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二岁就在外面上学,放假回家,除了到河里洗衣服,跟家人到地里干农活,闲下来就躲房里看书,对村里七七八八的闲事向来不过问。加上性格拘谨,不会跟人打交道,自从出去上学,在村上就没什么朋友了,也极少窜门。
上了年纪以后, 自己经过一些事,慢慢地回味起耳中零星听过的故事,渐渐咂摸出一些味道来。最近正好闲着,就想把自己有感动的故事写下来。
到北京安家以后,母亲常过来帮我带孩子。婶婶和母亲来往比较多,有一次就随了母亲一起来京,在我家小住几日,才有机会近距离了解这位身世坎坷的婶婶不平常的一生。下面是她的故事。
青年丧夫独自抚养三个幼女的农村妇女,如何成功逆袭活成人人羡慕的样子?
我的婶婶(严格说是堂婶)是个五大三粗,没怎么上过学,说话大嗓门,一天到晚手脚停不下来的农村妇女。同样停不下的还有她的大嗓门,经常老远都能听到她的声音,自称“叽喳”惯了。
她一个人干的活,能顶一个半男人,三个女人。
早年跟着老公一起杀猪宰牛卖,那个年代干这行当的人不多,因为是跟主人家包销的,利润可观,比干农活挣钱多不说,伙食自然差不了,日子过的比一般农民滋润多了。
可惜我那个堂叔身体不争气,好喝酒,每日这么好酒好肉地滥喝下去,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留下婶婶一个寡妇,三个年幼的女儿,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家婆。
一家人的日子瞬间从人人羡慕的小康跌入孤儿寡母的凄惨境地。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一个女人没了丈夫,还没儿子,家里一个男人没有,这个家庭在村里的地位无形中要矮掉三分。我们村里的风俗,参加红白喜事也好,村里有任何事情登记户头也好,都是用男人的名字,有丈夫当然用丈夫的名字,没丈夫就用儿子的名字,哪怕儿子还在吃奶,或者儿子不管人还是户口都早已经离开村子不在当地生活也是如此。那些没有儿子的家庭怎么办?我不知道。像我婶婶这样每回是写大女儿的名字呢?还是写自己的名字?
一个人要喂饱五张嘴,上面是七旬老母,下面是嗷嗷待哺的女儿,最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岁,最小的大概就两三岁吧?换作男人也有压力,何况一个女人。独自扛着一个没了男人的家,来不及擦干眼泪的婶婶仍继续操起杀猪宰牛的营生——那时在农村像别的农民一样从土里刨食更养不活一大家人了。只是这次的搭档变成了同行,同行当然都是男人。那时还没有集中的屠宰场,哪家杀猪宰牛就得到家里去现场宰杀。农村住的分散,常常都要走好长的无人的山路,还都是半夜出发。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孤男寡女地这么长年累月半夜三更地结伴,搭档的老婆自然不干了。有时婶婶在街上卖着肉,人家老婆就到摊上指着鼻子骂,婶婶一句话也不敢回。每 天回家一关上门就放声大哭,有时想不开了就到那死鬼老公坟上哭一场。
没办法,跟人合伙干不下去了,一咬牙,自己一个人干!于是那些黑夜里的山路,常常出现一个矮胖的身影,分不出男女,因为无论天晴落雨,那人都是一身蓑衣,一顶大雨帽!身上挂着杀猪刀和秤头之类,叮当作响。只有星星和月亮与她作伴。偶尔也有那不怀好意的人,在路上偷偷跟踪她。婶婶是什么人,一个人敢杀一头牛的女人,身上又带着刀,倒是没吃过亏。
还好三个女儿很懂事,每天妈妈回家都已经做好饭菜,家里一切都料理好了,妈妈只要吃过饭洗洗睡就行,不用操心家里的事。
就这么走着走着,婶婶遇到了第二个男人,是一个大龄单身汉,没结过婚,按当地话来讲还是红花男,据说曾当过代课老师。人老实本分,愿意来倒插门。按说一个红花男去倒插门,找一个寡妇,还带一老三小四个拖油瓶,在外人看来多少有点吃亏,相当于来给这一家人白打工,替人家养这一大家人。何况,作这样的上门女婿,还跟直接到女方娘家上门不一样,因为这是女方的婆家,女方本人都会被族人看作外人,何况她的上门女婿?按当地风俗,上门女婿需要改成丈人家的姓,换成这家人的名字。我这个上门的“堂叔”呢,需要改成跟我死去的堂叔同辈份的一个名字,以后所有村里的正式场合,就以这个新名字作为一家之主出现。这对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心来说,应该还是有挑战的。
所有这些,上门的继“堂叔”都没有计较,包括村里人各种善意恶意的嘲讽玩笑,到他那里都轻轻化解于无形。包括婶婶也觉得亏欠他,在结婚前硬是靠自己把旧房翻新了一下,怕人家说她什么都是靠这个男人。又担心他觉得没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会遗憾,还说要给他再生一个孩子,也遭他断然拒绝:把这三个培养好还不是一样的!
