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海清清
我天麻黑的时候踏进了家门前的那条土路,两边是孤独守望的麦田,远处水渠旁的树木朦胧地犹如怪兽般在我眼前缓缓移动,望过去只有一个字,远。这里不再限制我的视野,你的眼睛放纵了般。
家里是大红漆门,灯光已经从大屋里折射出来,门还开着,把灯光塑造成自己想要的一道方形,又缓缓向两边晕开。
院子里的杏树,柿子树默然地矗立着,树干伸到灯光的地方泛出来静谧的青色的树皮。屋顶上的月亮弯弯地落在翘起的角上。
我能听到客厅里有人在说话,依稀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我走进去,他们正在吞云吐雾,一个个神情懒散地靠在椅子上,沙发上,犹如置身于袅袅炊烟中,咳嗽声,打喷嚏,再加上吸鼻涕或者嗑瓜子的声音,这并不是我喜欢的场面。
父亲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上,此刻神情悠闲,声音也分外高亢,大概说的就是队里浇水的事,看到我进来,离门最近的是度长,专管各个村子水调度的,在离我们村子大约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走过一道杂草丛生的水渠,虽然常年都会动员除草,但是每每到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冒出来密密麻麻的嫩草。
度长看到我,马上把短脖子从大棉袄里朝外探了探,又粗又红的脸,转了过来:哎哟,回来了?
其余的人也开始从烟雾中苏醒过来一样,都朝我木然地凝视着,又好像突然从灵魂里苏醒过来,我父亲的眼神也有些亮了,他把烟在前面的烟灰缸里捻灭了,轻声问我吃饭了没?
其实,我不想理这群父亲招到家里的人,大晚上的,在别人家里每天吃着喝着,吵吵闹闹,吞云吐雾,也难怪母亲很不喜欢。
我还没有进房间,母亲就从卧室出来了,她穿着没有外罩衣的棉袄,神情紧张,双肩下垂,手握在一起,脚上的拖鞋也是不登对,袜子也是只穿了一只。看到我,紧张地,瞄了我一眼,然后又佝偻着走进了卧室。
妈,你怎么了?我问她。
母亲眼神朝外面瞟了一眼,然后低声训我:轻点,你看那群人整天赖在咱们家想干啥,你一个女孩子?
我走近母亲:妈,你说啥呢,他们都是伯伯,而且跟爸爸主要是讨论队里的事情,你就不要胡乱猜想了。
你想让他们听到啊,小声点,母亲眼神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她胳膊有点放不下地使劲在靠近床边的桌子敲了几下:不行,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母亲一直在那喃喃自语,我怎么劝我也无济于事,她就是无法躺下去睡觉。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散去,我听到父亲关门的声音,灯也关了,隐约中只看见一大团黑暗的,仿佛静物一样,只是还在打着呼噜,我知道,这群人今晚上又睡在我家客厅里了,而且父亲也生了炉子,红红的炉火被盖在了底下,却还是留着那么一点点浅红在顶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跟母亲就在卧室里的床上,母亲起得很早,她很快就把门打开,让风吹进家里,然后那群人还是睡眼朦胧地骂着怎地就把门开了。母亲绕着院子开始转圈,她身体蜷着,就像一个陀螺一样,眼睛不看任何人,就那样看着地面,似乎进入忘我状态,我走出大门的时候,她依然不停下来,我有些害怕,大声朝着屋子里喊还窝在沙发上和一个叔挤着的父亲,父亲朝里面挤了挤,翻了个身,才坐了起来:咋了?这么大清早的?
快看我妈。我怎么都叫她停不下来,她到底咋了?我对着父亲大喊。
几个大伯大叔也都嚷嚷着从梦里醒来了,大概太冷,他们的脸上还是青里带着点红,而且满脸被压出了好多道褶子。他们除了脱去外衣,其他的依然好好地穿着,披上外衣就走到了院子。
我看你掌柜的昨晚上还好着呢,今天这状态不对啊。度长撅着肥厚的嘴唇说道,他的脸在棉毛领子里看起来更胖了,仿佛一个布偶的熊一般,就那样抖动着嘴唇。
是奇怪了,快带着去看看,另一位大伯也边伸着懒腰边说。
即便我抱住母亲,她依然停不下来,她挣扎着还在小范围转圈,我看着那群男人,我想,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就那样,议论着我母亲,那样从容地走出了我家的院子,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帮我们把母亲安顿着坐下来。
母亲病了,这是父亲把母亲送到镇上医院的时候,院长说的,他说母亲要去精神病院,我不信,父亲却信了,
院子里依旧很冷,树叶光秃秃地,萌芽还在树干里,母亲光着脚坐在柿子树下的那条长凳上,她不再看任何人,她有时候会偷偷地一个人说,对着树的方向:快把孩子藏起来,坏人会把她抓走,有时候又会突然站起来,拿着一个笤帚,然后自己也不知道打什么:你们这群坏人,干嘛欺负我女儿。或者她缠住我,不让我去学校,她每天看我像是看着犯人一样,可是她已经不清楚我到底是谁,她会像拍婴儿一样拍我。
可我还得上学啊,我在读高中,而且很快要考大学了,我偷偷离开了。
我甚至不知道母亲得了抑郁症,我只知道她病了,那么冷的天,她就光着脚,坐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两眼望着天空,对着天空说:要保护好我的孩子啊!
院子依旧很安静,远处,巨大的梧桐孤独地守望着,很远,就像是我和她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