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世说新语》进入建安诸子之管宁篇。
句读反馈之后,我们进入讨论环节——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 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管宁和华歆在园中锄地翻出片金,两人态度有何不同?你欣赏谁? 学子们很快找出文中词句,开始区分两人行为:管宁视之与瓦石无异,华歆捉而掷之,从两人行为动作中,学子们畅所欲言。关于管宁的态度,燚说宁不在乎钱;峰说宁德行高,视金如土;朴说,宁在锄地,直奔主题,不会跑偏,此等专注,很难得,顶宁;祎马上接着说华歆很高尚啊,他虽捉来片金看了看,但毕竟最后守住了操守,经受住了诱惑,没有据为己有。而赞同此说的还有不少。一向喜欢反弹琵琶的粟说,管宁、华歆两人还在锄地干活,可见家里没啥钱,按理他们本身也需要钱,这金子也不是大路上人家丢的,就是上天赐予的啊,为什么不拿?就算是你自己清高,那拿过来送给需要它的人,相当于做个公益,不也是很好吗?为什么要丢在一边?这几乎代表了全部学子的心声。
对此,回到历史情境中,学子们对此积淀并不多,我们先回溯儒家课程中的颜回,关于天赐颜回一锭金的故事,以及孔子对颜回的赞赏,“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讨论一下孔子所欣赏和追求的君子固穷之风。这也只是我的个人理解,学子们听后貌似有所理解。而对于华歆,这个人和管宁一起,作为管宁的镜子,愣是活活被批判了将近两千多年了,就我而言,对华歆还是赞的,毕竟我们大多数人还不如华歆呢!而我的学子们却也能重新赋予他新的评论,华歆如泉下有知,会有何感呢!在华歆捉而又掷的两个动作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这里省略数百字,请自行补充。
继续学习,割席断交这一节,先解决“轩冕”之义,再联系上文,比较两人的不同。学子们顷刻了悟——宁专注治学,心无旁骛,对荣华富贵不动心,品行高。但马上又有人为华歆抱不平,就算华歆凑了热闹,不专心,也不至于如此决绝啊!朴说,华歆向往这样的富贵权势,这是他的人生理想,未尝不可啊!锟接着说,他们这是志不同道不合。尧说,对,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能分道扬镳啊!对此,粟等人又开始发表意见,他们就是理想不同而已,管宁又何必如此决绝!如果这样,那还怎么和同学相处,老师你可能头都要疼爆了啊!(对于此等体贴老师的小棉袄学生,我可是暖暖的,不过窗外太阳很大,就不必感激了!)学子们有此等理解,为师欣慰。
是呀,对于管宁的割席断交,我们确实不太能理解了!既然他们各有所执,我们也不过度纠结,大家畅所欲言,各有所得,都很不错。
我们先来学习《管宁传》,等深入了解后再回头评论,也许会有新的收获。
读原文,学故事,分析人物。
管宁幼年失母,十六岁丧父,家贫,亲戚可怜他,资助钱财给他安葬父亲,可是他坚决不要,而是凭一己之力尽其所能给父亲办了丧事。对此,你又怎么看?学子们若有所思,管宁还真的与众不同,不爱财,不食嗟来之食,也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主见。后来跟随陈太丘交往学习,和华歆、邴原成为好友,并称为一龙,可见其影响力,华歆为龙头,管宁为龙尾,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排位也是深有意味的。王勃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可见管宁是有追求的。那么他的志究竟是什么呢?
