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哐哐地开动着,慢慢朝目的地进发。在火车上,这“哐哐哐”的声音,你总会想起某个微微凉的傍晚,在酒馆子里,酒中冰块撞击酒杯,声音悦耳而渺远。你总会觉得自己在梦里,或者刚梦醒,眼前又有一层层飘渺的雾,你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实的感觉。好在我才刚刚上车,正担心我的行李该放在哪儿。
我的对面,是一个老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她的脸很黑,不是黑肤色人的那种健康美丽的光滑细腻的黑,而是一种生了病似的黑。这种黑,让我觉得她的脸很脏,腐烂的脏一样。她从她那个土里土气的皮包里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包头痛粉来,这头痛粉对我来说,简直是古董了。童年时才见它的,初时是头痛粉,后来用作刀伤药。她的手上,深色的筋就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又像一只只蠕动的蚯蚓,有点儿吓人。她的手有点儿抖,用力撕开了那包头痛粉,看了白色的头痛粉一眼,突然将头痛粉倒进嘴里,她急呕了一下,像是要吐一样。刚把头痛粉倒进嘴里,她便开了一瓶矿泉水来喝,这种矿泉水,是最便宜的,又便宜,量又多,我向来不吃。
她吃完头痛粉,捏了捏太阳穴,然后把皮包放在小桌上,就着皮包睡。在我看来,她是一个丑女人,土气、丑陋、笨拙以及老。可是我在她身上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她是节约的,她是苍老的,她是勤劳的,她早已经不美了。但是,母亲在任何人心里,都是美的,在我心里也不例外。可是,她还给我带来一种感觉,总觉得她是可怜的,和现代女性相比,真的很可怜。
在老女人隔道,有一个男人,有点儿帅,眉毛直直,双眼炯炯,四十岁的样子,穿着倒是十分讲究。在他对面,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说年轻也并不年轻,相对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自然要年轻许多。看起来,她三十五六的样子。眉毛是恰到好处,不浓不淡,在那儿斜斜的成一道秀丽的墨痕,像是一丛富有生命力的小草。她的眼大大的,虽然光芒已经没有盛时的星光灿烂,但是她的眼还是放着美妙的光,依旧是一颗明珠。她五官并不出色,可是你也找不到差的地方,协调的五官,造就了她的美,从这美中,你可以想象,从前的她,青春时的她,一定是个大美人。
她的座位旁边有两个白色的塑料大桶,桶上叠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在行李架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拉杆箱——都是她的行李。她挪开那旅行包,拆开了粘在白桶上的透明胶带,从那白桶里面拿出许多吃的来。有梨,有花生瓜子,有蛋黄派,有火腿肠······
这是回川的火车,火车上的人,大都是四川人,乡音渐起,大家才知彼此身份,于是慢慢交谈起来,慢慢闲聊起来。闲聊中大家也知了,帅气的男人是单身,老女人很早就死了丈夫,可她已经有了外孙了。而美丽女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大女儿大学快毕业,两个儿子在读高中和初中,而她,也是自由身。美丽的女人道:“我真是个幸运的人,我刚一出生,那时候重男轻女嘛,我被直接抱出去丢了······”火车的哐哐哐声越来越大,慢慢拉着这一车人进了朦朦胧胧的往昔中,进了那青春时黑暗沉寂的时光里。
