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舞台剧：《孽子》，原著：白先勇，导演：曹瑞原，编剧：施如芳、白先勇，主演：丁强、陆一龙、刘越逖、唐美云、柯淑勤、樊光耀、吴中天、莫子仪、张逸军，台北国家戏剧院，2014年）

黑夜里的精致是舞台剧《孽子》对一类人群独特的演绎。因为黑夜是这类人群安身立命之所在。黑夜里，他们才得享自由，在不被他人注意的角落，尽情打开自己，呼吸同白昼相比更为清新的夜的气息。这气息在演员幅度夸张的舞蹈动作的烘托下也镀上了一层奔涌的激情。那些伸展的肢体曲线，充分调动了演员对作品内在的理解力，在此基础上，完成了对一类人群真实情感的再现。故而，此时的演员已不是在表演故事，而是表现生活。

生活在舞台上浓缩，情感在方寸之地炸裂。舞台剧《孽子》略去了原著里那些与表现人物情感关联不大的情节，保留下来的场景既精到的诠释了人物情感的充沛，又很大程度上保持了原著故事的完整。

故事在黑夜里开启，结束于另一个黑夜。舞台灯光将浓黯的夜变化的单调而沉闷，那是生活的滞涩给白先勇笔下的“孽子”们带来的真切反映。他们欢聚在黑夜，白昼是一个几乎缺席的存在。这让整部剧氤氲在昏黄、黯黑的色感中，自然的流泻着厚重伴同无奈的生命呼唤。

这呼唤让生命的压抑得到进一步彰显。郭老的悲声作为一种代言，唤出了飞离新公园这个窝巢的青春鸟们共同的心声。“他们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带着心声凝聚的向往，朝着心之所向的那个世界拼命的飞着。受到不容于世的困厄，碰壁后，怀着骨子里的依恋，又回到原来的所在。这般折翼的伤痛，由郭老浑厚、苍凉的念白道出睹尽世事的悲怆，浓烈的在故事开场之初就将悲情研成满场飘飞的金粉铺洒开来，揪住观众心绪的同时，也深化了此剧“尽诉悲声，显扬挚情”的主题。

剧中的挚情在李青探母和傅崇山思子两场戏里尽管同属对亲情的演绎，却以不同的表现方式呈现出人物内心的挣扎与渴盼、拒斥与和解的自我解脱过程。

李青见到租住在逼仄的小屋子里的母亲阿丽，阿丽已是重疴缠身。这场戏，演员经由台词的念白回忆了阿丽与李父的结合、分离、逃亡的过程。其中穿插了阿丽和歌舞团小号手相识相恋的经历，以及李父对阿丽不擅于表达爱意的思念。同台多景的场景搭建将回忆同当下平行展现，消解了界限的时间也作为剧中的一个角色辅助了剧情的丰满，使之在不破坏故事完整性的前提上于紧凑的演出时间内交待了李青一家的来龙去脉。在对李青一家的交待中，父亲、母亲、儿子三个人物情感的波动在舞台这一有限的空间犹如万花筒般演绎出纷呈的异景。无论李父对阿丽的怨愤、阿丽与小号手在一起时的欢欣、还是李青对自己那业已破碎的家的不舍，都是对一家子重新团聚的渴盼。怨愤是深挚的思念，欢欣是对失爱的补偿，不舍则牵引了家的回归。回归是这场戏深切的内核，演员极具张力的表演将“回归”、“团聚”诠释的真情淋漓，自然的将挣扎在渴盼中的亲情赋予艺术的再造。

傅崇山思子则将一个父亲对犯下军纪的儿子从拒斥到和解的内心波澜予以可信的剖白，表现出一个古稀老人在时日无多的生命里饱受创痛的声声悲唤。这悲唤，有对儿子傅卫违纪的愤恨，却在这个老人心绪平复后转化为超越世情的大爱。傅卫因为在军中被人撞破了自己同性恋者的秘密而受到军纪的处罚，这让曾经也是军人的傅崇山颜面无光，就此冷落了同傅卫的父子亲情。处于人生低谷的傅卫遗落了父爱的慰藉，深感无望的举枪自尽。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傅崇山在自责中追悔，追悔自己对亲情的疏失。这场戏，扮演傅崇山的演员用大量的念白遥忆一对父子过往的欢乐，铁马冰河的年代感随着遒劲的念白扑面而至，映照出傅崇山对傅卫子承父业的美好寄托。随后，念白中的转折经由高亢急遽换为凄楚的悲音，儿子屈辱的自尽，让傅崇山痛悔自己的不该。这“不该”虽未明言，却化做一份和解融入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对新公园那群青春鸟的关爱和照护中。傅崇山把这些青春鸟当成自己的孩子，无视世情的侧目和议论。亲情在傅崇山和青春鸟之间联结起一根大爱编织的纽带，它超越了世情的平庸，显扬了挚情这一剧中主题。

李青在傅崇山的回忆里得知，傅卫跟自己也是同路人。同路人，印征了一类人群不容于世情的险恶处境。世情的险恶在剧中由王夔龙和阿凤的一段狂放的舞蹈表现出极致的绚烂。没有一句台词的阿凤踩着灵动的舞步，自由从他身体内部升腾，他要躲开王夔龙对自己的占有，朝向广袤的天空飞翔。顺着悬垂在舞台顶端的吊绸，阿凤不停地向上攀援，不羁的生命喷射出如火的热情。对生活的热爱让阿凤想要放飞自己，却一次次从象征了世情的吊绸上滑落，跌进另一团火焰的中心。这是王夔龙的燃烧，于专横中有着占有阿凤的渴求。暴烈而狂放的舞蹈如烈烈蒸腾的火焰吞噬了爱的不甘、爱的绝望。毕剥作响的骨节在燃烧中迸出撕裂人心的嘶吼，爱的寂灭随着阿凤倒在王夔龙的怀里死去而将剧情引向了高潮。

世情对这些青春鸟们的拒斥让他们没有白天，只有黑夜，可他们仍然活出了自己的风采。无论因违反了宵禁令而遭警察拘捕，还是赖以栖身的安乐乡酒吧被勒令停业，这些青春鸟们在属于他们自己的黑夜里追寻着同世情相对而生的自由。这自由的底色叫做挚情，读懂了它，也就读懂了一类人奋扬在黑夜里的精致。

（全文完。作于2021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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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