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昆仑去西昆仑的驰道上,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并肩而行,他们看起来很像乞丐。
左边的一个似乎更落魄一些,衣衫褴褛,右侧的少年,全身绿衣虽然肮脏的快要变黑,毕竟还算是穿戴整齐。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绿衣少年舔了舔干裂流血的上嘴唇,用身体轻轻碰了碰旁边的“乞丐”。
“乞丐”翻着白眼,约莫是被太阳晒得头脑发昏,他扇了自己一巴掌,蹒跚的步子渐渐恢复直线:“我叫,吴越。”
绿衣少年手搭凉棚:“你还走得动吗,去前面歇脚吧。”
自称吴越的“乞丐”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缓了缓:“咱们什么时候成了同路人?你是谁。”
“我姓歌,行七,你叫我阿七就好。”绿衣少年报上名号。
吴越甩甩脑袋,手臂攀上歌七的脖子:“现在,咱们是朋友了。”
歌七笑笑,也搂住吴越的肩膀:“至少在昆仑宫门前还算是吧。”
两个人摇摇晃晃的靠近眼前的一座红房子,这里面会提供粗食和水给所有“拜山”的人。
进门之前,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眼一贯千里的长道,上面稀稀落落的铺着五百多具尸体,五颜六色的点缀在暗红的路面。它们隶属于不同的名门大派,有的还冒着热气,有的已经腐烂,被秃鹫吃掉了某个部分。
进了门,蒙着黑纱的昆仑奴端来水和金疮药,然后捧着白布站在一旁,匆匆收拾停当,歌七坐在了吴越对面,擦去血污的两个人都出乎意料的白净,不过吴越方正的脸廓和小眼睛跟歌七阴柔的眉目一比,立刻就透露出一股掩不住的傻气与土气,吴越要了三份饼和一锅棒子面稀饭,他冲歌七呵呵笑了笑,开始大吃大嚼。
能走到这一步,他应该不是个痴呆,但是…….
歌七用真气弹开对面不停飞溅而来的食物残渣,瞥了瞥桌上的炒青菜,以及一碗夹杂谷壳的米饭,蹙眉,搁筷,开口:“吴兄是河南人士?”
“嗯嗯嗯”吴越举起大锅仰面猛灌。
歌七挥手打散扑面而来的锅底煤渣:“恕我孤陋,先前并未在江湖上听过吴兄大名,不知吴兄是哪一派宗师高足?“
吴越咣当一声把锅放回煤炉,扬了歌七一脸煤灰:“松阳村,刘大磊,丰极拳。”
歌七凤睛一眯,小地方来,村夫教的,外家门派,下等功夫,他抹了把脸,把饭菜推过去:“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吴越麻利的把米饭倒进了菜盘,用筷子胡乱的拌了拌,就着嘴边剩下的小半张饼继续吃。
歌七压了口茶水,回想起初遇吴越的情形。
这个没比常人高大许多的,乍一瞧还显出单薄的少年,孤身一人,沿着直线安静的走在驰道,屠戮的号声响过,周围的世家子弟互相厮杀,而他置若罔闻,坚持走着自己的直线,对他出手的人,全部都被他击倒,只使用简单直接的招数,一拳,最多两拳,就让对手倒地不起。
同时,四五丈开外的歌七,正闲庭信步的观察着每一个人,一个不漏,崆峒派的三公子被中天门的小当家打死了,十四鬼神庄的几个后辈在围攻龙门镖局的新镖师,皎月楼的杀手不停的下黑手保护头领。
虽然局面混乱的不堪收拾,但他身侧却是干净的空无一人,终归没人敢来招惹这个一身绿衣的年轻人。
歌七确定了自己的目标,纵身跃起,来到了那个少年身后,还没来得及开口示好,就被少年回头甩出的两记直拳打退了三步,歌七一惊,猛地又听见自己背后响起了鬼哭狼嚎,而且接连不断。
歌七回头,竟然又看见两个人踏着直线往山顶前进,势如破竹,无人能挡。
这两人五官相像,一个白衣胜雪,左手长剑龙飞凤舞,锋芒所过不留活口,一个黑袍加身,右手近乎神速的用暗器清除周围的伺机之人。
歌七啧啧感慨:“乱世必出妖人。”
这两个人搭配的高效默契,目不斜视的经过歌七和少年,踩着尸体走远了。
歌七没有追过去,他知道自己最感兴趣还是面前这个闷葫芦。
“喂。”歌七喊了少年一声:“我来跟你交朋友。”
周围喊杀声震天,少年行动依旧,只是已经很少有人不知死的向他出手了。
每年拜山的名额有限,今年是只收五人,余下的诸位高手一边厮杀一边盘算起局面,前头不明身份的黑白无常早就走远了,跟前儿这个蛮牛一样的玩意儿,眼下似乎也是不可战胜的,再加上东京来的那位,不就已经四个人了?