六月的天,晴晴朗朗。清晨,天外也没飘一丝云,整个儿天空是一片泊着嫩柳叶色的巨大画布。早饭过后,人们都赶往自己的田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麻女躺在床上,泪还没干,她的眼,空空洞洞的,却又等待着什么。过了好久,有人掀帘子进来,是她母亲。她母亲垂着头,走到麻女床边坐下,伸出粗糙的手来抚摸麻女的脸,却一句话不说。麻女终于忍不住,道:“妈,那孩子。”她母亲道:“女儿啊,她是个女的,没什用啊,丢了就丢了。”麻女的声音嘶哑着,道:“我只看了她一眼啊。”麻女抽泣起来。她母亲道:“丢了就丢了,不就是一块肉嘛?”麻女道:“可我这心里,我,我是生了她,却,却把她丢了。”她母亲不耐烦,道:“姑爷说了,过三天没人抱走,又没坏,就抱回来。”麻女道:“你把她丢哪里了?”她母亲道:“姑爷说的,要丢在那个坟头上。”麻女道:“丢在坟头上!”麻女心头一痛,哭道:“我的闺女啊,你可别被野狗叼了去,别被蛇含了去······”她这样哭着,她母亲也落下泪来,手也颤抖起来,不住理着麻女湿黏的头发。
那一个荒瘠的山头,有许多孤坟,坟都是极简洁的,只一块青石板,一堆黄土,一丛深草,也许会有一棵老树。人活着,似乎有许许多多围绕着,人死了,也就巴掌大一块儿黄土。这儿很少有人来,即使过某些节日的时候,来这儿的人也极少。从山头中传来一声声婴儿的啼叫,这种声音原本很平常的,但在这样荒寂的地方,在这被遗忘了的地方,总觉得这声音十分凄惨,十分尖锐,像是夜里鬼怪的叫声,人听了便觉毛骨悚然,心惊胆战。婴儿是刚出生的婴儿,今早才出娘胎,是个女的。她周身只裹了一块皱巴巴的布,还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块呢。眉毛是一弯嫩叶,翘楚可爱,依依动人。风一阵阵吹在她脸上,深草像浪一样涌啊涌。远处呜呜传来狗叫声,一听便知有好几只狗。有一只大黄狗,村里人都恨之入骨的,不是偷蛋就是偷鸡,坏事做尽,在村里人看来,这大黄狗是“穷凶恶极”的坏蛋。大黄狗身边还围着几只肉嘟嘟的小狗,有黄的,有花的,有黑的,一只只蹦蹦跳跳,围着大黄狗打转。
一个老妇人朝坟头赶,远远望见那群狗,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脚步也越来越快。她是小个子,人又极瘦,一走快,就像一只笨拙的机器人,一摇一晃一抬一落,连续不断。
老妇人听见狗的叫声和有点儿奇怪的婴儿叫声,她的额头上布起阴云来,口里骂道:“这些该死的狗!”婴儿的啼哭停止了,她的心悬起来,悬起来。
火车摇了一摇,美丽女人笑道:“你们猜怎么着?”众人脸上都有忧色,那个帅气的男人尤是,可是他们毕竟知道最终的结果。美丽女人道:“那大黄狗舔我的脸呢,把我当它的孩子呢!我外婆可白担心了,她还以为狗把我给吃了,所以我没了叫声。”帅气的男人道:“真是福大命大。”老女人道:“你说到那儿的时候,我还以为呢你被狗咬了。”美丽女人道:“要不然我怎么说我命大运气好呢!”又道:“后来,我真的在那个坟场里呆了三天,那条黄狗救了我,它生小狗没多久,还有奶呢,喂了我三天,把我舔得干干净净的。”车里人听她笑着讲着,人们也已笑成了一片。
这笑汇成一片海洋,虚幻的海洋,海洋上,泛起一个个人影来。
一转眼,抛在坟场的婴儿已经七八岁了,眉毛像是一块儿灵活的翠玉,带着莫名的灵气。她有一个名儿,简笛。一个老先生给她起的,也算文雅,可她家人都叫她“捡的”。
是个下午,雨后初晴,天空是清丽的蓝,就像是出片清淡的镜头下的背景色。简笛手里捧着一束马兰花,马兰花紫色的花一圈一圈,像是一只只紫色的环,优雅地立在她胸前,散着微微芳香。她立在山头,倚在树边,风轻轻吹着她那薄薄的浅红色衣裳,可见她白嫩的细细胳膊,纤长的十指,她就像是忧郁的小公主,可是这会儿她脸上,却是一脸的自在。她远远朝村里望去,村口有个男人,牵着一头牛,进了村,然后进了她家的门,牛就拴在门口。过了好久,她外婆才一歪一歪朝她来,叫她把牛牵回去,说老周家的种牛来了。
她轻轻笑了笑,笑起来,就像是美丽的花一下子开了一样。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像个精灵一样,去牵了牛。牛是一头大水牛,壮壮的身,弯弯的角,青青的毛。在简笛眼里,这水牛便是最美的。美在于身体,强壮如山,可依可靠;美在于肤色和性情以及那双眼,那眼灵动如玉,纯净如水。她牵着牛,道:“家家,又要配种了嘛?去年才下了小牛都嘛。”外婆道:“今年再下一头,不更好吗?”外婆用手拍着大水牛的背,笑道:“小笛子好,把牛养的壮壮的!”简笛张嘴笑着,一排玉牙闪闪发光。她外婆捏着她的脸,道:“就喜欢你这嫩嫩的肉,真漂亮!你哪里都好看,将来呀,一定是个大美人,谁家小伙子娶了你,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简笛道:“我才不要嫁人呢。”她低着头,牵着牛,嘴角却泛着微笑。
