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刘童的剑,正如没有人不知道同祥斋的酒和如意娘的美貌。
刘童就坐在同祥斋的雅间,喝着如意娘为他斟的酒。
酒至唇边,却迟迟未曾饮下。如意娘瞟了一眼面前的侠客,豪名远播的快剑刘童为何变得如此扭捏?
剑在手边,离指三寸。他曾孤身一人灭掉段家寨一百七十六名悍匪,在龙潭虎穴之中来去自如,难道此刻却担心来不及拔剑?
长街肃杀,冷风如刀。
笃、笃、笃。呼哨的风声中,一人以木杖拄地,自长街尽头缓缓走来。
他在同祥斋门口停步,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愿踏进这座盛名在外的酒庄。
“墨先生远道而来,何不进去同饮一杯?”不知何时刘童已经出现在他身后,谈吐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洒脱。
“老夫平生滴酒不沾,亦不入酒肆娼寮。”
“难怪先生剑法精纯,无人可望项背。”
“在刘少侠面前,老夫万万当不起此话。”
“去前边茶馆品一壶香茗如何?”
“请!”
走进茶馆,他们就看见了唐洛。
唐洛正在把玩一只茶杯,眼神飘忽不定,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任谁也不能想到,他是蜀中唐门最狠辣的杀手。
“你也不喝酒?”刘童有些悻然。
“我喝。”
“同祥斋就在旁边。”
“杀人之前,我只喝茶。”
茶已沏好,三人同饮。
无心饮酒,不想茶亦可醉人。一壶下肚,刘童已经有些懒洋洋了。
因此破空声响起时,最先动的是唐洛。
蜀中唐门,暗器功夫独步江湖。唐洛一扬手,一只茶杯激射而出,卸去了来物的劲力。三枚铁蒺藜去势更疾,已裹着尖锐的风声破窗而出!
刘童眼前黑影一闪,墨先生也动了。
他已经看到了杯子截下的暗器,一片树叶。能以枝叶飞花伤人者,不会挡不下三枚铁蒺藜。
刘童走到窗前时,墨先生正攻向背窗而立的一名华服男子。
杖中藏剑,剑已出鞘。剑宽一寸,长四尺三寸,通体乌黑,一剑递出,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藏着凌厉的机锋。刘童暗忖,换成自己恐怕也不敢撄其锋芒。
墨先生手腕一抖,剑招已变!
长剑如龙骧蛇形,挽出了七朵剑花,将华服男子笼罩在一片乌光之中。
华服男子拂袖转身,动作不见如何迅捷,却从乌光中从容穿出,并指如剑直刺墨先生面门。
墨先生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细思足尖一点,已退出三丈开外。
刘童笑了。他已经看清楚华服男子的面容。
秦伯远秦二爷。
秦二爷自幼随少林寺慧通禅师学武,练得一身卓绝的内家功夫,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可他却无意江湖厮杀,弃武从商,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巨贾。
“我以为对头来了,没想到来的是主家。二爷请咱们三个前来,原来是技痒难耐,想要切磋武艺。”刘童作势便要拔剑。
“千手佛唐洛和乌梅剑墨先生已经让我疲于招架,若是再加上一个快剑刘童,只怕秦某就要倒毙当场了。”秦二爷拱手笑道。
“秦老板若是无事,老夫就告辞了。”墨先生的语气寒似他的剑锋。
秦二爷只回答了两个字。
血饲。
刘童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剑。
江湖之人修习内力,以精血为引,或散诸经脉,或沉于丹田。
血饲之法传自西域,施此法者以自身为皿,培育血饲虫,培育完成后将血饲虫种于他人体内,夺人精血内力化为己用。但此法过于阴毒,血饲虫又极难培育,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晓这种功法。
“莫非有人习得了血饲之法?”刘童沉声道。
“不错,此人名叫覃山海,是个久居昆仑山的狂士。不知他从何地得到了血饲秘法,居然培育出六条血饲虫,在找上秦某之前,已连伤了五位武林前辈的性命。“
“此人如今功力如何?”
“内力之深湛,乃秦某平生仅见。”
“既是如此,秦二爷如何能全身而退?”唐洛不知何时如鬼魅般出现。
秦二爷苦笑。
“莫非二爷已经……”刘童察觉到一丝不对。
秦二爷拉开前襟,胸口一点,殷红如血!