那剩下的一个会是谁?
所有杀人杀红了的眼球都盯住了歌七,惹不起也必须动手了,只要进了昆仑宫,就不用怕他那个遇神杀神的爹了。
大家想通了这层利害,刀枪剑戟和飞毒暗器就不客气的都招呼到了歌七身上。
歌七就等此刻,自家的邪心功运转,顷刻间又将他们死伤了大半,众人吓破了胆,还没想好下步动作,异状就出现了。
天黑了,就在一瞬间。
他们是子时走上千里长道,现在才过正午,一眨眼间,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就消失不见,四面八方只是纯粹的漆黑一片,远远近近的陆续亮起了不少猫眼大小的夜明珠,虽然是绿幽幽的。
惊魂未定的人们发现,身边的人渐渐消失了,无声无息的,只觉得脸上一热,粘稠的液体顺流而下,伸手去探,同伴就已经不知去向了。
极端恐惧的侠客们开始发疯,癫狂的用兵器清除周围的一切,以避免黑暗中恐怖的东西接近自己。
歌七没有慌张,他松开了手里硕大的一颗狼头,若是他不够警觉,现在就是他的人头在狼嘴里。
早听说过昆仑奴有两种,人奴独目,善使弯刀,狼奴玄色,最能夜袭破军。
歌七以内力感知到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笑了笑,用足十成内力把自己的炼银扇子掷向天空。
一声迟钝的撕裂声传回,扇子也落回歌七手里,一小束耀眼阳光照亮歌七和背后的少年,狼群昼伏夜出,对光线极为敏感,霎时间聚集起来扑向两人。
少年没有说话,出拳捶死了跃到歌七头顶的一匹巨狼。
歌七一边用扇子割开狼喉,一边踢出两颗石子儿跟角落里屏息敛气的两个人打招呼:“你们怎么回来了?”
“这里起码有四百匹饿狼,你们杀得完?”白衣人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
“你们是被狼群撵回来的?”歌七想通了前因,冷笑一声:“你们既没有出声给我们预警,破解的门路我自然也不必与你们分享。”
歌七舒展筋骨,冲专心杀狼的少年扬了扬眉毛:“力气还够吗?”
“干什么?”少年第一次出了声,闷闷的,带着一点河南方言味道。
“有把握把那个洞撕开吗?”歌七飞身躲过两头前后夹击的快狼。
“我上不去。”少年看了一眼那个两指宽的小孔。
“过来。”歌七半蹲了身子,调动全身内力在双手,少年会意,加速跑过来踩在他手掌上,歌七顺势一举,少年便像一支离弦的箭窜向小孔,他探入双手,双臂暴起青筋,狂吼中将这黑幕撕裂了一个十数丈的缝隙,同时间也闪身突出了黑黢黢的牢笼。
歌七不敢耽搁,运转邪心功飞跃而起,偏偏人算不着,因为多次耗劲,内力不足的歌七在离缝隙不足一尺的地方开始下坠,自知无处借力,他苦笑一声,也懒得去瞧下头虎视眈眈的群狼。
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提着歌七的衣领把他拽了出去。
黑衣人和白衣人对视一眼,正想依葫芦画瓢,缝隙处却开始扭曲,某种混沌而厚重的事物挟着压迫感坠了下来。
正在外面躺着,想要稍作休息的歌七跟少年也被这异动颠簸的向下滑动,等他们跌跌撞撞跑到地面的瞬间,那个囚禁高手们的东西也彻底坍塌了,还炸雷似得响了一声。
“好大的牛皮帐篷啊。”少年望着面前这个直径快三里地的圆形“容器”感慨不已:“这得杀多少牛。”
“牦牛皮,以牛筋缝制,而且用桐油浸过,风干了很多年。”歌七脊背发凉,对方能轻易使用这种足以转眼间消灭军队的“兵器”,并且是在无人觉察到的情况下,这已经不能用“高手”两个字形容了。
“为什么塌了呢。”少年依然处于惊讶之中,喃喃自语道。
“它本来就是靠气撑着,你撕开了个大口子,里面的气漏了出来,自然就撑不住了。”歌七看着彼此被血污尘土覆盖的衣服有些无奈。
“听不懂。”少年看了眼昆仑宫的金顶:“走吧,还有一百多里呢。”
俩个人都累得有些脱力,歌七跟在后面大声喊了一句:“兄台贵姓啊?“
“我叫吴……”大风卷起黄沙,呼啸声掩盖了后面的字。
歌七吐了口嘴里的沙子,默不作声的继续赶路。
他们走远之后,牛皮帐篷里钻出来一个断了腿的黑衣人,他气喘吁吁的在人和狼的尸体里寻找着自己的弟弟。
在红房子里休整之后,歌七和吴越不再萎靡,余下的路程自是不在话下,半个时辰后,他们站在昆仑迦南峰的山脚下,迎面走来的三个接引使者把进山门的玉碟双手奉上。
歌七看了眼头顶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心里又有了主意:“吴兄,敢和我比比谁能先登上这金顶吗?”
