渐渐结出了爱情的果。

老张似乎非常想念潇潇,临近毕业,他隔三差五会坐火车从浙江到重庆来看潇潇。他向潇潇求婚了,两家人正式见了面,潇潇这才知道老张其实是一个隐形富二代,引得我们惊叹不已。

莎莎的男友浩哥最近接到调动令,要去日本本部工作。可莎莎不想去日本,她本来打算毕业后回成都去,找一份稳定的高校老师的工作,和父母亲在一块儿安宁地生活。浩哥的调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很纠结,因为如果去日本,她的一切都要从头来过。可如果不去,她和浩哥又该怎么办呢?

阿君那段时间神神秘秘,常常一个人行动。回来时脸上总洋溢着刻意压制住的欢喜之色。

“你是不是恋爱了?”莎莎有一天问她。最近莎莎班上的小吕更加疯狂地追求阿君,发誓非阿君不求,常常求莎莎帮他说话。

“没有!别瞎猜!”她立刻否认。

以她的爱情观,应该不是恋爱,究竟是什么好事呢?这么神秘?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有段时间没有回宿舍,也是因为自己的秘密不想被别人知道。

有一天,我带着我的猫二咪出门散步。二咪是一只神奇的猫,一只可以不牵绳就能遛的黑白花狸猫。它看出我心情不好,从出门就一直跟着我,从路边的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又轻轻一纵跳到我肩头,再轻盈地落在地上,对我喵了一声。我突然很想哭,赶紧走到操场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二咪也轻轻走过来,蹲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操场上那些男生生龙活虎地打球。

“我该怎么办,二咪?”我迷茫地问。

二咪细声细气地回答:“喵呜。”

可惜我听不懂猫语,只得叹了一口气,摸摸它的头。

“哎呀,好乖的猫儿!”蔷紫突然出现在我背后,稀奇地看着二咪,对我说道:“老远就看到你了,这只猫儿竟然一直跟着你,让我还以为是只狗。”

她挨着我坐下,看到了我脸上的淤青,愣住了。

我低下头,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蔷紫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开口数落我:“这样的男人留着干什么?你太软弱了!”

我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她开口就指责我,冲口就怼回去:“我又不是你,可以那么凶!”然后哭了起来。

蔷紫也气到了:“你以为我天生就凶吗?你以为我愿意当恶婆娘吗?自己不疼自己,有谁会来疼?”她也哭了起来。

我们一起哭了半天,好容易才止住。

我低低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我心情不好。”

她擤了把鼻涕,问:“到底咋回事嘛?”

“唉,一言难尽。”

“慢慢说嘛,我有时间。”

“我大三的时候认识了他,开始他对我很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后来就发现他越来越不对劲,他怕我出差,怕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后来连我和老师同学去考察也不行,甚至跟别的男性说话也不行。我们争吵越来越多,说不过,他就动手了,动完手又道歉,下一次说不过又动手,没完没了……”

我大概讲了一遍。

她摇摇头,对我说:“这个人太要不得了,你一定要尽快离开,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我问:“你不爱超哥吗?”

她笑了笑,惆怅地说:“爱?最初肯定是爱的,不然怎么会和他在一起?但现在只有悔不当初……”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我想到她掀桌子的样子,忍不住问她。

“离开?”她冷笑了一声,带着三分不甘、七分无奈,说:“我不想我儿子在单亲家庭长大,也不想给他找个后爸。我就是那样长大的,太痛苦了。”

她慢慢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

她读初中的时候,父母亲离婚了,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受了许多苦。破碎的家庭给她的青春期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她十七岁的时候,和超哥相识。超哥对她一见钟情,展开了强大的追求攻势。她当时正准备考美院,并不打算谈恋爱。但超哥一连一百天,每天晚上手捧鲜花在她家楼下等她。无论刮风下雨下冰雹,从不间断。超哥本来就是远近闻名的帅哥,又这么浪漫,最终她还是沦陷了。恋爱的甜蜜让她冲昏了头脑,很快她怀了孕,于是两个人奉子成婚,步入了婚姻。

