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的一个午后,窗外蝉声阵阵,我正慵懒地斜坐在房间的转椅上漫无目的地浏览朋友圈,半年多未见的老同学兼老友小O发来微信,问我啥时候有空出去逛逛聊聊。说是小O,其实叫他老O也未尝不可,只是时光老人待他不薄,甚至可以说是过于偏爱,奔着“知天命”之龄的他,头顶或鬓角本该长出的几丝银发,眼角本该显露的鱼尾纹都还未见踪影,微胖的面颊上也未染上岁月的风霜,饱满发亮的额头上也未刻下尘世的沧桑。
因为不是电话,因而我有足够的考虑时间,尽管我本是闲人一个,理当欣然允之,但我还是习惯性地优柔寡断,五分钟之后才给他回复,有偷懒嫌疑地邀请他来我所住的河西一聚。小O想了想,回复说他挺想去阅江楼公园逛逛。
阅江楼乃中国十大文化名楼之一,与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合称“江南四大名楼”,已移居南京十余年的我虽早闻其大名,却至今尚未得见其真容,况且从手机屏幕上的“挺想”一词分明能感受到小O去名楼一逛的兴致,因而一向乐于成人之美的我没有任何不允之的道理。于是二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四点半阅江楼公园门口不见不散。
第二天中午,饭毕,我从书柜中取出一本《带一本书去南京》放在枕边,本想先闭目养神休息一会然后查找有关阅江楼的文字,好在老同学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学问,不料因午饭吃得过饱导致困意迅猛来袭,我竟闻着书香,伴着微鼾入梦了。待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点开手边的手机一看,时间已过了三点。
顾不得父亲曾经多次叮嘱过的“翻身要慢,起身要缓”养生诀,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方便、洗漱、穿衣。时间催促我快点儿出门,虚荣心、攀比心却提醒我:收入没有小O高,学问没有小O大,可不能连颜值也输了。于是对着镜子匆忙修饰打扮起来,直到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甚至自恋的笑容,方换好鞋子冲出门去。等骑上了公共自行车才发现原本准备带在身边阅览的《带一本书去南京》匆忙中落在了家里的鞋柜上,看来属于高雅之物的书籍看不惯我庸俗的虚荣心和攀比心,鄙视我不纯的读书动机,不想让我在老同学面前显摆一下学问,生怕玷污了从它那儿攫取的学问。
初秋午后的南京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有点儿热,秋天刚刚将夏天从“轮值主席”的宝座上赶走,自己取而代之,夏天却心有不甘,一步一回头,余温久久不能散尽,奋力骑行中的我很快便全身冒汗。终于骑至公交车站台,还算巧,公交车正好来了,它没有考验我的耐心,2元钱的空调车费使我提前入秋。
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我掏出手机,书籍无意成全我的虚荣心、攀比心,没办法,我只能求助于百度了。用手机百度搜索的过程中我对自己的无知甚是惊讶,原来阅江楼并非如我所知所想的那样古老,作为一座仿古建筑实体,其实际年龄竟和我女儿的年龄相仿,这太不可思议了,中间隔了六百多年。带着好奇,我继续搜索,了解到,当年朱元璋在卢龙山(今狮子山)以少胜多,大败劲敌陈友谅,实力大增,士气大振,由此奠定了大明王朝定都南京的基础,为纪念这一历史性胜利,朱元璋在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将“卢龙山”改名为“狮子山”,并下诏在山顶修建一座楼阁,赐名“阅江楼”。兴许是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这江南三大名楼给他以启示和灵感,肚中并无多少墨水的他也附庸风雅地亲撰《阅江楼记》,同时又命众文臣每人撰写一篇《阅江楼记》,其中大学士宋濂所撰最佳,后被收入《古文观止》,与大明开国皇帝亲撰的那篇一同流传于后世。可不知究竟是何原因,楼阁地基刚打好还没几天,朱元璋就假借上天垂象的名义推翻了自己先前的金口玉言,下令停建,从此,阅江楼便开始了历史罕见的“有记无楼”的历时六百余年的传奇。
大约半小时后,不小心坐过一站路的我装好手机下车,一下车便又被夏天的余温包围,四周望了望,未见阅江楼的踪影。手机真是个好东西,看来还得求助于手机,我一边凭着感觉往回走,一边掏出手机低头搜索地址导航,还有300米……260米……220米,我正跟着手机导航,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小O突然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小跑几步追上他,他适时转头看见了我。半年多未见没有丝毫生分之感,不过也没有夸张的见面礼仪,我俩似乎都不太在意仪式感的有无,只是心有灵犀地相互浅浅地笑了笑,拍了拍肩膀。小O依然背着他的黑色双肩包,给人一种随时都可以远行或者刚刚远行归来的感觉。
我俩并肩同行,一路上,他耐心并虚心地倾听一向喜欢好为人师的我显摆自己有关阅江楼传奇的一知半解,一如二十多年前的放学路上我给他显摆我的作文构思一样。
不知不觉中我俩就来到了阅江楼景区的东大门,景区最前端有一座照壁,上面的“狮子山”三个字刚劲有力,气韵不凡。我俩来到山门前,山门是一座仿明清风格的建筑,山门两侧有一幅楹联,上联书“已见河清海晏”,下联书“犹闻狮吼龙吟”;山门内还有一幅楹联“溯东晋,历朱明,旧梦千年风雨过;濒大江,穷碧海,新天万里画图开。”出了山门,有一片园林式建筑,雅致而清幽,像一群江南水乡的村姑羞怯、安静地立在一旁,乖巧地配合着三五拍客拍照,耐心地听他们低语浅笑。不远处的护城河(卢龙湖)、卢龙湖水榭,默默闲看其头顶的流云,静静滋润其脚下的土地。在我们正前方是一尊朱元璋牵马出征雕像,一名肤白貌美时尚的年轻女孩正以雕像为背景,摆pose自拍,似有不伦不类之感,我与小O相视而笑,转身离开。