吴越身体前倾,屈膝,摆开了架势,歌七摊手,小周天内力狂涌。
一眨眼间,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四百多阶的位置,忽明忽暗的像是两个鬼魅,但并驾齐驱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吴越是笔直的在阶梯上冲刺,一步飞出四十多阶,每一步都把脚下石板踩的粉碎,而歌七全凭内功加持,跃出的轨迹是半圆形,一次五十多阶,如此高下立见。
迦南殿和田玉雕琢成的山门前,瘫坐在地上的歌七伸手拉起了同样精疲力竭的吴越:“一起进去吧,等从里面出来,你就是名扬天下的人物了。”
吴越憨憨的笑:“让我来这儿的姑娘也是这么说的,她说等我从里面出来就能娶她了。”
歌七有些诧异,因为这句话让他之前对吴越的所有揣测全盘推翻,他看见吴越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和红晕,忍不住问:“你来这里就为了娶媳妇?不怕死吗?”
“她说怕死就别想着娶她。”吴越一只脚踏进白玉门:“她还说我是天才,比所有人都厉害,她只嫁给最厉害的人。”
歌七也笑了,两个人从浩浩荡荡的仪仗中穿过,戴着黄金面具的昆仑山主亲手把酒杯递给他们,歌七和吴越一饮而尽,被红衣的奴仆带往了相反的两个方向。
训诫新人和关闭山门的仪式会在明天早上举行。
昆仑宫等级森严,除了山主之外,所有人必须以奴仆自称,自上而下用服色区别,分为碧蓝赤白玄五等,最下等的就是黑纱昆仑奴。
昆仑宫三十年前开宗立派,未曾过问江湖琐事,自二十年前开始,每隔五年,九州各地的名门大派开始选送青年才俊进入昆仑宫修炼,这些人拜在山主门下,修行一年后返回原籍,他们的功力会在这一年内突飞猛进,增长十倍有余,因此才形成了趋之若鹜的局面。
而这背后肯定存在着某种交易,但双方谁也不会泄露出去一星半点。
拜山的人数众多,当中也有迦南使者自行挑选的民间好手,所有人要在一天之内走完千里大道,这段距离并不是问题,危险来自于稀缺名额引发的残忍厮杀。
不过这对敢来昆仑山的人并不算什么阻碍,大家都早有觉悟,付出才会有回报,毕竟走出山门的人,都无一例外,无可争议的成为了家族中的执牛耳者,在这诺大江湖里得到中流砥柱的地位。
于是这一切你死我活都是值得的。
像今年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却是前所未有,扶摇玉疆作为第三代昆仑山主很是担忧,所以才派出了五耀里的造化地出手,想要将令他不安的种子扼杀,可惜失了手。
他端坐白莲台上,眼睛透过面具的瞳孔观察着肃立着的五名新弟子,中间的赵姓孩子是被龙辇抬到这里的,左侧的兄弟二人出自宣武镖局,才从尸堆里爬出来,至于右边的……
那个只会打丰极拳的,是无望海一年前选定的好苗子,现在想必还什么都不知道,棘手的就是那眉眼阴柔的魔教少主,他爹今年千方百计的要让他来和迦南殿接洽,虽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山,但他偏偏选择和其他人一样踏血而来。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扶摇玉疆在面具下冷笑一声,沉声说出了法旨。
无望海看到山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主殿,然后领着换上蓝袍的吴越也离开了,一边向波澜宫去走一边对吴越开了口:“傻小子,还记得我吗?”