“书读不成了,要是他争点气我也想得通。但是结婚后,我才发现,他眼高手低,小事不愿做,大事不会做,没有任何养家的本领。这个烧腊铺子,还是我妈撑起来的。他只会玩,和别的女人暧昧,和他那些兄弟伙鬼混。开始我还苦口婆心地劝,后来发现没有用,就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上手教训他效果来得快。大家都说我恶,恶就恶吧,为了我儿子,我也认了。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他必须当好我儿子的父亲,什么爱不爱的,无所谓了。”

她嘴上说无所谓,可脸上却满是悲伤。

“我们这样的女人,没有恋爱经验,也没有人教我们怎么面对感情,糊里糊涂就踏进去,却和预想的完全不同……你一定要分手!还有,千万不要太早生孩子,要确定了对方真的在很多方面都合适你,才能做结婚生子的决定!”

她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劝我,二咪在一旁也认真地听,听到结论,响亮地喵了一声,好像能听懂似的。

“看,猫儿都比你男朋友靠谱。它是真关心你。”

“嗯。”我点了点头。虽然下定了决心分手,我却仍然害怕由此带来的纠缠和伤害。

再等等吧,等到毕业,走远一点,再说分手。

转眼到了毕业那一年,课业愈发紧了,我们常常晚饭后结伴去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阿君却常常缺席,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一天晚上,我们下了课结伴回宿舍,芳儿忽然站住了,直愣愣地看着门口。路灯下,远远地站着一个衣着干净朴素、样貌温和好看的青年,也正看着芳儿。他身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大蛇皮编织袋,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我们走过去,芳儿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青年有一双略带羞涩的眼睛,红了脸慢慢说道:“我来办事,顺便给你带些老家的特产。”

这就是那位“渔夫哥”吧?

我们抿嘴偷笑,识趣地先走了,跑上楼从窗户眺望,根据他俩说话的口型,模仿欧美爱情电影拿腔拿调地给他们配音。

“喔,我的天哪,你瘦了。”

“喔,你还是那样美丽,芳儿。”

“不,别这样说,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可这是事实。芳儿,你知道吗,我爱你!我一直爱你!和我在一起吧!”

我们声情并茂,嘻嘻哈哈笑着,觉得这青年特意老远跑来,一定是来告白的。

不多久,芳儿提着一个大口袋上楼来,里面装着新鲜的红薯和山里的菇类。

我们欢呼着,抢出一个最大的红薯,商量着怎么吃。

我问芳儿:“他给你带这么多东西,怎么,是要对你发起新一波爱情的进攻吗?”

芳儿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们淡淡地说:“他来告诉我:他要结婚了,不能再等我了。”

狭小的房间瞬间安静了。芳儿翻开一本书,静静看了几页,忽然趴在书上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在阳台上陪着芳儿,她一边哭,一边讲当年,她的父母反对她继续读书时,他怎样义无反顾支持她;还有那些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田埂、一起看过的星星,一起划过的船撒过的渔网,一起收割过的秋麦……

第二天,芳儿恢复了正常,开始埋头苦读。她对我们说,既然读书为她打开了人生新的大门,那么她要把读书进行到底,继续考博士。

毕业那一年,我几乎没怎么见过蔷紫,忙着写论文、忙着找工作。等寒假过去,我重新回到学校时,发现烧腊铺子关掉了,连里面的招牌也被撕掉了,几个装修工人正在重新装修。

我去敲蔷紫家的门,没有人应声。这一家人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我打电话给她,获知她在解放碑一家服装店工作,便在周末按地址找过去。

她穿着时髦的套装,踩着高跟鞋,正在店里向客人推销时装。我在旁边的一家冷饮店等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忙完出来。

“你怎么突然搬家了?”我问道。

她叹了一口气,说:“他把钱几乎赔光了,好多人上门要账,我只好带着儿子躲出去。等想办法还完账,才能再回去。”

原来去年年底,超哥突然闹着要去做大生意,他觉得只有他发达了,才能获得一家之主地位。他瞒着蔷紫,把烧腊铺子盘给了别人,又借了许多钱,全部投入了股市,谁知来了一波大熊市,结果可想而知。

“遇到这样的男人,真是……不过,我现在这份工作收入也还不错,就是工作时间长,没空盯着他了。我现在看明白了,什么都没有钱重要,我要拼命挣钱,有了钱,我就能让我儿子过上好日子,我要把儿子好好养大,学美术,考美院,有个好前程,再找个好媳妇。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