她俩有说有笑进了家门,她父亲用长长的烟杆抽着烟,冷冷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她把牛栓在牛圈里,背了个背篓,拿了把镰刀,默默割草去了。
周老道:“你这三女儿,倒是挺水灵的啊。”她父亲道:“什么水灵啊,女娃儿,没得用的,还不如丢到茅厮里头,淹死算求了。”周老道:“那可不,嫁个好人,你也福分啊。”她父亲道:“都是她妈不中用,生了好几个,全是女娃儿,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周老去牵牛,一边道:“不如这样,把你三女儿配给我孙子,怎么样?”她父亲嘿嘿笑着,却不说话,只露出一口黑牙,像是狡猾的野兽。周老道:“这样子,我给你一头大肥猪,一百斤米。”她父亲道:“女娃儿,哪那么值钱哦,随便咯。”周老道:“那好,过几年就娶回去。”
牛下了一头又一头小牛,转眼简笛已经十四岁了,她却没有去上过学,整日家在家里做活,喂牛,割牛草,割猪草,背柴,锄草,施肥······
这一天,她背着一背篓柴,正往家里走。刚好下起小雨,雨在她油亮的发上凝聚了许许多多晶莹的水珠,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织成了一顶闪亮的冠。这时远远望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朝她来,她知是周老的孙子,良唐。良唐个子高高,生的也俊美,长的也壮硕,一双眼睛明亮,像是夜里的灯。他正在读高中,但是对她而言,他是在读书,初中高中她可分不清。良唐在泥泞路上,小跑着过来,泥水打在了他裤脚上,他脸上却挂着笑容。
良唐道:“就知道你会走这条路,路这么难走,你偏要走。”简笛把背篓让给良唐,道:“这路最近,况且我又不怕路滑。”良唐背起背篓,又放下了,迈开步子便跑开了。前面有一丛胶藕,绿叶子又大又绿,被雨水冲着,像是雨中美人。良唐掐了两张胶藕叶,跑过来,见简笛痴痴的,道:“怎么了?”又道:“给你掐两片叶子,折一个帽子,遮遮雨,我的小公主。”他一双大手,将胶藕叶折成一个尖尖的形状,又折了一根小树枝,别好。用他那手,在简笛头上拂了拂,道:“我的小公主,头发都打湿咯。”便把帽子给她戴上了。又背起柴,往她家里赶。
简笛还痴痴立在那儿,她今早才被父亲骂了一通,心里难受,尽管她常常被骂被打,可是良唐在这,她觉得今天这骂,让她十分痛苦。良唐道:“你怎么了,痴痴呆呆的。”简笛回过神,道:“我才没呢。”笑着道:“哥哥,你放假了?”良唐道:“是啊,一放假就到你家来了。”又自言自语似的道:“你爸爸真是的,总叫你干活,又骂又打,把你当什么了!”简笛道:“我呢,就是这个命。谁叫我是女孩子。”良唐道:“女孩子有啥儿不好,我们学校里的女孩子,都厉害得很呢。”简笛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只“哦”了一声。良唐见了,低低笑着。简笛见他笑,没好气的道:“笑啥儿笑。”良唐道:“我笑我的小公主。”简笛道:“笑啥子!”良唐道:“你晓得我笑啥子,反正你一直都晓得。”简笛道:“晓得啥儿?别以为我爸把我卖给了你周家,你就了不起了。”良唐见她生了气,便道:“为啥子生这么大气。我就是说了哈别的女孩子,你就这样生气。”又道:“你别担心,我只对你好。”简笛哼了一口气,道:“我管你对谁好呢。”歪着脸,却故意正了正帽子,离他去了,两脚急急,像一只愤怒的小豹子。