吴越上下把无望海瞅了几遍:“我看不出来。”
无望海笑着摇摇头,进了自己的寝殿,支开旁边的的奴仆,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庞,这时候吴越才恍然大悟的惊呼一声:“是你啊小先生!”
无望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大呼小叫,以后你得叫我宗主,
“哦哦哦。”吴越四处打量一番,失望的问:“宛儿呢?不是说我到这里来就能见到她吗?”
无望海失笑:“明天安排你们见面,在这里你不能叫她宛儿,你得叫她弥弥光。”
“为什么啊?”吴越不满的仰着脑袋:“还有为什么今天不可以见她?”
无望海把他推出寝宫,半催半哄:“你先去吃饭,我过会儿去你房间教你一些东西。”
吴越不情不愿的走开了,无望海确认四下无人,静悄悄的走出了波澜殿。
歌七随着壶中天到了凌霄殿,壶中天向他说明了昆仑宫的种种禁忌和作息时间,这个面具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和他空洞的蓝色瞳仁一样,平静的像一汪死水。
“宗主。”歌七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壶中天:“关于拜山者遇袭的事,您能否给我个解释。”
“宫规第七条是什么。”壶中天收住了僵硬的动作:“奴仆并没有好奇的权力。”
“不是您就是造化地,又或者……”歌七毫无畏惧的和壶中天对视:“是弥弥光?”
“你知道的太多了。”壶中天不理会歌七,径自出门去:“若非你我地位相仿,我必不留你性命。”
歌七冷笑,他站到院子里,三只鹰隼互相追逐着从房檐掠过,银白色的冷太阳就在头顶,歌七伸出手,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明明是万丈昆仑,群山之巅,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却丝毫不接受上天赐予的温暖,歌七把手插进口袋:“这就叫高处不胜寒啊,老头子。”
他拉过一个白衣奴仆,问到今晚宫内的通传密语,现在他必须去做最后一件事了,不是老头子命令的事,也不是计划内的事,但是是他必须去做的事。
午夜,歌七杀死了壶中天的十人卫队,他握着一把漆黑的剑进入了壶中天的寝殿,壶中天擎起法杖:“你来找死吗?”
歌七摇头,放下了剑:“我打不过你。”
壶中天浑身一颤,迅速用法杖去格挡背后,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他的身体出现了两个碗口大的窟窿,壶中天挣扎着转身,看见了一个牛头面具:“牛魔!”
牛头人耸耸肩膀:“想不到我会偷袭吧,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干这种事。“
壶中天喉咙冒着血水,嘶吼两声就倒下了,歌七对着那道离开的身影说:“牛叔慢走,我随后就到。”
不远处的弘法殿,昆仑山主扶摇玉疆掩着口鼻走出自己的寝殿,里面已经充满了剧毒的绿色烟雾,一出门,他就看见了两个手握凶器的不速之客,一个带着与自己近似的面具,另一个是蛇脸面具,鳞片还在不停地开合。
玉疆微微頜首:“歌世伯、蛟魔王别来无恙。”
歌辽摘下面具,苍老的脸上有一道笔直伤疤:“自你父亲去世,我就差人与你商议复教事宜,你为何屡次推辞?”
“先教主和家父都有法旨……”玉疆神色恭敬的样子。
“你心意已决是吗?”歌辽眯着眼睛打断了玉疆的长篇大论:“这也好办。”
玉疆笑了:“莫非有两全其美之法?”
歌辽拔出黑剑:“杀了你们兄妹,绝了扶摇家的血脉,我自然就能统领诸部。”
“世伯恐怕没有这个本事。”玉疆依然笑着,他单手挡下牛魔的拳头:“看牛魔王的来向,壶中天是已经死了?”
玉疆后退两步,三道人影倏忽间站在了他身前,自在山递给玉疆一柄长剑:“属下救驾来迟。”
玉疆反手削掉牛魔一根牛角:“杀了这三个老东西。”
这时造化地突然把手里的斧头劈向了玉疆,玉疆堪堪避过,一剑戳瞎了造化地的右眼:“我正思量没有内奸他们怎能来到此处,原来是你。”
造化地吃痛,躲到了歌辽背后:“为何你的功力为何还在?”