来到这个新家以后,他完全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以往并未怎么干过农活的他,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都干,每天天未亮就出发了,天黑了还没回,待三个女儿如同己出。家族里,村里有什么事,也尽心尽力去帮忙,人又能干,踏实,好相处,实实在在比当年我那堂叔还招人喜欢得多。渐渐地,新来的堂叔不仅赢得了家里老老小小的爱戴,也赢得了村里人的敬重。多了一个知冷知热的伴侣,还有一个能分担大半重担的顶梁柱,两个勤劳能干的人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得一天天红火起来,这个尝遍辛酸的家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当然,也有那嫉妒眼热一心想看笑话的人心里愤愤不平,总想找点机会让这一家人出丑难受,不过大部分人还是肯定这家人的勤劳,也被新来的堂叔人品所折服。
这个堂叔哪都好,就是不大爱说话,一天到晚闷头默默干活。用婶婶的话说,有时跟他在地里干一天活,一句话都没有,把她这呱啦鸟憋得那个难受!
有一天,村人经过婶婶的柑子田,见到婶婶,跟她打招呼:“一个人啊?”婶婶答:“没啊,还有个哑子也在呢!”村人以为是村上那个哑巴,就问:“哑子也来帮你啊?”婶婶答:“没有啊,是我家那个哑子。”这时听到柑子林的另一头传来憨憨的笑声,是一直在默默干活的堂叔。
在当地,没有儿子的家庭通常会留一个女儿在家招女婿,婶婶的大女儿也被留下来,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新招来的女婿也是一个老实本分,不爱说话的小伙子,用婶婶的话说,家里有了两个哑子。
说实话我们村的风气并不是很好,男人吃喝嫖赌打老婆的多的是,特别是这些年农民手里的钱也松动起来以后,社会风气又大开放,老实本分又顾家的男人渐渐成了稀有品种。
一开始以为是婶婶家运气好,恰好能碰到两个这么踏实靠谱,知冷知热的男人,一家人这么齐心。
后来听了一些故事,才知道不完全是运气问题。能把日子过成今天这样,婶婶至少做对了这几件事:
1.独立自主,自重自爱,有担当,能吃苦耐劳。
在丈夫去世后,她不怨天尤人,不一味沉湎于悲伤自怜,不自暴自弃,不摇尾乞怜,不依赖他人,而是立即展开自救。一个女人独自承担起养五口之家的责任,教育好子女,维持着正常的家庭运转。一条路不通,立即想办法走另一条,靠不了别人就靠自己。她的坚强不仅保护了自己的家人,也赢得了外人的敬重。她也没有在子女面前一味哀叹抱怨命运不公,而是给子女树立了女人凭自己的劳动自强自立的榜样。
2.敢于追求幸福,有眼光,会识人。无论他现在的丈夫还是女婿,当初结婚前在外人看起来都不是那么耀眼的人,不是那么看好。但婶婶就看重他们人老实,良心好,能吃苦。
3.善于经营家庭情感。
再好的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也会有摩擦,冲突,误会和伤害。好的婚姻跟坏的婚姻相比,区别就在于二者处理这种冲突的方法不同,处理的好,能让感情在冲突之后变得更好。处理不好,就会让感情在一次次冲突中一点点消磨,直到耗竭,婚姻也就走到头了。
婶婶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在经营家庭情感方面却很有智慧。
比如有一次,堂叔要回家参加他爷爷的生日酒席,婶婶之前问过堂叔,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回去。堂叔说不用,他自己一个人回就可以了。从生日酒席回来以后,堂叔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不说话,光叹气,怎么问也不说一句话。婶婶没办法,见到自己的婆婆,问:“妈呀,你生的这个儿子怎么是这种脾气的,怎么问都不说一句话。我要是有哪里做的不对,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你这样不说话叫我怎么办呢?”后来一直问一直问,堂叔才冒出一句:“回去吃酒,人家个个问我"大嫂呢?大嫂怎么没回?”堂叔在自己家里是长子长孙,所以婶婶就是那边的“大嫂”。原来为这个生气。
婶婶说,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缺席过一次堂叔家的酒会。其实这事严格说也不能算婶婶的错,因为之前明明是对方说不用去的嘛?婶婶的聪明就在于这种时候不去纠缠对错,做人有弹性,尊重对方的感受,能根据对方的需求调整自己,对男人在乎的事情,给足面子。
2.又比如有一次因为什么事两口子拌了嘴,堂叔一生闷气就自己扯张草席睡地下。婶婶一看,哟呵,长脾气了哈,这病得治。二话不说,从地上抄起堂叔就往床上扔。婶婶干了多年杀猪宰牛的营生,五大三粗,瘦瘦小小的堂叔没想到婶婶来这一手,嘿嘿直乐:“也嘿,你力气还蛮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