“那……超哥呢?”我问道。

蔷紫飞快地回答:“我不能让儿子没有爸爸,绝对不能。我等他,他经过这一次失败,或许会改变的,就算他不改,也总有青丝变白发的那一天。”她无奈又心酸地红了眼眶,倔强地忍着眼泪,“我每次绝望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初,他在雨中笑着把花递给我、把伞遮在我头上的样子,那样好看又温暖的人怎么就不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我恨他,也爱他,但我分不清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所以……只能等待……”

就这样等一辈子?值吗?我没有问出口。

回去以后,我在校园里遇到了潇潇,她看我心事重重,问我怎么了。我忍不住把蔷紫的事告诉了她。她恍然大悟地说道:“怪不得她的脾气这样火暴,换了我恐怕也不能好脾气吧。可惜了,超哥空有一个好皮囊。爱情啊,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笑笑说:“你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你拥有的可是实实在在的爱,毕业后你和老张就要结婚了吧?他等了你那么多年,该修成正果了。”

一向乐天派的潇潇却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呀,大家都这样对我说。我和老张在一起那么久了,所有人都等着这个结果……”

她欲言又止,满腹惆怅。我问:“你难道有不满意吗?”

她想了想,反问道:“我是不是不该有不满意?说实话,他很好,他父母也很好很喜欢我,他家庭条件也很好,他很谦虚、又忠诚,我们婚后一定会很和谐,我们这么多年平稳又顺利,这样完美的条件,连我自己都觉得,如果有不满意简直是一种罪过。可是……我发现我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了解他,比如我喜欢旅行,特别想去沙漠看看,六年了,十二个寒暑假,他总是说没时间,他很宅……还有,他家明明很有钱,可他从来不告诉我真实情况,我不确定他是刻意隐瞒,还是觉得不必细说……总之,真要嫁给这样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总觉得缺少些感觉……可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我们坐在篮球场边,敞开心扉谈论着蔷紫和超哥、莎莎和浩哥、芳儿和渔夫哥,还有我们自己。二十来岁的爱情,竟然在花儿盛开的背后藏满了纠结与怅然。

月亮升起来,潇潇如释重负地总结道:“看来我是最幸运的,爱情里没有你们的这许多波折。老张总归是我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我想还是火速嫁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吧!你呀,别拖了,毕业就分手吧,好说好散。还是阿君聪明,一点儿没有感情的烦恼,她可真是女强人。"

天晚了,我们起身往回走。经过一片安静的树林,我看见黑白花的二咪又偷溜出来,正往林子里跑。我喊了一声追过去,一对正在树后拥吻的男女立刻火速分开,我和潇潇与他们撞个正着,但还来不及尴尬,就被他们震惊了。

是阿君和超哥!

我们面对面站着,都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潇潇终于忍不住,气愤地骂道:“呸,真恶心!”

阿君愣了两秒,咬住嘴唇,哭着转身跑了。

第二天,阿君搬离了宿舍,没跟我们说一句话。莎莎和芳儿知道了她和超哥的事,也震惊不已。那是阿君啊,一个是视爱情如衣服、追求独立自主的姑娘,怎么就当了令人不齿的小三呢?他们俩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我有点不敢见蔷紫,这种心理很奇怪。蔷紫的脾气,知道了这事心里会更加恨超哥,也定然不会放过阿君,阿君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说;但见了蔷紫不说,又觉得是一种隐瞒和欺骗。所以只有不见了,我开始躲着蔷紫。

不久,阿君接受了小吕的表白,高调正式宣布恋爱了。只有我们四人知道,这是阿君的纠错行动,与爱没有多大关系。

三个月后,我们都毕业了,我们穿着学位服拍了美美的照片,唯独缺了阿君。

各奔东西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四人又聚在烧烤摊,喝了一点酒。那天,烧烤摊坐着的都是毕业了要离校的学生,老板用录音机播放毕业季的配乐诗,大多与青春和离别有关。

一个低沉的男声吟诵着:

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

风吹过云就散了,影子淡了。

夕阳靠着山倦了,天空暗了。

一朵花开得厌了,春天怨了。

鸟儿飞得不见了,清晨乱了。

长长的发辫散了,青春,淡了……

呵,徐志摩太讨厌了,这么做作,却总能让分别的人忍不住泪流成河。

虽然我们都知道分别以后,情谊散了、淡了是时光的必然,但仍然相信这份情谊永远不会结束。因为青春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能留在这段时光里的人也只有那么珍贵的几个。

莎莎轻声说:“陌上花开……要是阿君也在就好了。”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她曾经向我们科普“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含义:春天都到了,你怎么还没有回来?