良唐故意落后,直到简笛见不到他了,他才走。每次他见她,她都站着没走,可简笛刚一见他,她便走了。有一次,良唐去追她,可老追不上,一不小心倒在了地上,再也没爬起来。简笛着了慌,又走回去,可良唐还是一动不动。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走过去,俯下身来,眼泪就往下掉。这时候突然一只泥泞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吓的惊叫了一声。良唐哈哈大笑道:“看你还咋过跑!像个啥儿一样,跑得飞快,追都追不到。”良唐一下子直身起来了,身上满是泥。简笛破涕为笑,道:“还不是你脚杆短。”又骂道:“你居然假装摔倒,你个坏蛋。”良唐只牵着她的手,轻轻道:“你的手,好漂亮啊。”良唐望着简笛的手,白白净净,在雨水中,像是一块儿玉,只是他手里的,沾了泥,可即使是泥中,良唐也只想永远握着。她也望着自己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口中喃喃道:“哪有。”他抬头望着她,她也抬头望着他,她觉得他真好看,尽管满身是泥。良唐道:“你真好看,就像是,啊,我也不知道像什么,总之,你是最好看的了。”简笛微微低了低头,良唐另一只手握住简笛另一只手,道:“好妹妹,你嫁给我好吗?”简笛侧着脸,道:“爸爸他们不是早就决定了吗?”良唐道:“那是他们要你嫁给我,现在是我要你嫁给我。嫁给我好吗?”简笛甩开他的手,道:“懒得跟你说。”良唐追上来,道:“我毕业,就娶你,好不好。”简笛道:“我管你呢。”他俩一前一后,一步步往家里去。
到了家,她父亲问良唐:“怎么满身是泥?”良唐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她父亲扫了一眼简笛道:“这个捡的,干嘛把柴给你背。真是,人家高材生,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真的该把你丢茅厮头,淹死算了!”良唐将简笛护在身后,道:“叔叔,我帮她的,不关她事。”她父亲骂了句:“烂货,还不快滚!”简笛泪水也奔,却没哭出声来,只跑开了。
良唐一脸正经,提起勇气对她父亲道:“叔叔,我想提前把简笛妹妹娶过门。”她父亲扫了他一眼,道:“啥子情况安?”良唐道:“我们年龄也不小了,而且,而且聘礼我家也准备好了。”他父亲直言道:“有些啥子东西嘛?”良唐自己有自己的计划,便将聘礼说了,他父亲眉毛一扬一扬的,嘴上却只说:“要是要得,你家也就那个样子了。”良唐道:“那选个好日子······”他父亲道:“选啥子好日子哦,今天就叫过去好了。东西,你过几天带过来就要的了。”良唐满心欢喜,辞了她父亲,便去找简笛。
简笛正在牛圈抽抽搭搭地哭,牛在她旁边,一双水一样的眼直望着她,不时哞哞叫两声。简笛见良唐来了,哭的更厉害了。良唐过来,靠着她坐下。那牛便垂下头来,蹭良唐。良唐一手抚摸着牛头,道:“你看,水牛的眼真好看。”简笛道:“最好看。”良唐道:“还有更好看的眼。”简笛见他望着自己,便把头扭开了,脸早已红成一片。良唐道:“这头牛,可算是你的朋友了。你照顾它,它也照顾你。”简笛道:“可不是呢,爸爸打我骂我,心里有委屈,我总来找水牛。它看我一眼,它叫一声,它蹭我一蹭,都那样好。”良唐伸出手来抱着简笛,道:“你受了太多委屈了。”简笛呜呜哭着,只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良唐道:“今天去我家嘛,爷爷叫我带你过去玩。”简笛道:“爸爸不肯的。”良唐道:“他肯的,我已经跟他说好了。”简笛道:“那我们现在就走。”良唐道:“你去拿一套换洗的衣服嘛,嗯,还有你喜欢的东西,都带上。”简笛怔了怔,道:“你要干嘛?”良唐笑道:“没事的,你去准备嘛,我在这儿等你。”
只过了一会儿,简笛便回了来,手里只拿了一套衣服。良唐道:“怎么只这么点东西?”简笛道:“我还有什么!”良唐见她胸前挂了一块指尖大小的石头,便用手拖着,道:“真好看。”这块石头,还是第一次他俩相见时,良唐送她的。她道:“最好看。”良唐牵着她的手,道:“走吧。”
他俩出了村,良唐在她前面走着。简笛忽然道:“你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了。”良唐道:“我跟你爸爸说了,今天就娶你。”简笛立在那里,动也不动。良唐道:“你,不愿意吗?”简笛哭出来,扔了衣服,把良唐抱的紧紧的。良唐道:“我早该叫爷爷把你接到我家去住的,你受了那么些苦。”简笛只是哭。良唐牵着简笛的手,道:“从今以后,绝不会让你受苦,你会像一个公主一样。”简笛笑了一笑。他俩紧紧拉着手,朝良唐家去。