“连这都知道了,怪不得你们如此大胆!”玉疆仗剑直取歌辽,两人的实力不相上下,缠斗起来无止无休,玉疆敏捷抽身,躲过歌辽的追击,配合无望海斩下了蛟魔王的脑袋。
牛魔怒吼一声,挥拳打翻自在山,又用足劲力踩穿了自在山的身体,蛮牛一样朝玉疆冲去,玉疆不屑的丢下剑,催动掌心功力:“我就算杀你老婆你又能如何!”
牛魔的狂拳对上玉疆的手掌,前者的肌肉连续崩裂开来,骨节也发出破碎的声响,牛魔强忍剧痛又出一拳,打断了玉疆格挡的左手,歌辽击退无望海,拽着牛魔退到宫门口:“我本以为今晚不必两败俱伤。”
“你们走吧。”玉疆面无表情的说,歌辽先是一惊,然后脊骨就砍上了一柄斧头,刚刚还替他掠阵周旋的造化地拔出斧头,又砍了牛魔一斧子。
玉疆狂笑起来:“我说笑呢世伯,你今夜还是留下吧。”
玉疆看着艰难逃命的两人,笑容愈加灿烂:“你们朝思暮想的东西,便挂在我脖子上,看来你们是永远拿不走了。”
歌辽站直,背上的伤口血流不止,隐约看得见白色的骨茬,他用剑指着玉疆:“今夜我死,明天就会有人把你这十年来的筹谋告诉终南山。”
浮云聚散,一轮皎月飞入天心。
“第一你不会这样做,第二我不再乎。”扶摇玉疆的脸被月光照的惨白:“明教中人最擅长自相残杀,世伯你也算是死得其所。”
造化地举起斧头,无望海催动牟尼心决,今晚的闹剧即将画上句号。
玉疆突然一个趔趄跪在了地面,众人皆是诧异,竟是一柄黑剑刺穿他右手插进石板,且没至剑柄。在高处,一个绿色身影出现在了房顶,歌七扫了眼战局,展开银扇直接朝玉疆扑了过去。
既然回援不及,无望海冒险掷出十数枚暗器,歌七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任由毒镖穿透身体,无论如何,他都得把那颗头切下来。
玉疆神色一凛,硬抽出手来,连续翻身躲过致命一击,他的手从掌心劈成两半,摸着脸上细长的伤口,玉疆终于撕下了伪善面具,他吼叫着命令:“给我杀了他!”
歌辽这时也察觉出了问题,此刻玉疆正扶着一只火狮子像的底座喘气,虚弱的不加掩饰,心知机不可失的他一跃而出,用剑挑断了造化地的脚筋,一个折身拽下了玉疆脖子上的菩提子抛给歌七:“你快走!”
玉疆怒不可遏,墙外嘈杂声响起,他知道是卫队集合过来了,玉疆大喊:“快给我进来!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歌七和歌辽对视,生死大事就在这一瞬间决定了。
“牛舜!”歌辽冲拖住无望海的牛魔大喊:“把小七带出去!”