管宁避乱辽东,见了公孙度,管宁只讲儒家经典大道理,不涉及实际问题、天下大势。有了个安身之地,他就到山谷筑草庐而居。一起到辽东的士人大多数住在郡南,只有管宁在郡北,示以不再迁动之志。渐渐地不少士人跟着管宁来了,老百姓也拖家带口地跟来了,形成了村落。
管宁身体力行,种地开荒。吃住都解决了,他开始讲授《诗经》《书经》诸课,教大家祭礼、仪表、礼让等等,大受人们欢迎。遥远的辽东,居然教化成礼仪之地。
这一节大家是否感觉很熟悉,马上有颖悟的学子说这和孔子晚年很像呢!管宁并不只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呢,他虽然逃避战乱,但是依然坚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教育人民百姓,这就是非常积极的儒家君子之道啊!身体力行的管宁不仅吸引了大批的士人和百姓,“旬月成邑”,足可见其影响力,而他只是一介书生而已。
通过管宁平息百姓水井取水纠纷一事,大家对管宁又多了一份尊敬。他默默买来汲水器具分散在井边,如此,人们不再争抢,而且深深感念管宁的品行,学会了相互礼让,轻松解决了百姓之间的蝇头小利之争。管宁完全信任人的良知和羞耻之心,而不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论,只从实际处境出发真刀实枪解决问题。但凡有良知之人都不会无动于衷,所以那些因为取水而争斗的百姓们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他竖了一面清亮的“镜子”井边,谁走过来都在其中照见了自己,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人心也是清亮的。
这德育的良方,值得我们借鉴啊。到此,众学子无不佩服管宁处理问题的能力。这哪是书呆子可为?
再到管宁送牛这一节,学子们更服气了。管宁的田被邻居家的牛给糟蹋了,管宁也不生气,还好好伺候这牛,牵到阴凉处,给牛吃饱喝足,还亲自送还到主人家里。主人简直比犯了事受了刑还要难过啊。如此雍容大气谦和礼让,只有管宁!
公孙家族在辽东经营多年,又和中原多年阻隔,完全是一个自成一体的政权。朝廷封公孙度为永宁乡侯,公孙度说:“我可以在辽东称王,永宁侯算什么东西。”到公孙康当政时,更有独立称王之心。他想让管宁为他服务,所以对管宁非常客气。但很多年过去,却总是开不了这个口,可见其对管宁的敬畏非同一般。而管宁又凭借什么能让公孙康如此敬畏?那是他一直知行合一数十年如一日坚守着心中的正统君子之风啊!
“木塌穿”的故事足可证明。管宁平常很庄重,他的一个木榻从辽东带回中原,用了五十多年。他从来都是正正规规地“坐”,没有“箕股”,所以木榻与膝盖接触的部位都磨穿了。古人的坐就是膝盖跪在榻上,臀部坐在脚跟上,这是有礼。箕踞就是一屁股坐在榻上,伸展开脚,是无礼。管宁几十年如一日坚持着威严的坐姿,这个人的不可轻视不可轻昵,的确震慑住了公孙康。
而管宁离开辽东的时间也颇值得玩味。之前曹操做司空的时候宣召管宁,是公孙康把诏书藏起来不宣,这里已经看出公孙家族的用意,管宁对此也置若罔闻,继续他自己在辽东的躬耕教学生活。直到公孙康去世,其第公孙恭上位,而公孙恭无嗣,随着公孙渊的儿子长大,一场夺位之争势在必行。见微知著的管宁,马上明白此间蕴藏的危机。黄初四年,魏文帝曹丕征召天下有独立人格之君子。已经身为曹魏司徒、管宁的老同学华歆,推荐管宁。于是魏文帝的征召到来。管宁知道,是离开辽东的时候了。
之前中原稍安,很多士人回去,只有管宁不为所动。如今管宁抓住机会西归,并且把公孙家族这几十年来的赠礼如数返回。从中,你又看到了什么?
学子们似乎只看到了管宁的不爱财,但是仅仅不爱财吗?灵敏的一心说管宁还很懂人情世故,寄人篱下,知道给人家面子。骁的总结非常老练,管宁处事心思细密,不接受人家的赠礼,会让人家感觉颜面尽失,但是他坚守自己的原则,受而不用,还主动在山边造房子,不住公孙家族给的房子,这也说明他不想为其所用,他如今返回中原,主动奉还礼品,更说明他做事有原则,无功不受禄。他自己立场坚定鲜明,所以公孙家族也奈何不了他,管宁很有政治谋略的。果然是我卓骁啊!
