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回老家,冒雨到山上去上坟。近年来,似乎更注重这种形式上的祭奠。这也许是年龄增长的一种体现——更平和地谈论生死,更频繁地思考人生的意义,更豁达地看待世态人心,更在意内心细微的感受……人最珍贵的是情感,死亡是奈何不了这份珍贵的。
因为外婆,我迫不及待地冒着大雨踏着泥泞浑身透湿地在山野里跋涉,只为站在她的坟前,用心去体会一年一度与她的贴近。春雨潇潇,山野静寂,竹枝挂珠,千碑林立。“杜牧”烟雨迷蒙的经典“清明”里,丛生着黄荆子、映山红、甜菜头、旋钩子、巴茅草和密实的丛竹,死亡永恒的荒漠中绿意蓬勃,生机盎然。终于攀爬到外婆的坟前,汗水合着雨水自发间滴落,泪却封存在心底,不再肆意泛滥。
19年前的清明雨中,身心俱湿的我膝行在外婆的新坟前,以无法遏止的嚎啕发泄着对死的悲伤、疑惑和愤怒。最后告别的缺失,让我无法相信死亡会如此狰狞而蛮横地横亘在我与外婆之间。合身扑倒在坟土上,我用手用脸去摩挲那些新生不久的野草闲花,希望籍此能真切地感受到外婆的存在。汹涌的泪水模糊了思维,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一抔黄土,近在咫尺,却是天人永隔。有什么距离远得过生与死?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我有所愿,乞上苍怜:愿兹世界,鬼神存焉,他年我死,共在黄泉”。文字所载之痛之愿,也成为我心底最尖锐的所痛所愿。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百苦缠身。唯时光有抚慰之能,拂尘轻掸,反复发作的尖锐之痛终于钝化。几年后再立在外婆坟前,我已能收住眼泪,为她低声吟唱《黛玉葬花》和《哭灵》,那是她生前百听不厌的,我相信冥冥中她一定会侧耳倾听……
如今,我忙着挂清明吊、烧纸钱,叩头……程序式的祭奠中透着亲切自然。“奶奶,我们给您老人家拜年来了!”我为自己的脱口而出又惊讶又好笑。外婆,您是否也会笑,二姑娘这么大了,还是那么冒冒失失?隔邻是曾外祖和外公兄妹、门师的合墓,是自别处迁过来的。两座坟,六七口人,曾经热闹的一大家子。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生儿育女,认真忙碌地过完一辈子。如今尘归尘,土归土,相依相伴安卧青山,也算是自然和谐的回归吧?扫墓的人渐渐多起来,丛竹深处乡音四起,一种感动轻轻击碎平静的心池。古人今人、前人后人、祖辈后生,人与人自古至今延续着的代际传承,以生为始,而绝不以死为终。一叶“清明”的小舟,载着后人的感恩和追思,穿越悲伤的河流,安然停泊在芳菲四月。
岁月的筛网过滤掉生命中的无数砂砾,留存下来的唯有爱的细节。那些爱,跨越生死,在潇潇的春雨中微芒般复活、绽放、绚烂。记忆的幕布上叠印出遥远而清晰的微笑,温暖和煦,贴近心底,慰藉灵魂。
有泪迸出,在乡音迭起的清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