牛魔闻声暴起,踹开无望海攀上了房檐,歌七退了一步,接过歌辽递给他的黑剑跟着牛魔消失在这白昼般的夜里。
到死为止,歌七都不会忘记他最后看老头子的那一幕,世界寒枝雀静,牛魔的眼泪豆子一样,砸在亮瓦上一颗又一颗,他自己觉得胸口闷得像要爆炸,闷得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座没有眼泪的雕像。
歌七不可一世的爹,如雷贯耳的魔教教主,终于在这一刻颓废的像是个七十三岁糟老头子的做派了,衣衫不整,步履蹒跚的转身,他大吼一声,捡起地上的一柄断剑,跟这一辈子的生死荣辱做个了断。
牛魔还是死了,重伤不治的牛魔王杀死了最后一批追兵,把自己沉进了沼泽。
歌七逃回了白陀山。
迦蓝峰上,玉疆阴鸷的扫视众人,歌辽已经被彻底制服,昏沉沉就要死去,他伸出手,扭断了歌辽的脊椎:“分尸,把头送回白陀山。”
吴越在山脚下窝了一宿,到底是不甘心就这样回老家,他不明白歌七为什么让他躲过哨所连夜下山,也不是很相信气派的昆仑宫会在一夜之间毁灭,但他潜意识里认定歌七不会害他,就像是对宛儿的信任,奇怪而毫无来由。
最重要的是,歌七说到了今早,宛儿就不在昆仑宫里了,还让自己下山等她,这也是吴越离开的原因,但他并没看见有女孩子出宫,只是半夜里有些人逃命似得相互追赶,吴越看一眼,知道不是宛儿就继续睡了。
无论三七二十一,吴越决定回到山上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拍了拍紧闭的玉门,一个白衣奴从瞭望塔里探出头,询问他是谁,吴越按着无望海教的学舌,说是波澜殿新晋的蓝衣,白衣奴向宫里打手势核实,确认属实,启动机关打开玉门,里面站着两个方队的强弩手,直到吴越进门,玉门被机关锁死,才把手指从扳机放下。
被刑司处的红衣奴盘问后,吴越被批准回到波澜殿,因为心里有了准备,所以见到伤筋断骨的无望海时,他并没有表现的太激动:“小师父你还没死啊。”
无望海躺在床上差点吐血:“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们都要死了,宛儿下山了吗?”吴越在床边坐下,眼巴巴等着听回答。
无望海腾地坐起,抓住吴越的手腕:“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歌七啊,他昨天让我连夜下山,等着接宛儿离开。”吴越问:“昨晚是天上掉石头了还是山塌了,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啊。”
无望海的心里一团迷雾,而吴越也肯定不知道歌七为什么冒着泄密的风险,也要让他从火并里脱身,他看待吴越的眼神复杂起来:“你是怎么跟红衣奴解释昨晚的露宿的?”
“你官大一点,我说是你让我出去受点冻,有助于锻练筋骨”吴越为自己耍了小聪明得意的笑了:“这样就不会罚到歌七头上了吧!”
“以后你不要在宫里提到歌七,别问原因。”无望海叹气,把自己的水晶手串交给吴越做信物:“我现在叫人带你去见弥弥光,不过你必须把我教给你的事情在脑子里重新过一遍。”
看到吴越脸上带着傻笑,只顾着整理衣服和照镜子梳头,无望海又补充了一句:“一旦有失误,你我都得死。”
白陀山出了大事,魔教教主歌辽的死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西域大大小小的邪门外道,每一个和魔教结盟的小头目都是如履薄冰,千方百计的探听情报,如果新任教主扛不起这面大旗,那么另谋出路自然就是第一要紧事了。
歌七对面坐着他的两个姐姐和还活着的一个哥哥,他把黑剑放在膝盖上,强作平静的说:“老头子死了,扶摇玉疆杀的,蛟魔王和牛魔王也战死了。”
身形魁梧的歌燸刚从南焦分舵赶过来,他解开上衣扣子,呼吸声粗沉,声音也颤抖:“死了?”
歌七没说话,三姐歌忱的眼睛瞪得很大,她霍的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走到了屏风后面,然后传出压抑的哭声。
六姐歌瑶面色惨白:“他死了吗?扶摇玉疆死了吗?”
“我会杀了他。”歌七把黑剑递给歌燸:“这是老头子亲手交给我的,明教今后就交给你了。”
歌燸没有接:“你以为凭你的功力能杀死玉疆。”
“明教在白陀山的势力必须有人接手,论武功,论威望,你这个炎魔王是最合适的”。歌七顿了顿:“也最安全。”
“你要去送死?”
“是不是送死,后天就知道了。”歌七跪在地上,从旁边肃立的卫士手里捧起一个木盒,那里面是刚送到的,歌辽的人头,他低下眼睑,把眼泪忍回去:“算我求你了,二哥。”
歌燸把黑剑佩在腰间,接过木盒向灵堂走去。
歌七仰着头,他抹了把眼睛,走到歌瑶面前:“六姐,你酉时来谙乾殿找我,我有事问你。”
歌瑶茫茫然的点头,然后搀扶着歌忱离开了。
弥弥光住光明殿,地位尊贵等同山主,吴越一边默念这些“要紧事”,一边惆怅的心绞痛,先前他只知道宛儿是富贵小姐,现在了解了内情,吴越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喜欢宛儿。
听着领路人的脚步声一直到进了内堂,吴越随着关门声响抬起头来,莲花床上盘腿坐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子,她左手边的台子上供一尊阿弥陀佛,右手边是牟尼尊者,吴越使劲用鼻子闻了闻,高兴地走上前去想揭掉她的面纱:“宛儿你怎么不说话啊?”