“覃山海内力虽深但过于驳杂,因此觊觎少林正统内功,想将所得内力融会贯通。秦某虽然远离江湖纷争,无奈怀璧其罪。”
“秦某从商多年,艺业荒废,不慎着了他的道。我以秘法封住经脉,暂时无碍,不过不能长久,只怕命在旦夕了。”
“若非已至死地,我又如何敢以血肉之躯去接墨先生的七朵乌梅?”秦二爷向墨先生微微颔首。
“二爷又怎知凭我们三人可诛杀覃山海?”刘童问道。
“三位都是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武功凌厉奇诡,又是秦某信得过的侠义之士,自然不愿让此獠为患江湖。若是合四人之力还奈何他不得,只怕江湖免不了一场浩劫了。”
“四人?”
“崔久。”
秦二爷话音未落,已自暗处走出一名中年汉子。
刘童心中暗自一惊,此人精气内敛气息微弱,自己自诩耳目灵敏,竟然自始至终未能察觉到此人的存在。
“秦某手下四名死士,为救我脱险已有三人身死,崔久同覃山海交过手,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秦府。
已过三更。
中庭无风,刘童却感到一丝寒意,他有预感,今晚便是与覃山海决战之期。
衣袂声忽起,园中已有一人负手而立!
来人一袭灰袍,乱发披肩,发箍覆额,气态自若,仿佛视三位环伺的高手如无物。
“秦伯远,你中了我的圣龙之蛊,难道还想求生不成?”覃山海朗声道。
“我秦伯远出身名门正派,即便是身死,也决不会让你这宵小之辈得逞!”
话音未落,后院烈火已起。
“休伤我的圣龙!”覃山海怪叫一声,向后院扑去。
“三位,秦某先行一步,江湖路远,咱们就此别过!”秦伯远的笑声自烈火中传来,作钟磬音。
覃山海刚扑至半空,一条黑影突然斜刺里杀出,双拳直捣他的胸口。
“找死!”覃山海大叫一声,一掌自双拳中穿出,印向来人的额头。那人一俯身,以背部迎向他的铁掌,双拳去势未减,直击他的小腹,使的竟是完全不顾生死搏命打法。
覃山海一掌虽可至崔久于死地,但碍于三位强敌在前,却不敢硬捱他双拳,只得猛提一口真气,身形又起一丈,再度向火海中扑去。
倏忽风起,火势再涨,覃山海自恃内力深厚,正待冲入火海,一簇银针竟从火焰中激射而出!覃山海避之不及,只得袖袍一拂,身形骤退。立足未稳,唐洛已从火中跃出,人尚在空中,一捧毒砂已向覃山海当头罩下。甫一照面,唐洛就用上了唐门令人闻风丧胆的梨花针和追魂砂两大杀器!
覃山海褪下身上长袍,催动内劲当空一卷,似遮天蔽日一般,拦下了追魂夺命的毒砂。只此片刻之间,熊熊烈火已吞没了后院阁楼,覃山海目疵欲裂,长啸一声,如受伤狂兽般朝唐洛冲去。
唐洛一击未能功成,身形一转,消失在暗处。
覃山海冷笑一声,正待追击,忽然感到背后有一丝寒意,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恶狼,正紧盯着它的猎物。
墨先生七岁学剑,历四十余载,心无旁骛。有剑乌梅,炼自苦寒。
此时,这把寒铁乌梅正遥指覃山海的背心,覃山海只有转身。
墨先生仍是一剑递出,相距尚有数丈,覃山海已感觉遍体生寒。墨先生性格孤傲,生平最恨奸邪之徒,因此初斗覃山海,竟然就使出了苦修数十年的内家功力,加之乌梅剑法变幻莫测,覃山海也不敢怠慢,以真气护住周身,冲入如织剑网,同墨先生斗作一团。
拆得数十招,墨先生只觉覃山海周身真气运行怪异,如海中漩涡一般,手中长剑几次刺向他的要害都被带偏,剑身所蕴寒劲也无法穿透他的雄浑内力,反倒被覃山海疾攻数招,险象环生。
覃山海突然大喝一声,左掌切向墨先生手腕,右掌虚空一劈,墨先生被他掌力一逼,只觉呼吸急促压力陡增,待要暂退又觉身形凝滞,犹疑之间右腕剧痛,长剑已被劈落在地!覃山海再抢一步,双掌向墨先生前胸推去!
