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树,东头。
见面不得,寻人不得,几次辗转,他来到了桥头。船夫已经久候多时,只觉得奇怪,那秦公子背对着他。浓墨泼天,飒飒下起了小雨,头皮贴着冰冰凉凉的雨丝,他觉着自己的呼吸也慢慢顿重。
他倏然抖开眼皮,簌簌的泪水好似琥珀的珠子,一滴一滴从眼角滚落,没入花色弥漫的泥土中。
“秦公子,这船要往哪头走?”船夫看他怔怔地上船,摇橹,苍白干燥的手暴出根根青色的筋脉,手掌心一张一舒。那雨水斑斑点点,从他黝黑的手指又滑落,不久后天气又变得墺热起来,船夫见他不答话,唤了自家孙女,取了壶酒,熨热,递给他喝了几口。
“秦公子家中可有妻室?”
“并无。”他讷讷地答。
“可惜……”粗厚的嘴唇唏嘘传出一声叹息,船夫又笑了笑,不说话了,沉默一会又道,“当年老朽行船路过朗州,也遇见了一个公子。那个公子盛名流传,长得也是顶好的,奈何不娶妻生子,埋没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呐。”
“……”
“爷爷说的可是那江南才子杜清尘?”
“哟,丫头你也知道哪。”
爷孙二人开话畅谈,他依旧是不理不顾,一人坐在桥头。
功名利禄……
还不如挂冠归去。
想想也是顶好笑的,他曾对那人许诺过,不投笔但从戎,马革裹尸也会回来村头寻她。
几年前,前战有人带来消息。她成亲了,又逃亲,更夫日日夜夜打更,行军途中飒飒冷风吹皱营帐,油灯霍霍地闪。
于是他给她写信。
珍重……
再言了几次,笔墨都干涩了,却只是写道:“更深露重,与子约期一载,幸甚战事欲绝,待吾归来……”
纸张揉碎了几番。
最后却是写了满纸的珍重。他说不得让她不再等。
十余载的漫漫长夜,他还是想着二人往日东头村口,幼时,他替她编麻花辫,案沿桌头过去是盆泠泠的水,敷面,雕花髻,抹瓣唇红。恨不得盛世的红妆都挽来簪掬在她眉梢……
他去时,那老嬷嬷是坐在柳树下,眯着眼睛一点一点皴着针线替老伴儿缝补衣服。手腕勾着衣领,粗糙的指腹揉转,翻开又阖重,银针闪闪,刺透眉间褶皱痕深的纹路。他终是不忍再看下去。
那恍若多年后,她和他的结局一般。
“你说……那姑娘啊……”
“她早就病死了。”
“是在西酒村的那个破巷里头,爹娘寻去的时候,人已经断气儿了。”
人言可畏。
他匆匆去了一趟她生前所居的落魄小屋。梗水淋漓泛滥在沟渠里,那面是扑扑的灰尘,西口的屋子正面正对着一棵柳。
深井颓圮,蔓草丛生。
船夫又唤了他好几声。
“秦公子?”
他抬眸,鬓发前额是带了几绺的白丝,缠缠绕绕地纠结在一块儿,人仿佛一刹那老了几岁。
耄耋之年……他又笑了笑。
船夫摆渡,“前头就是乱葬岗了,秦公子确定要去瞅瞅?”
他站起身来,“讨口酒。”
说罢又弯腰行了个礼,船夫笑着端递过去。其实他没那么多规矩,就是想去看看罢了。
船夫朝他点点头,捋顺髭须,褶皱又满痕,“珍重。”
他顿了顿,下船,也道:“珍重。”
人生几载,不过一壶酒酿的辛酸苦辣,仅仅是一横舟,取水半瓢,他反倒是觉得,这一生短短竟然也是这么过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