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刚刚去世的米兰·昆德拉,这个作家在中国,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受众。
而也因为种种顾虑和牵累,文章写得稍微有些晦涩……
昆德拉当初从捷克出走,已经是他想延续自己的创作生命,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因为当时的捷克政府压根不允许他出版任何作品。只有去了法国,他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他的《告别圆舞曲》才能被整理、发表,昆德拉也才成为了被人们所熟知的昆德拉。
但我想说的是,昆德拉的出走,对他的作家人生来说,虽然是无奈的必然,但同时也是必然的无奈。
无奈终归是无奈。作为一个写作者,没有什么比离开他所熟悉的母语创作环境,更能戕害他的语感了。
昆德拉在出走法国之后,虽然极力想把自己的打造成一个“法国作家”,并且宣传他用法语进行创作的作品,比自己之前的捷克语写作更优秀。
但读者是不会撒谎的。昆德拉的法语作品,就是没有捷克语写得好。这也造成了为什么作为20世纪最后一代文学大师,昆德拉虽然活到了2023年,但大多数人对他的回忆,停留在上世纪,甚至上世纪80年代。
离开故土之后,他的灵感之花会迅速枯萎。
在所有创作门类中,我觉得写作者是最倒霉的。他们此生注定要收到太多局限与制约,要带着镣铐舞蹈。
而一旦镣铐过于沉重,你不得不从中脱开,就像童话中那个想要脱下红舞鞋的公主一般,也就因此失去了那善舞的双足。
人们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文史哲纵然有万般美好,但它天然受制于民族、语言,是一种受局限的学问。而数理化思维也有很多缺漏,但它胜在能用规律的铁律,战败一切试图扭曲它的强权与妄念。
斯大林时代,李森科在“慈父”的支持下,强迫苏联所有的生物科学家,给他那套扯淡获得性遗传背书,但结果如何呢?
现实会教育人们,到底哪个理论才是正确的。就像伽利略在被迫下跪后,站起来时所说的——然而,地球仍在转动啊!
人文社科研究者们最羡慕科学家的事情,就在于科学的理论是可验证可实现的,科学家一旦遇到不服者,可以立刻做个实验,呼唤上帝他老人家出来背书。这一点,是靠文字吃饭的人永远无法达成的。
因为人文社会的多义性实在太强了,一个现实即便摆在所有人面前,十个人也能做八种完全不同的解读。
你看,俄乌战争都打成这样了,简体中文的互联网上,竟然还有人在一口咬定俄军不是侵略……并乐观的估计俄军将从胜利走向胜利……所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真的是至理名言。
张雪峰老师说,“打死都千万别让孩子学新闻”。如果你有一个孩子,应该打死别让他吃任何文字饭。因为在我们这个民族的大多数时代,这行实在是太难了。
如果我们把视角拉远,你会发现昆德拉在文学史上,也站在了一个有趣的节点。20世纪以前,写作者与读者进行交流的主要方式是作品,且越往前这种特征就越浓厚。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中国的四大名著,甚至作者身份本身,都是成谜的。
作者与作品之间保持间隔,这对作者多少是一种保护(当然也造成了作者光靠写文章难以维持生计)。
可是20世纪以后,随着信息传递的越发廉价与普及,写作者开始越来越多的从他的作品中走出来,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形象站到受众面前。这在给作者本人带来名利的同时,也让他的处境越发尴尬和危险的:
你写一篇小说,本来就讲个故事而已,但总会有好事者把你从文字后面揪出来,质问你讲这个故事动机为何……
像爱尔兰的乔伊斯、捷克的昆德拉、苏联的索尔仁尼琴等等,都遭遇过类似的苦恼。
最近的例子,比如莫言,好不容易拿了个诺贝尔文学奖,结果一群人嫌他小说里写的乡土生活太土太阴暗,质问他是不是在蓄意抹黑什么……
莫言都莫言了,却还被如此对待。你可以想象,信息时代的舆论,对作家有多么的不宽容。
信息的廉价化,让作者被迫站到前台,接受人多口杂的拷问,写作成为了一件更难做的事情。
所以昆德拉要出走,所以莫言要沉默。
我甚至觉得,这种趋势延续下去,一百年后,作家是否还会成为一个有价值的职业存留?
人类总比我们自己所愿意承认的更不宽容。而写文章,是一种离开了宽容精神,就进行不下去的工作。
今天人们仍在吟诵李白、杜甫,如果我们穿越回盛唐那个年头看,其实他们都不是招人喜欢的人。
李白恃才傲物,一喝醉了就让高力士脱靴。杜甫看似低调,但实则更过分,老写《石壕吏》《兵车行》之类反应大唐盛世中的阴暗角落。
但盛唐的气量,就在于能容得下他们,并因之成就了不朽作品。
所以只有具备宽容精神的族群和时代,才配得上伟大作家所授予它的殊荣。
否则只能像捷克一样,得到却又最终失去了昆德拉。
最近很多思路在脑中转,却无法再用文字写出来了……因为我知道规则在不断地变化,所以我必须谨慎。
容我先好好想一想,未来怎么走。
我想到了昆德拉最打动我的那段对话:
“我们还能往哪走啊?”
“往前走。”
“可哪是前啊?”
“我对您透露一个大秘密,这是人类最古老的玩笑:往哪走,都是往前走。”
是的,未来我不知道会向何处前行?但我仍会往前走,我希望前行的路上,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愿我们能用文字与交流,互为此生思考过、勇敢的见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