一路蜿蜒前行,拾级而上,走走停停,行至半山腰的“玩咸亭”,平时身体缺少锻炼的我有点儿气喘,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呼吸平缓的小O颇觉尴尬和好奇,还有羡慕和钦佩。小O不愧懂我,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得意地说:“就这两年,南京城内及城郊的山我基本上都登遍了,你假期没事别总是宅在家里,跟我学,做个身强体壮、四肢矫健的‘登山族’。”说完便掀起上衣露出白花花的六块腹肌,自个“哈哈哈”笑出了声,这一幕正好被刚才摆pose自拍的年轻女孩撞了个正着,四目相交的瞬间笑声戛然而止。目送女孩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一边捂嘴偷笑,一边迈开脚步继续前行,小O像泄了气的皮球跟在我身后。
经过一座古炮台、一处地道遗址和孙中山阅江处,我俩终于登上狮子山山顶,来到阅江楼脚下。
在一座碑亭内,一群游客正围着一名导游听其讲解碑刻,我和小O也凑了过去蹭听:这块碑刻是目前全国最大的汉白玉碑刻,由北京房山开采而来。碑的南北两面镌刻着两篇同名文章,即《阅江楼记》。朝南的这篇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亲撰,全文共1199字;北面这篇是大学士宋濂所撰,全文共568字,将大明开国皇帝的事功与大禹相提并论极尽歌功颂德之能,是一篇典型的“遵命文章”……没等他讲完,我俩便开起了小差,掏出手机,行至一处自认为是最佳拍摄地点拍起了照。远景近景,横拍竖拍,自拍合拍,眼看手机电量只剩下一小半,才停止了拍摄,然后得意地翻看刚刚定格的所有画面:楼阁外观四层,屋顶犬牙交错,跌宕起伏,轮廓优美;屋面覆盖着黄色琉璃瓦,并以绿色琉璃瓦镶边,色彩绚丽;檐上的楼匾上顾毓秀先生所题写的“阅江楼”三个大字气韵生动;檐下斗拱彩绘各异,廊柱及门窗暗红,似有古韵,颇契合朱元璋笔下的“碧瓦朱楹,檐牙摩空,朱廉风飞,彤飞彩盈”的皇家设想。
迈过高高的门槛,楼内底层的游客稀疏,因时间关系,我俩在楼内走马观花似地沿着木质楼梯曲折而上,直到顶层外面的走廊。走廊的游客倒是挺多,从衣着相貌、言谈举止来看像是趁着假期来宁旅游的大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地靠着栏杆说话,有操河南普通话的,有操陕西普通话的,有操正宗湖南腔的,还有操标准四川调的,可谓“南腔北调”。
我和小O靠近栏杆俯瞰,顿觉有点儿心慌,是轻微恐高症的症状。我俩笑着退后半步平视前方,初秋的日光温柔了许多,轻抚、亲吻万物。远处:山青如黛,江水浩荡,修缮一新的大桥若彩虹飞跨,江面上舟船穿梭,青色的城墙巍然屹立,古风犹存,蜿蜒于山水之间,眼前的金陵山环水抱城墙绕,似一幅雅致的泼墨山水画;近处,护城河里碧波荡漾,河边林木葱郁,垂柳轻拂,路上车水马龙,路边绿荫如盖,高楼林立。集古典气韵与现代气息于一体的金陵之山青、水秀、城伟、林茂之美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楼顶的暖阳、高风中,我俩畅聊、饱览、陶醉,一时竟忘记了时光流逝,忘记了拍照。
及时“景醒”,正欲取出手机将眼前的美景统统拍下带回家中细赏慢品,不料工作人员“不失时机”地走过来下达“逐客令”,我俩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走廊外仅剩下我们二人,不好意思地冲着他讨好般地笑了笑。还好,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工作人员确实与人为善,他善解人意地允许我们拍完一组照片后才目送我们心满意足、得偿所愿地离开。
出了阅江楼,迎面的一处出口已经关闭,我俩弯弯绕绕找到另一处出口,幸运的是这里竟然通往古城墙。夕阳西下,四周寂然无声,远处的山峦呈现出一条柔和、朦胧而似有神性的青黛色轮廓,夜晚默默立在它的身后,静候自然之神的派遣;天边的流云似乎也累了,身着一件淡淡的胭脂色衣裙,静候夜幕为其盖上被子入眠。我和小O并肩走在古朴的城墙上,初秋的暮色、微风联合脚下古朴的青砖,将氛围搞得浪漫、凄美又隐隐有一丝神秘。忽然一片小小的落叶随风而至,飘落在我的脚下,我弯腰捡起,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只是温情的秋风让它与我结缘,与我相遇在这寂然的古城墙上。本想将其带回家中陪伴夜晚孤灯下独坐的我,转念又想,也许这儿就是它最心仪的归宿,远离城市的繁华和俗世的喧嚣,躺在这段寂然古朴的城墙怀里是它的本意,风儿只是成人之美,不是强人所难。突然莫名地有点儿感伤,这片与我有缘的小小的落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我呢?我还得回到那个我逃无可逃的红尘喧嚣中去。
本想在这城墙上多逗留片刻,与老友和有缘的落叶一起,静享这清幽、静谧、安详的时光,并观赏、陪伴夜晚的灯光勾勒出的流光溢彩却寂寞的阅江楼,无奈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只好作罢,先解决温饱问题为妥,毕竟自己依然是一个不忘人间烟火的大俗人。
(2019年8月末于南京河西“何陋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