潇潇没有说话。其实,在我们心中,纵使阿君做了出格的事,她也依然是我们的朋友。可惜,我们没有机会告诉她了。

我说道:“那我们来做个约定吧!约定十年、二十年后的春天,不管我们什么样,一定回来再相聚!”

我们举起手中的杯子,“叮”一声碰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好,一定!”


毕业后,潇潇去了浙江老张的家乡,两家人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婚礼;莎莎回了成都;芳儿先在重庆一家职校落脚,她的目标是第二年考上一所重点大学的博士。至于阿君,她坚持独立自主,拒绝了小吕家里安排的好工作和大房子,执意要去北方的一所大学。小吕为了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坚决和她一起去了陌生的远方。

很快,潇潇和老张举行了婚礼,我们特意去参加,作她的伴娘。婚礼盛大而豪华,到处闪闪发光。然而什么光芒也不如那天的潇潇耀眼,她穿着长长的婚纱走过梦幻的星光大道,像一个女王,笑得那样灿烂。

莎莎如愿到一所高校工作,没有选择和浩哥去日本。她不想打破舒适圈,怕不适应异国他乡陌生的环境。她希望有一天浩哥能回来,继续以前的计划,两个人开始了不知何时结束的异地恋。

芳儿如愿以偿考取了博士,在读书这条路上,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和毅力。

阿君……再也没有音讯……

我们开始在人生的道路上各自奋斗,对未来充满热情和期许,却没想到未来如此不可期。

潇潇在盛大婚礼过后的第二年,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我打电话去祝贺,问道:“生了个大胖小子,老张高兴坏了吧?”

潇潇沉默了一下,回答我:“不是老张的。”

啊?我张口结舌,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还没等我问,她又说道:“我离婚了,又结婚了,这孩子是我现在先生的。”

“这么快!”我脱口而出,“为什么?”

“有一种人是熟悉的陌生人,还有一种人虽然陌生,却会一见如故。是的,他才是我想要的那种灵魂伴侣,我渴望真正的爱情!只遗憾他没有在适当的时间点出现,但错过他我可能会后悔终生的,所以我义无反顾地重新选择了。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总要有一些遗憾,才能知道什么是可贵。幸好不算太晚。”

她丝毫没有提及老张,我也不敢问。刚结婚就离婚,那得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脑海里,不可控制地浮现出老张每次来看她时幸福的笑脸。那盛大的婚礼像一场笑话,老张怎么办?

潇潇似乎听到了我内心的想法:“老张说,勉强是对爱情更大的犯罪,拖得越久,伤害越大。我和他互为熟悉的陌生人,实在不适合绑在婚姻里。只是让身边的亲人空欢喜了一场,我们都感到很抱歉。”

爱情,有时是甘霖,有时却是毒刺。我想,老张其实是想让潇潇心无歉疚地去寻找幸福吧?爱深至此,却不是潇潇想要的。唯有希望两人都能早些重新出发吧!

电话那头,潇潇兴奋地说:“燕子,你知道吗?我终于去沙漠了!黄沙万里、驼铃悠扬、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原来是那样的。顺着丝绸之路走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世界太美了,而我们的生命太短了,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呢?我要走遍这个世界,绝不虚度光阴,想做什么就去做!”