他俩刚迈出村没多久,简笛外婆就追了上来。良唐以为简笛父亲有变,脸上倒有些冷。简笛道:“家婆,你来干什么!”她外婆道:“我不陪着你,这路你要一个人走哇!”他俩知了外婆话里的意思,两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外婆笑一笑道:“姑娘走了,就不要我这个老婆子了噶。”简笛低声道:“咋过会。”她外婆笑一阵,他俩也笑起来。
她外婆带了一把伞,雨并不大,可是她坚持要给简笛,笑说:“这就算是一顶大花轿了。”简笛和良唐心里会意,都微微一笑。可是雨越下越大,之前只毛毛细雨,可是这时却成了瓢泼大雨。简笛担心她外婆,便把伞硬塞给了她外婆,良唐和简笛两人牵着手,在雨里行。
他俩手牵着手,这雨越大,他俩的心越近,他俩越有一种勇气。一种不怕万难同舟共济的勇气,他俩牵着手,在雨里仿佛是惊涛骇浪里一只勇敢的小舟,前往幸福的彼岸。可是这幸福的小舟,上天却给了它那样不公的命运,只是一浪,小舟便被大海吞没。
他们仨路过一条小溪,溪边有一棵大树,树已经有些年纪了。有时候看起来,这树摇摇欲坠,似乎要倒下一样。这时候那小溪却汹涌澎湃,像是一只暴怒的猛兽,稍微舔你一舔,你也吃不消。良唐一手牵着简笛,背上背着简笛外婆,小心翼翼过了溪,便立在树下休息。良唐见一边有一块儿干的石头,就对简笛道:“你去坐干的那块石头吧,我坐这儿。”简笛便坐了过去,而良唐正坐在树下。简笛道:“这雨好大,一条小沟沟,都这样凶的水。”良唐道:“反正什么样的大水,我们都能过去。”她外婆只笑笑,笑得两人脸红。
突然,轰的一声,简笛尖叫一声,她外婆倒在地上,而良唐从简笛的视野里消失了。这一切来得太快,电光火石,比一眨眼似乎还要快,快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棵树,竟然倒了,而正好压到了良唐。简笛发了疯似的跑过去,扒开树叶,良唐满身是血,只望着她,一只手摇撼着她。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已经不行了。简笛像一只疯掉了的野兽,去抬那棵压在良唐身上的大树,可是她再怎么努力,也是徒然,树动也没动一下!她外婆好容易起身来了,见简笛在那儿拼了命似的抬那树,两眼便流泪,声音也颤巍,只道:“姑娘啊,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
简笛和她外婆回了家,周老给良唐办了丧事。简笛多希望去参加良唐的丧礼,多希望以妻子的身份,去参加良唐的丧礼,可是,她父亲关着她,锁她在小屋里,她不能去。那几天,她在屋子里,手里攒着那颗良唐送她的石头,两眼汪汪泪长流,心里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一样。吃也懒得吃,头也懒得梳,脸也懒得洗,整个人只瘫坐,像是融掉了的雕像。
有一天,她家里来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那个男人进了她屋,对她说:“你爸爸把你嫁给了我。”说罢便上来扯她衣服。她惊叫道:“你,你要干什么!”她见他胡茬那样乱,头发那样脏,脸那样丑,在她眼里,他就像一只丑陋的怪物。那个男人道:“让你做女人。”
那个晚上,她在恐惧里度过,煎熬复煎熬,苦辛复苦辛。她的身体,就像是被巨石压着一样,无法呼吸,又像被无数荆条抽着一样,像被烈火烤着一样,烤干了血液,也烤去了她仅有的一点灵魂。
第二天醒来,那个男人还在她身上重复昨夜所为,但她却已经麻木,已然枯木死灰,行尸走肉。她父亲叫她去喂牛,她刚一起身,噗通就倒下了。再努力站起来,两只脚却不稳,她却一歪一歪,去了牛圈。从此以后,她便那样,那样失了魂,丢了灵,没了生气。
她第一个孩子出生,是她十七岁那一年。孩子一出生,她看见鲜活的生命,细嫩的肌肤,心里难过,泪流满面,悄悄哭了起来。渐渐她才知道,那个男人叫万石,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只是读过好些个一年级罢了,落魄倒是真的,只有一身力气,除了什么也没有。他来了,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可是家里的活一样也没忘她。她带孩子,养牛养猪,下田,又怀孩子,生孩子。