面纱女子拍掉吴越伸过去的大手,一双杏眼斜晲着窗外。
“你怎么又不搭理我了,这次总得给个理由吧……”吴越瞧出不对,低声下气的去拉女子的衣角。
女子刷的扯下面纱,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清丽面容,冷冰冰的问:“你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莫非是看上别家小姑娘了?”
“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那理由呢?”
“小师父不让,说不能随便找你。”
“他不让你就不来了?那你干脆别惦记我好了!”
“想来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啊,这里太大了。”
“还敢顶嘴?你的意思是我无理取闹啰?”
“不是不是……”吴越不知道该说什么,急的不停拨弄手指。
扶摇玉宛忍着笑,看吴越在自己面前就像个受气小媳妇,哥哥给的压力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她咳嗽一声:“你把头抬起来!”
吴越应声抬头,玉宛扑进他怀里,她把脸紧紧贴在吴越胸膛,整个人从修炼的煎熬状态中变得松弛:“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扶摇玉宛,五耀首座弥弥光,下一任昆仑山主。”吴越屏着呼吸说。
“你还敢娶我吗?”玉宛仰起头,鼻尖蹭过吴越的下巴。
吴越心里的一团乱麻,在低头看见玉宛满眼泪水的瞬间消失了,他长舒一口气,把玉宛抱离了地面:“从你答应嫁给我之后,我就再没有害怕过任何事。”
玉宛一边哭一边笑,她攀上吴越的脖子,朝着他的耳朵吹气:“我们私奔吧。”
酉时,白陀山,谙乾殿,歌瑶坐在了歌七面前。
歌七的样子看起来很惨淡,眼角和鼻子,耳朵和嘴,都在一滴一滴,缓缓地往外流着血,他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六姐,然后流下眼泪来。
歌瑶掩面,无声的哭泣,她哽咽着问:“你都知道了?”
歌七把玉疆的菩提子放在桌面:“他把你的名字和牟尼功的心法刻在一起。”
“你在强炼第九层心决?”歌瑶站起来,用手绢擦掉歌七淌过脸颊的血泪:“他答应过我不会致白陀山于死地。”
歌七单手扼住了歌瑶的脖子:“爹已经死了,因为你。”
歌瑶认命的闭上眼睛,歌七却松开了手,他一拳一拳捶打自己的脑袋:“你藕断丝连,你情根深种,老头子和牛叔牛婶死的多冤枉!”
歌瑶瘫坐在地,满面水痕:“你杀了我吧。”
歌七扶着墙壁踱回练功室:“你走吧,永远不要回白陀山。”
“你一定要杀他,是不是?”歌瑶拉住歌七的手:“你不能去送死!你不要去!”
“你走吧。”歌七甩开胳膊:“忘了扶摇玉疆,去过你的安生日子吧。”
歌瑶后退几步,失魂落魄的跑开了,她冲到马厩,骑上自己的狮子鬓往东去了,她知道玉疆一定会等在那里,等着细作告诉他自己究竟是死是活。
歌瑶推开寒心寺的铁门,一路奔到最里面的禅房,看见了面如金纸的玉疆,她一步步走向他,拔出袖子里的匕首架在玉疆喉咙:“我爹死了!你答应过的!你不会杀他!”
玉疆抱住歌瑶,匕首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我不杀他,就是我死。”
“造化地是你的人,你让他做了双头蛇?”歌瑶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她躺在青砖上,眼睛失去了神彩,像一具尸体,动也不动。:“答应我放过小七。”
“我不能骗你第二次。”
“你还爱我吗?”