我点头道:“太好了,太好了,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做到像你一样,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时光如电,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在奔波忙碌中,我们都在悄然变化。

我被分手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但最终好歹彻底分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数年望不到头的阴雨天,终于放晴了。

我下定决心好好爱自己,把手边的工作做好,搬了新家,做好了单身生活的一切准备。我想,爱情不是必需品,一个人只要爱自己,即使一辈子单身也能过得很精彩。

一个下午,我去新单位开会,会场邻座坐着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他埋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专业英文书。我好奇地看了书一眼,又敬佩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他一眼。他抬起头,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我结婚了,缘份来得突然又巧妙。

三年后,芳儿毕业留在那所重点大学任教,遇到另一个和她经历相似的同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她成功地完成了事业与家庭的跃升。

莎莎还等着浩哥回来,却始终没有等来。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的心理也发生着变化,忐忑、焦虑、可又害怕打破原本习惯的生活。她开始有了很多不如意,特别是在单位,需要适应的人和事太多,比读书时复杂太多。因为她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为人又总是软软诺诺的,没有浩哥在一旁帮她拿主意,许多麻烦找上了她。

终于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我决定去日本了。”

我问:“怎么了?”

她轻轻地挽起袖子,胳膊上赫然一片青紫。她告诉我,几天前到外地出差考察的时候,一个一直对她不怀好意的男同事闯进她的房间,想要欺负她,她挣扎夺门而逃,那人用力关门阻止,夹伤了她。

我气得发抖,问:“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这是犯罪!走,带我去找那个混蛋!”

她哭了,说道:“我怕父母担心,我怕事情闹大,我怕我无法处理这一切……我发现我是个很软弱的人,以前我一直觉得父母、浩哥在,能够保护我,我只要等待就可以。这是自欺欺人,我不能总蜷缩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里等着别人来保护。浩哥远在日本,他也有很多苦恼,我父母老了,更需要保护。现在,我应该勇敢走出我给自己设定的安全屋了。”

她的言语依然软软糯糯,但却多了一分勇敢和坚决。

莎莎走了,她在日本过了语言关,重新去大学进修,虽然最初的日子也忙碌艰苦,但和浩哥在一起,她又有了无穷的勇气。后来她换了手机号码,我们便失去了她的音讯。

萍踪浮沉,落影难寻。转眼十几年过去,十年之约没有机会践行,实在有些遗憾。

我想,这次得了机会去重庆出差,先看看芳儿,再商量二十年之约吧。


从平原丘陵驶入高山峻岭,很快就到了重庆。重庆直辖以后更大了,路网也变得复杂多了,我又寻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芳儿家。芳儿的儿子和我女儿一般大,丈夫斯文有礼,一家子和和睦睦。

私下里,我问:“你还记得那个送红薯的老乡吗?”

她笑了:“怎么会忘?他还在养鱼,又种茶,过得很好。我们有时假期回老家还会见面,说好了他女儿今后考这个大学,我来教呢。”

她的笑容和话语云淡风轻,那是真正的洒脱。

“对了,那个叫“有滋有味”的烧腊铺子又开了,不过不在学校,开到小吃街去了,据说还被评了当地名小吃呢。”芳儿想起了我们过去常去的地方。

“你见过蔷紫和超哥两口子吗?”我问道。

“是的。不过,他们变化挺大的。”

下午我们一同出门去,我心里还有些激动。

小吃街不远,我们刚走到入口就看见了那个烧腊亭档,里面像从前一样挂着一盏红色的吊灯。

一个半秃的男人和一个高高的男孩正在里面搬东西。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像超哥,鼻唇像蔷紫。

超哥搬完箱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点燃一支烟抽起来。男孩继续忙着整理台面,说道:“爸,你别抽了,本来就咳得厉害,要是妈看到又要骂你了!”

超哥嗯了一声,把烟放到一边,随手拿起一个水杯。烟没有掐灭,冒着细细袅袅的烟。

男孩走到铺子外面的招牌前,取出油彩开始加工图案。他画得很好、很流畅,“有滋有味”四个字设计得活色生香。

超哥察觉到一旁的我们打量他们的目光,转头看了我们一眼,说了一句:“五点开张。”我们点点头,在旁边一家奶茶店坐下来。

超哥的五官没怎么变,但谢顶使他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深了几分。他穿得很随便,甚至有点邋遢,围裙松松垮垮地系在腰后,配着大短裤和塑料拖鞋,完全没有了青年时的英俊帅气。香烟氤氲着他茫然的眼睛。看到儿子忙碌的身影,他的眼睛流露出了温柔之色。

我盼着见一见蔷紫,可直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她来。芳儿说:“她不怎么到这儿来,她好像在其他地方还开了少儿美术班和服装店,忙得很呢。我有一次碰到她,看她都有白头发了。”

我们走到烧腊铺子面前,男孩热情地招呼我们,说:“嬢嬢,尝一尝我家的牛肉吧,我家的牛肉最好吃。”

我笑道:“我知道的,十几年前我就吃你家牛肉,我认识你妈妈。她今天不来吗?”