返回中原的管宁,最终也没有应召,曹丕、曹芳都惦念他,甚至曹家还疑惑管宁究竟是因为保持操守而不出,还是因为年老力衰而不出呢?最后管宁的一个族人道破此中原因。管宁从辽东归来,躬耕田园,讲学授徒,穿着朴素大方,黑帽布衣,随季节变迁着单衣夹衣。只有在祭祀时换上庄重的衣裳,并亲自动手操作祭祀程序。平常拄着拐杖随意漫步田原,来往村舍。在池塘洗洗脚洗洗手,在菜地瓜圃流连忘返。这就是他一生致力于追求的生活。他不端不装,率真笃行,这不就是古圣贤的现实版吗?诸葛亮也躬耕南亩,但是卧龙迟早要腾飞的,管宁这一条龙尾,至始至终也没有摇摆过,也没有从青云端探出自己的身姿。他的志,从少年时代就已经很明确,直到八十四岁终老,管宁的一生就是安贫乐道,君子固穷的一生!
在《世说新语》中,管宁的事迹只有这一篇,被收录在“德行”一门。学子们,你们能理解管宁为何被赞两千年了吗?虽然华歆有他的可取之处,为同学,他于公于私都一直念叨管宁,但是管宁终不领情。管宁的志向,又哪是华歆所能理解的呢?所以管宁割席,现在你能看出他到底在坚守什么了吗?粟点头,又举出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一例,说明管宁确实在固守捍卫心中的高洁之志。既然都解了,那就不必再说了。
进入总结阶段,管宁的这些行为做法,在今天确实被众人疏远甚至不能理解和接受了,有人还笑话他迂阔,就像最初看故事的我们一样。这种古今思想、价值观的巨大冲突,或许就是管宁对我们的第一个重要意义——我们今天如何去看待历史人物。要真正对人物进行客观公正的评价,就必须回到历史中去,回到人物曾经的生活中去。
《魏书》中管宁的传记仍然简短,很难相信他居然也生活在那个三国乱世英雄辈出的时代,他的一生可以用这样三句话就概括了:少年好学有才名,青壮年遭遇乱世便逃到北方安全之地,安心教书授学,做了三十多年的乡村教师;晚年回乡,继续过乡村生活,一直到84岁去世。如果没有曹操父子三代反反复复招纳,他的一生也真就算平平常常,无所作为了。 但细细琢磨,平平淡淡中却见到了“真”。管宁并不是徒有虚名,否则曹操、公孙度这些枭雄不会那样看重于他,频频招募;管宁并不是迂腐书生。汉末大乱,他逃董(卓)但不逃曹(操),在辽东居二十多年,预见到辽东将乱才重返中原,都说明了他政治上的洞见。
我们也同时因管宁而想到颜回和陶渊明,他看似和陶渊明相似,但是我们却看到,他又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教书先生,他积极处理当地民事,民化其德。他并不是全然消极的隐退,他一直恪守儒家君子之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立身处世准则。由此看来,管宁身上,有我们所熟悉的清行高正的儒家君子范,但更有他自己特立独行的一种风骨——他有主见,有坚守,有独属于自己的价值观。对他来说,富贵功名都是浮云,因此,即使盛世,他也不会出来做官,他只安心在自然山水间,授学传道,清贫的生活中自有他的快乐。智者乐,仁者寿。也许正是这样,他才以84岁的高寿,创造了在那个乱世堪称奇迹的生命记录。
一个不爱财不慕权贵的故事不说明什么,但有才华却一辈子不爱财不贪名,躬耕于僻野之间,默默以自己的言传身教改变着身边的社会,这难道不伟大吗?在那样的乱世,还有这样一个心境淡泊、依照本心生活的人,这乱世就有希望。也难怪现代史学大家钱穆先生在评论三国人物时,把管宁名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