“我对你的心意没有变过。”
“我恨你。”
“你不会。”
“我恨我自己。”歌瑶脱掉衣服,让玉疆最后一次占有了自己。
第二天早晨,歌瑶离开西域,从此再无音讯传出。
也是这个早晨,谙乾殿在一连串微弱的振动过后四分五裂,歌七踩着从前睡过的床,用过的杯子,翻过的书,抛弃了以前的自己,在歌辽的灵位前磕过三个响头,他把歌燸准备好的东西套上马脖子,跨上了马背,一只纤白的手拽住了缰绳,他没有看手的主人,一马鞭抽了过去,那只手的胳膊出现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但却没有松开缰绳。
“把手放开。”歌七又抽了一鞭子。
“你不能这样对我。”手的主人是个素面女子,长发垂肩,眼睛倔强而明亮:“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我活不久了,你还是待在我哥身边才有前途。”歌七继续抽过去,那只手已经血肉模糊,筋肉分明,再没有力气抓得住缰绳,终于耷拉下去。
“我从来没图过你什么,你不是从前的歌七,我也再不是从前的灵蚺堂主。”女子哭出声来,仰面望着歌七,语气近乎乞求:“我只求能待在你身边。”
歌七挥鞭子的手停住了,他顿了顿,把鞭子抽到了马屁股上,白马长嘶一声,向前飞奔。
“如果我能活着走下迦蓝峰,那我剩下的日子无论多少,就都是你的。”
从东昆仑到西昆仑的千里长道上,明黄色的龙辇已经前进了遥远的距离外,龙辇里孩子掀开轿帘,侧耳听着远处轰隆隆的雷声:“徐福,这是雷声吗?”
“回殿下,是炮声。”高头大马上的太监回答。
“明年我们真的还能回来吗?”
“属下不知。”
孩子叹了声气,继续把玩手里的九连环。
迦蓝峰顶上,歌七推着一辆板车站在玉门前,不停地点燃板车上架着的红衣大炮,炮弹一枚接着一枚炸进宫内各殿,已经有火烧了起来,冒着黑烟。
数以千计的箭矢朝着歌七射过去,却都在离他一尺的位置坠落,出现在他身边的昆仑宫高手也都在眨眼间就被杀死,无望海侍立在玉疆身侧,玉疆回头看了一眼阔远的昆仑诸峰,问:“玉宛已经离开了?”
无望海诧异的看向玉疆,随即跪在地上:“请山主治罪!”
玉疆没有大发雷霆,他把视线放在歌七身上:“我始终算错了一步,姑姑竟然给歌辽生下了一个天才儿子,而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天才。”
“你去吧。”玉疆指着歌七,对无望海说。
无望海对玉疆磕了个头,跳下瞭望塔,然后死在歌七的手里。
歌七的炮弹用完了,迦蓝宫变成了火海和废墟,里面的人死了一半,逃了一半,扶摇玉疆的身后终于空无一人,前面也只有一个歌七。
吴越被宛儿的指甲掐的实在是受不了,他勒住马,抓着宛儿的手腕停止了她的“迫害”:“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呀?”
宛儿担忧的望向迦蓝宫:“怎么会冒这么大的烟,按理说哥哥应该很容易就料理了歌七那伙人……”
吴越脑子有点蒙:“你说什么?歌七?”
“前天歌辽死在我哥手里……”宛儿很惊讶吴越不知道这件事:“情报说他今天会来报仇。”
吴越的脑子彻底瘫痪,他只想清楚了一件事:“你哥要杀歌七?”
宛儿嗯了一声,吴越立刻把她放到了地上,调转马头往回赶,没出百丈,他就跳下马去,运转才学会的牟尼心决狂奔,因为这样会快一点。
爬上山峰的吴越全身通红,他看见歌七和玉疆都坐在地上,隔着几具尸体在比拼内力,玉疆用眼睛余光瞧见是吴越,笑了笑,说:“杀了他,你就不用和玉宛私奔了,我亲自给你们举办婚礼。”
歌七没有说话,但他的肌肉在迅速萎缩,玉疆同样,但速度要慢得多,他们的精气都支撑不了太久了。
吴越忽然后悔回到这里了,这是什么见鬼的选择题?他没有思考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他不愿意歌七死,也不想让宛儿伤心。
可是必须做出决定。
吴越捡起地上的刀,捅进了一个人的心房。
歌七猛地起身,打晕了吴越,夺过他手里血淋淋的刀,砍掉了玉疆的脑袋,他和上一瞬间来到山顶的玉宛对视一眼,消失在了骤然弥漫开来的雾里。
黑烟和雾气遮天蔽日。
两个躲在地窖里的人杀死了地窖里的其他人,他们走出地窖,杀死每一个遇见的幸存者,包括瘫在床上的造化地,他们从一个宫殿搜寻到另一个宫殿,拿走一切外人梦寐以求的记录,最后每人背着两个麻袋,心满意足的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