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国家之名 - 读《十二幅地图中的世界史》(9)

这一章的地图诞生在以浪漫闻名的国度 ---法兰西,然而,翻开这段历史, 看到的却远远谈不上浪漫。

制图世家的悲歌

1793年10月5日,法兰西共和国国民公会颁布了《关于建立法兰西纪元的法令》,宣布引入全新历法,用来标记一年前的1792年9月22日,法兰西共和国正式诞生。以此为代表的一系列改革是为了扫除刚被推翻的“旧制度”的一切残迹,从专制统治的方法,到标记历法时间的方式,而其中的一个重要举措,就是从让-多米尼克.卡西尼手中没收“法国全图”,并将与地图有关的雕版与图纸查封并收归国有,而让-多米尼克本人也在不久后被捕入狱。


卡西尼四世

让-多米尼克是声名显赫的卡西尼制图世家的第四代,被公认为是法国地图的拥有者,但他不幸身为这个世家的最后一代,国民公会没收地图时,一个庞大的计划几乎就要完成了。对让-多米尼克这样的坚定保皇派而言,地图国有化不仅是一场政治灾难,更是个人的悲剧。他在回忆录中哀叹:“他们从我这里将它夺走,尚未全部完成,我还没有为它进行最后的润饰。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作者尝过这种痛苦。有哪个画家还来不及进行最后的润饰,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画被夺走?”

四代卡西尼家族

这幅引起所有权之争的地图起源于十七世纪六十年代早期,从让-多米尼克的曾祖父乔凡尼·多米尼克·卡西尼(1625—1712年),即卡西尼一世开始。

1669年,在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科尔贝的邀请下,博洛尼亚大学天文学教授吉乔凡尼·多米尼克·卡西尼从意大利来到了法国。1671年,在他的主持下巴黎天文台落成,卡西尼测定了火星的自转周期为24小时40分(与今天公认的精确值约差3分),并用当时世界第一流的望远镜发现了土星的四颗新卫星:土卫八(1671年)、土卫五(1672年)、土卫四和土卫三(均为1684年)。他不仅仰望星空,同样关心大地,他提出并使用三角测地法,测量到巴黎南部子午线纬度1度的长度为57100突阿斯(toise,相当于1.949米)

在100多年中,乔凡尼的后代——他的儿子雅克·卡西尼即卡西尼二世(1677—1756年)、他的孙子塞萨尔-弗朗索瓦·卡西尼·德·蒂里即卡西尼三世(1714—1784年),最后是与他同名的曾孙让-多米尼克(卡西尼四世)——依据可验证的测量与量化的严格科学原理,相继进行了一系列全国性测量,并绘制出一代代精确的法国地图。

卡西尼家测量子午弧,一开始是为了证明地球并非牛顿所说的扁球,但后来从北极和赤道获得的测量数据证明卡西尼一世的观点是错误的。在测量子午弧的过程中,虽然历经实务、经济和政治上的变迁,而且卡西尼家族每一代人各有不同的追求方向,但他们将测地法和三角测量结合起来的方法影响了西方日后所有的地图制作。他们运用的原理如今依然被大多数现代的科学地图使用,从世界地图集到英国地形测量局和线上地理空间应用,全都是遵循着卡西尼家族最先提出并实践的三角测量和测地方法。

地图属于谁?

“法国全图”最终在卡西尼四世手上接近完成,他和他的合伙人以拥有者的身份将其称为《卡西尼地图》,这是第一次有人尝试依据三角测量和测地法(即测量地球表面)系统性地测量全国土地,并绘制成地图。按照原定计划,《卡西尼地图》完成时共有182页,比例尺是统一的1∶86400,组合起来后是一幅约12米(40英尺)高、11米(38英尺)宽的全国地图。这是第一幅现代的国家地图,使用了创新的科学测量方法来全面呈现一个单独的欧洲国家。

卡西尼地图中的巴黎

最终的卡西尼地图对法国轮廓及国内主要道路进行了准确的描绘,2009年10月,著名地图收藏家David Rumsey在一篇介绍卡西尼地图的文章中贴出了卡西尼地图同Google卫星地图的对比图,无论是海岸线的轮廓还是历史悠久的国道,跨越三个世纪的地图贴在一起,几乎严丝合缝,令人赞叹不已……

卡西尼地图与Google地图

这个计划开始时只是为了测量一个王国,最终却为之后200年绘制所有现代民族国家的地图提供了模板。卡西尼家族,也成为了天文学界最声名显赫的祖孙四代在同一学科领域做出重大贡献的家族。

但在1793年,问题在于:

这幅地图属于谁?是它所再现的这个崭新的革命国家,还是耗费四代人心血制作它的那些制图师?

以国家之名

1793年的公告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将私人制图计划收归国有

卡西尼家族每一代人都与提供了部分资金的法国皇室关系密切,这使它成为革命者鲜明的政治标靶,但法国革命派也意识到,更重要的是如何利用卡西尼家族的测量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尽管这些经过测量印制出来的地图与皇室密不可分,它们最终却可以成为新的“法兰西纪元”的一个象征,以之为蓝图可以塑造法国是一个现代的共和民族国家的概念。同时,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些地图的军事价值 --- 当时敌对的邻国虎视眈眈这个刚刚成立的共和国,卡西尼家族绘制的包括法国各地区和边界的详细地图对保卫新政权将会产生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卡西尼家族的地图收归共和国手中,其中更深远却难以察觉的影响是,人们逐渐相信,这是属于国家的地图,是为了这个国家而绘制的地图,它能让法国公众“看到”他们的国家,认同他们的国家。

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被界定为法兰西,人民和土地绑定在一起,不再是向一位君主效忠,而是忠诚于一个抽象的国家共同体,它叫作 ---- 法兰西。

政治口号中的“民族”的实际领土和国家的主权现在融为一体,这个理念后来将输出到整个欧洲,最终蔓延到世界其他地方。

合上地图,回望历史,人类前进的路上,多少个人的利益、名誉、成就,以国家之名,被牺牲、被掠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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