男孩撇了撇嘴,说:“我妈忙得很,不怎么来,这铺子都是我爸在管,所以我有空就来帮帮他。”他似乎对蔷紫颇有些不满。

我说道:“你妈妈很能干的。”

男孩回答说:“她是挺能干的,就是太爱钱了,不管家,也不管我爸,还总说她从前把青春浪费了,今后要为自己而活,搞不懂她。”

超哥打断了男孩的话:“好了,我这儿不忙,你赶紧回家,把灶上的乌鸡汤给你妈送过去,然后就回学校去。娃儿家读好个人的书,不要掺合大人的事。你不懂。”

男孩一边把牛肉切片,一边心疼地看看超哥:“啥子不懂?等我去美院了,你就又剩一个人了。”

我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耳边回响起当年蔷紫对我说的话:“……我要拼命挣钱,有了钱,我就能让我儿子过上好日子,我要把儿子好好养大,学美术,考美院,有个好前程,再找个好媳妇。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

超哥坐在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把烟拿起来继续一声不响抽着,仿佛在回忆往事,又像是认命了。

男孩把切好的牛肉装好递给我,又细心地给我一盒牙签:“趁热吃啊嬢嬢,下次又来哈!”

走在路上,我将一片热乎乎的牛肉放进嘴里,浓郁而熟悉的香味弥漫整个口腔。

有滋有味,一样的味道,但却再不是一样的人了。一个人深情时,另一个人不懂珍惜,当他想珍惜时,那个人却已经走远了,这就是所谓错位时空吧。

晚上我们给潇潇打了个电话。芳儿问:“最近忙什么呢?电话也不打一个。”

潇潇笑道:“太忙了太忙了,疫情把我们一家的环球梦打破了,不过国内也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先全国游吧。我小儿子还没去过沙漠,我们打算先带两个孩子重游大西北。”

潇潇很聪明,她先生是学教育的,两人携手创建了出国游学公司,做得挺大的。最近因为疫情,公司业务受到冲击,她干脆把这段时间变成全家度假的黄金期。她是真正把爱好做成事业了。

我说:“重庆现在变化好大,明年是我们的二十年之约,到时候记得回来喔!”

她爽朗地说:“好呀,没问题。我做梦都想吃重庆老火锅和烧烤呢!也不知道学校后门那个喜欢放徐志摩诗歌的烧烤摊老板还在不在?对了,我有个关系很好的客户常去日本,她好像遇到莎莎了。”

“什么?在哪里?”我们惊喜地问道。

“在有名的大藏村一带,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本地人,夫妻俩做温泉民宿,接待中国游客,做得很成功呢。”

我和芳儿愣住了。莎莎,千辛万苦去了日本,竟没能和浩哥在一起?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急切地问道。

“没有。客人是回国以后偶然看到我们以前的照片,觉得那民宿老板娘长得很像莎莎,又是中国人,才跟我说的。我已经托那个客户再去日本的时候把我们的信息送去大藏村,现在还没有回信。不过,既然知道她在那里,我想总归是能打听到的。”

是啊,我相信那一定是莎莎,我希望一定是她。

一转眼,冬天到了。莎莎依然没有音讯。潇潇说,她把我们的二十年之约寄到了大臧村管理处,希望我们的愿望能成真吧。

在一个冷冷的下小雪的傍晚,我忽然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竟是阿君打来的。

“昨天开会的时候好巧,遇到你的同事,要到了你的电话号码,没有打扰你吧?”阿君温柔地问道。

我感到很惊喜,这么多年没见过,我其实也很挂念她。

我们寒暄了一会儿,我问道:“你怎么会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要是留在南方多好。”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这里的天气很糟,冬天很冷很冷,我一直不习惯。大学还好,我很早就评了教授。但它的位置太偏了,老吕在市中心上班,我们每天跑来跑去很累。而且市中心房价很高,我们忙了这许多年,连给孩子买个学区房都捉襟见肘。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年我不那么意气用事,就留在重庆,这一切问题都不会存在,就不会让自己、老吕和孩子都这么累……”

她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

我忍不住问道:“你和超哥,到底怎么回事?”