火车突然停了,外面的阳光,还是有一点儿灿烂,只是空调吹的人凉。我对面的那个老女人说道:“我还见过,有卖人的呢!”简笛道:“怎么卖人?”老女人道:“说是介绍,结果把人给卖了。”她顿了一顿,道:“一个女的,三个兄弟,她给每个弟兄生个娃儿。”她说道这儿,全车人都捂嘴而笑。简笛捂嘴笑的时候,她的眼一闪一闪,像是星星一样。帅气的男人拿了一杯牛奶,递给简笛。简笛看了他一眼,接了过去。
时代也在慢慢变,村里好些人都去外地打工。而万石也想出去闯一闯,便打整了行李,随着同村人去了外地。
又过了几年,她也去务工。后来也跟着万石去,在工地上做工。后来,她最大的孩子上学了,上到四年级,她回家来,因为她又怀上了。她最大的孩子是一个女儿,时代不同了,万石也没有了什么重男轻女的想法,因而她大女儿还一直在上学。她女儿那样聪明,长得漂漂亮亮的,就和她小时候一样。她女儿懂得多,常常教她一些拼音,她还年轻,才二十七八岁,学起来也快。终于,在怀第三个孩子的那一段时间,她学会了拼音,学会了查字典,认识了一些基本的字。
从前她的心死了,后来她有了孩子,便有一盏烛光照着她。到现在,知识为她亮起了另一盏灯。她开始读她女儿从前念过的书,慢慢读起报纸来,她最爱看报纸上登的一些事。什么某家某家怎么养猪致富啦,什么某人怎么怎么抓住了小偷啦。后来,她看到了什么叫幸福,什么是婚姻,什么是爱情。
她大女儿读初中了,她生了孩子,便带了那孩子去工地。到了工地,她见了万石,突然觉得他已经变了好多,像是变成了一坨泥巴,一坨又脏又臭的泥巴。他常常喝得烂醉,隔三差五又旷工,还和别人到外面去鬼混。胡子一茬又一茬,头发从来不理从来不洗一样,像是满是鸟粪的一堆枯草,眼睛陷得深,整个人从来都又黑又脏。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味道,一种特别的臭味,有点像酸了的泔水,恶心。她这个时候才明白,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从前她只是对此漠然。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同于从前,她再也受不了。
她和他吵架,吵的次数越来越多。然后渐渐地,吵架已经没用了,就开始打架。最后打架也没用了,就离婚了。
离婚倒颇费了些周折,可好在她有妇女们的支持,最后三个孩子都跟了她,而他每个月给三个孩子固定的钱。他俩刚离婚没多久,他就带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她眼前转悠。她心知那女人也就是卖肉的人,他从前去沾惹,她不管,现在,她更不用管了。妇女们帮她找了一个新的工作,在天津,也是工地上。
她第一次一个人,站在新的工地上的一角。前面是一蒲蒲的青草,青青如碧,在随风荡着。风吹着她的头发。她觉得风也自由,草也欢快,他们都有自己的天地。她想象自己是一只轻灵的燕子,在广阔的田地里,飞呀飞,飞呀飞。她的妇女朋友朝她走来,道:“哇,你好漂亮啊,就像是个,仙女儿一样。”她的脸上泛起笑容,道:“我都老了,还仙女呢。”她的朋友道:“你三十都没到,说什么老了?”她俩说着话,一边朝宿舍走去。晚霞照在她身,她也染上一层霞色,她就像一块儿水里捧出的美玉。
火车轰隆隆,已经过了襄阳。我对面的老女人道:“那你的娃娃儿还真好。”简笛道:“是啊,我跟你说,最先我是去新疆摘棉花的。你知道吗,我回去的时候,我大女儿把我抱的紧紧的,说我书都没读过,怕我走落了。”她这样说着,眼里却是泪光。她又说:“我女儿儿子都好,还教我认字,他们就像是我的父母一样,我倒被他们教了。”车里人一阵笑声。忽然老女人道:“你就不想再找一个吗?你还年轻啊。”简笛道:“嘿,我现在好得很。一个人,想去哪去哪,没地方去了,还可以回家,还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呢。现在女儿都大学毕业了,小儿子也高中了。反正我现在自由得很。”她这样说,可她的眼里却有点什么。
夜来了,空调开的冷,她用一件红色的漂亮外套套在白玉似的腿上,盹了一会。后来她同座的人走了,她便轻轻靠了一靠,用一件棕色外套搭在自己身上。可是睡着睡着,外套滑掉了。她对面那个帅气的男人,悄悄为她盖上了。
他也是单身,他也默默听着她的故事。
2016年8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