四掌相击。
覃山海双臂微颤,掌心如火燎一般,有些惊疑的望向那个被他的掌力震退数丈的汉子。
崔久,这个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令人看不透虚实的神秘死士,竟然身藏如此霸道的内力!
方才覃山海与墨先生斗得甚急,水泼不进,墨先生遇险之际,崔久才趁隙而入,硬接覃山海一掌。
“神火魏家已经绝迹江湖几十年,没想到你居然身负火罗玄功。”覃山海眼中闪出一丝狂热,居然不理尚在身侧的墨先生,朝崔久急攻而来。崔久正要运功迎敌,只觉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口鲜血。
崔久的火罗玄功固然霸道,较覃山海的功力终究相去甚远,硬拼之下还是伤了经脉。墨先生见崔久难以支撑,不及回身取剑,运力于指,点向覃山海背心。覃山海一侧身,左掌迎向墨先生一指,右手仍向崔久抓去。
墨先生变指为抓,攀上了覃山海的左臂,竟是以臂作剑,使了一个兵器上的缠字诀。覃山海刚接了一招火罗玄功,此时又被墨先生寒冰真气所侵,顿觉左臂如虫咬蚁噬一般,急于摆脱纠缠,可墨先生终于欺至他身前,又如何肯放?大急之间,右腿忽然一软,竟差点栽倒在地。原来崔久为避他一抓滚倒在地,此时趁他心神大乱,一记掌刀切在他大腿之上。
覃山海自下山以来,以毒虫伤人性命夺人修为,何曾被逼至过如此窘境?不禁心头怒意渐盛,大喝一声,内力源源而出,一掌向墨先生颈间劈来。两人相距甚近,墨先生虽尽力闪避,右肩仍是着了这凌厉无匹的一掌。闷哼一声,墨先生口中鲜血狂喷,身子斜飞而出,重重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铿锵”一声,宛若龙吟。墨先生被掌力震飞之时,覃山海忽觉眼前亮如白昼。
一座剑阵自空中降下,阵中似有七八十柄长剑,或劈或挑或刺或拨,舞得密不透风,人若是落在此阵之中,只怕瞬间便会被削为肉泥。
饶是覃山海自视甚高,也不由得感到一丝胆寒。当下不及细思,运足十成功力,朝空中剑阵连劈数十掌。以覃山海的掌力,当今江湖中能正面接他十掌的恐怕也只有寥寥数人,可这座剑阵竟丝毫未露溃散之相,将覃山海笼罩在内!
刘童微微一叹。
趁覃山海旧力已卸新力未蓄之际,他发动了从不轻易使出的万象剑阵。
江湖人皆称刘童为快剑,却极少有人见过这套真正堪称快剑精髓的剑阵。
一剑化千百,万象终归一。万象剑阵的杀招就在这千繁去尽抱元归一的一剑。此刻,这一剑已刺入覃山海的右胸。
刘童还是低估了覃山海,他居然能从万千剑影中辨出致命的一剑,避开了要害。可这一招终究是伤到了覃山海,在一旁运气调息的崔久此时不顾受损的经脉,再次和身扑上。覃山海接连受创,早已气急败坏,一招双雷贯耳击在崔久两侧太阳穴之上。崔久额上青筋暴突,一口鲜血喷在覃山海面门!覃山海双目难睁,双臂被崔久紧紧箍住!
机括声大作,崔久胸前绽开一朵血花,一支弩箭穿胸而过,钉在覃山海咽喉之上!
刘童转身,唐洛正站在不远处,手持一架劲弩,嘴角仍然挂着一丝浅笑。
秋风萧瑟。
刘童正站在两座坟茔之前饮酒。
“老夫伤愈之后,定当领教刘少侠的万象剑阵。”墨先生朝两座坟茔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刘童苦笑,只觉同祥斋的美酒寡淡如水。
远处长亭似有人分别,一名书生望着离人远去的背影,兀自喃喃低唱。
歌声随秋风飘来,刘童听得真切。
南浦依依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