她苦笑道:“当年我被他迷住了,就是这么回事。那天我去隔壁桌要竹签,他把竹签放在我手里,手心相碰,他看着我,只那一眼,我就被击中了,像中了邪,明知不可为,却偏要飞蛾扑火。这违背我了的价值观,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我控制不了自己不想他、不见他。我经常去他那里买牛肉,他就懂了……他对我诉说他的苦恼、他的爱恨,我感觉我仿佛是他的拯救者,虽然那样不对……我那时也是痛并快乐着,可快乐超过了痛,直到那天潇潇骂了我,我的羞耻感才醒悟。我只想走得远远的,不要再给自己机会堕落下去,谁知道是一错再错……”

我听着她诉说,心里很难过。

她停了好一会儿,轻轻说道:“这些话,这么多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想找一座空山,大声喊出来,无论是爱是恨,都尽情释放出来,然后好好过下半辈子,再也不想以前的事。”

我故作轻松地说:“看来我就是那座空山啊。告诉你一件事,我几个月前回重庆,见到超哥了。他还在经营烧腊铺子。”

阿君说:“喔?他怎样了?”她的声音有点微微的发抖。

我说:“他秃顶了。”

阿君轻笑了两声,忽地又哽咽起来:“燕子,如果我能预见未来,就不会在青春最美好的时候做这么荒唐的事了;如果我没有做这样的事,就不会让自己的路拐弯了;如果我的路没有拐弯,就不会让老吕也过得这么辛苦了。这个傻瓜,什么也不问,就抛下父母给他铺好的路,陪着我一起奔波了十几年,我知道他很累,但他从来也不说;以前我曾经对自己说:做就做了,我不后悔,但其实,我真的后悔!如果……”

“人生哪有如果?阿君,都过去了,人生还长着呢,其实,幸福已经在你身边了。”我不忍听下去,打断了阿君的话。

“是啊,经历过失去才会懂得珍惜,希望还不晚。”阿君哽咽着说道。

“不晚,不晚!谁年轻没犯过错呢?只要醒了,怎样都不会晚,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今后还有好多日子呢。”

“嗯,人生过半,花儿快谢了,我们都要好好的。”

“谁说的?花儿正开呢!我们约好毕业二十年的春天在重庆相聚,明年春天回来吧,我们都很想你。”

“好。”阿君轻轻挂断了电话。

阿君归队了。我想起了毕业季的那首诗歌……

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

看着看着就累了,星光也暗了,

听着听着就醒了,开始埋怨了,

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

我们五个人,还有蔷紫和超哥,每个人的二十年,都是一部成长史啊。

不过,在这部成长史里,爱情是主线却不是全部,它只是成长的一部分,是我们领悟生命的路径,是催生我们开出更坚韧花朵的一缕春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错爱恨、阴差阳错、分分合合,造就了二十年后人格饱满的我们,这饱满的人生经历不正是活着的精彩之处吗?

这二十年我们各自忙忙碌碌,是时候停下来,一起好好欣赏欣赏身边这片无边的春色了。

我盼望着,盼望着今年春天的花快些开放。

三月中旬,一位中学同学联系上我,通知我参加中学同学会。

那天晚上,吃饭喝酒,舞台表演,很是热闹。但举杯换盏之间,有很多同学我已经记不清了,像我这样从外地赶回去的人连同学的名字都叫不出来,着实有些尴尬。我悄悄走出去透一透气,站在暗色的花架后想给先生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回家。

云把月亮遮住了,花架的另一边,几个同学在八卦,谈论的正是我。

“她大变样儿了,是整容了吧?”

“听说她过得挺惨的,结过婚又离了,感情特别不顺。”

“她就是太心高气傲了,哪个男人受得了?”

“是呀,现在年纪大了,再嫁不好嫁啊,不整容怎么吸引男人?”

我默默听着,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又怎样呢?不相干的人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那些和我一起经历成长的人、陪伴我左右的人,才最重要。

不知从哪里飘来淡淡的香,是什么花在春夜里静静地开放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大地上。

我释然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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