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人生中的一次劫难。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在家乡的中医院里,我每两天抽一次晨血,测量hcg指标的变化。加上之前未能确诊时的频繁检查,中途更换了一次医院,回到家乡的医院后又再次重新检查… 等我住院进来的第三天,在这家医院第四、五次抽血的时候,两条胳膊的肘弯里,已经遍布了针眼和之前针眼处因毛细血管出血但未吸收完毕而晕开的多个紫斑。
后来的几日,针扎进血管里面,血已经不流出来。我看着这些针孔,觉得它们更像泪眼,像泉眼,每一个孔,都可以流血,也流泪。眼睛里面已经平静如死灰一般。
抽血成了我期待而恐惧,反复几次才能成功的事情。有了新的化验结果,便知道医生的“处理”是否有效,“病情”是否得到了控制;“Ta”是否还有活性,以及我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是否随时手术等等。抽的过程,已经变成了我情绪的出口,几回都因为前面一两次抽不出来血,护士换上了最细的针和软管,换了一个胳膊,谨小慎微地抖着双手继续开始第三次,我这时已经怒不可遏,流着泪,吼叫着让护士换人。
吃西药,喝中药,输液,打针,中药汤灌肠,草药包热敷,热敷后自我按摩… 在这家中西医结合医院,我见识并享受到了几乎全套的中医技法,看到了中药包里面伸出来的根根尖刺。与此同时,身体每天都在出血。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等,不要急,我陪着你一起。耐心地等。总会有明朗的一天。
住院2周时间,每天上午来的是查房的一群医生护士,下午爸妈取回来的是当天的新账单,扔掉的是几个喝完了的放中药汤的塑料包装,以及几大包热敷用过的,用棉布包起来像小靠垫似的中草药渣。
第一周的每一天,都在这煎熬和未知中度过。前面几次的指标结果,不降反升。一家人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也无可奈何,医生也是不确定的眼神,只能继续观察。妈妈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心理准备。
忘记了又抽了多少次血,进入第二周的某一天,指标终于回落到正常值内。抽血和各种治疗仍然没停。身体出血像奇迹一般突然消失不见。
第二周的每一天,继续观察,都在等待医生告诉我何时能够出院。
在病房里,我和另外两床病友,度过了平安夜和元旦,人生中最晦暗萧索的节日时光。
在这场一轮轮焦灼的等待中,我慢慢也生出来一丝静定的心。走过新住院大楼的走廊,穿过露天长廊,在另一栋旧大楼的卫生间里,我看到了应该看到的治疗结果(过于血腥,不宜详述)。不可名状的感觉。
快要出院的一天上午,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和几位学科负责人,前后簇拥了大概有30多人,将我的病房站得满满当当,把我的病床团团围住,房间里面站不下,房门开着,走廊里面都站了一小排。一大群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每个人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神色严肃紧张,听站在我旁边的主治医生的“案例讲解”和旁边主任的“治疗点评”。他们时而问我几个问题,在身上相关部位摸了摸。但这一切好像与我无关。
整个过程,我沉默着,仔细地观察了他们每一个人,觉得这一幕荒诞有趣,有点好笑。他们对总体的治疗过程非常满意,对我这个活标本安慰交代了几句出院后的注意事项。陆续离开。
两三日后,我出院离开。
多年之后,我在产床上,看着胎心监护仪上面的脉搏数字,看着墙上大幅的LED时间显示器,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紧张等待下一次宫缩的疼痛。
无数次深夜里,抱着哭闹的女儿在怀里轻轻晃动,在困意惺忪中等待她慢慢睡去。
绿地上,我和孩子们一起嬉戏打闹,憧憬中带着不舍,等待她们快乐地恣意生长。
我坐在电脑面前,在打开的书本面前,在自己的内心中,笃定地等待聆听每一朵花开的声音。
在他们和她们令人失望的时候,我积攒自己所有的耐心和韧性,安静地等待每一个心灵复苏的瞬间。
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分享生活的点滴,孩子的变化,他告诉我,等他回来。
……
在惶恐,焦灼,热望,期盼,失望,愤怒,狂喜,和放心之中,我们尽享了活着时的盛大馈赠,所有欢喜和悲伤。
在时间的银河之中,生命是一场又一场长长短短的等待,它未知,绚丽,神秘,时隐时现,每一个出场和离开的片段,都逼人心魄。
如能生出那一份淡然之心,于无尽绰约缥缈之中,只看着所有的细碎都妥帖完成,便是我对每一个日出和日落最优美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