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鼻腔狠狠灌入的水,带着苦涩腥咸的味道,毫不留情的压榨着肺部的空气。微微的睁开眼,在四周倾泻而来的黑暗中,遥不可及之处,有一丝细弱的亮光,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焰,呜咽着不知在为谁唱一曲挽歌。
昏沉中,那亮光似乎化成了一串琉璃珠,幽幽地摇晃在我的眼前。
一串串烧制的圆润晶莹的珠子,密密地挂在车架上。有人用雪白的扇骨轻轻挑起两三绺,露出车中人绣着玉兰花的衣领,垂在颈间的乌发和秀丽的下颌,但唇边那一抹桃花似的笑意却隐在琉璃后,折成朱红的幻影。
车水马龙的喧嚣,在这个时候安静得仿佛空山,我站在街边,看着那车驾缓缓行过。
里面坐的是谁呢?并不真切的一个笑像一团火一样燃烧起来,五脏六腑都要被焚天的火炎给吞没了,我忍不住,快步追了上去。
车中的女子已经放下珠帘,从外只能隐隐绰绰看到一抹窈窕身影,乌黑的发,雪白的皮肤。
在追上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追上去又能做什么呢,也只能呆呆地看着了吧。
“你这个小丫头跟着我做什么?”
我一扭头,车帘并未被掀起,我还以为是听错了。不想,从帘后又传来了清脆的女声:“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么?”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转身就跑,撞翻了几个摊子,在街角气喘吁吁地停住,脸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你撞鬼啦?”被人从后面狠狠拍了一下,转过头发现是邻居家的汪颉,比我大两岁的男孩。
我回敬他一下,说道:“你才撞鬼了!”
“那你怎么一副将要撒手人寰的样子?”他笑嘻嘻地接下我的巴掌。
从小到大,他知道的东西都比我多。所以我踌躇了一下,问道:“刚刚过去的那辆车,你知道载的是哪家的小姐吗?”
“那个啊……”汪颉撇撇嘴角,露出一个明显不屑的表情,“就是勾栏院里面的那个叫谢锦鸢的红牌呗。那个车帘子……哪个正经人家的小姐会用琉璃珠,都是用青缦遮的严严实实的,一丝缝都不留。”
我低着头,我觉得那个帘子好看极了,谢锦鸢也好看极了。
“你低着头干嘛?”汪颉说,“诶,这是我听我哥说的,小君,我可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你别生气!”
我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搞不懂为什么他这么紧张,还是点点头,“我没生气。”
他明显松了口气,在秋日的暖阳下笑起来,道:“想不想吃桂花糖糕?西街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听人说那边的桂花糕可好吃了,和你家铺子的蜜金桔一样好吃呢。”
我又点点头。他笑着拉起我的手,掌心微微发烫。
今天天气不太好,从晌午起铅灰的云块低低地垂在天空,接近傍晚的时候雨就下来了。不大不小,却也足够沾湿鞋子让人烦恼了。
天青色的油纸伞遮去了缠绵的雨丝,我低头看着脚底的青石板,一块一块的闪着润泽的水光,突然觉得这也挺好看的。虽然跑了五条街帮家里的铺子送了蜜饯,但我并不觉得累,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着,看着一个个行色匆匆的人从身边经过。
在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哭声,压抑着像昏沉的天空。有点像失去依伴惶惶的猫咪,小声地呜咽着,可忙着躲雨的人并没有闲心去关心一只绝望的小猫。
我转了转伞柄,脚尖一转走进了巷子。
但是那里并不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而是一个坐在台阶上的女子。她鸦羽般的长发被雨水濡湿,衬得青色的衣裙显出一种湖水般的清澈。她侧坐着,我看不清她的脸,却清楚地听到一句又一句仿佛叹息的哭声。
我杵在原地,拿着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她的肩膀动了动,然后微微侧扬起脸。那是很美的容颜,几缕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脸颊边,似乎是一幅惊艳的水墨画上的题字。女子轻轻瞥了我一眼,我的心跳骤停了一下。
“哪里来的小丫头,下雨天出来乱跑什么。”清脆温婉的声音,一字一字像念着唱词一般。
我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地试探般地开口:“我帮家里送蜜饯。”
“是东街的叶记果子铺?倒是个孝顺的孩子。”她虽然在和我说话,眼睛却定定地看着自己衣袖上几片粉色的桃花瓣。
“啊是的……我叫叶小君……”我的脸突然烫起来,我从袖里掏出一包梅子——本来要送给汪颉的,塞进她怀里,“请你吃梅子!”
她终于不再只盯着衣袖了,抬头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手突然颤抖起来。
“摽有梅——”她拖长了音调吟唱,却戛然而止,“叶记的梅子和蜜金桔是最好吃的。我如今白白得了一袋,要怎么报答你呢?”说着,她用手支着下巴看我,脸上仍留有不知是泪痕还是雨水的痕迹,唇边却带着笑意,这令我想起了微雨中掠过杏花林的一双黑燕子。
我涨红着脸连连说道:“不用了!我请你吃的!我不要什么报答……”
她扑哧一笑,又举起衣袖挡住自己的半张脸,桃花瓣漾在青碧色的湖水里。乌黑的眼瞳一转,她说:“把手伸出来。”
我磨磨蹭蹭地伸出手。
她吊起眉梢,“怎么着,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说着,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放到了我手上,“诺,拿好了。”
我赶快缩回手,发现躺在手心上的是一只银簪子。并不是成色多好的银,连雕工也粗糙的很,一个寥寥几笔刻出来的凤头,看着一丝灵气也无。不过纵使如此,这簪子也比一包梅子贵多了。
“我不要。”我说。
她歪着头似乎不理解有人会拒绝这一笔划算的买卖,头上碎金的流苏微微晃了晃。
“为什么,你是嫌弃这簪子太丑?”她恍然地笑起来,拔下云鬓间镶嵌着红宝石的金簪,“再加上这个够不够,贪心的小丫头?”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我总觉得,她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丢掉我手里的银簪子。呆了一会儿,我才开口说:“我就要这个了,这个够买梅子了。”
她把拆开纸包,静静的垂下眼帘,拨弄着膝上的腌梅子。酸酸的汁液把她雪白的指尖染上了一层绯色。
她似乎没有再开口的意愿了,或是把那只银簪丢掉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心力,但我还是不愿离开。我撑着伞,任由雨水浸透我的鞋底。
雨变大了又小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半个时辰?那女子突然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个寒战,一颗圆圆的梅子从她膝上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沾满了尘土和雨水。她似乎没想到我还站在原地,慵懒地扯了扯桃花色的唇角,道:“落雨天——就不要在外边晃荡了,小丫头。”
我轻轻点了点头,脚尖在地上划拉了几下。然后快步走到她面前,把伞柄递给了她。
“我不用。”她说道。
“我只是觉得,这把伞,很配你的衣裳。”我紧紧握着伞,害怕她会拒绝。
天光透过青色的绸布洒在她脸上,让她仿佛置身于波光粼粼的水底,像一尾在下一刻就会落泪成珠的鲛人。蝶翼般的眼睫轻轻地颤动,泄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片刻后,她似乎有了决定。
“那好呀,我还白得一把伞。”她语气俏皮,拿过伞柄,“回去的路上别着了凉,要我赔药钱。”
我感觉有几缕雨丝滑进了衣领,凉凉的。
冒着雨回到家,把簪子紧紧握在手心,一路回了自己屋里,然后小心地把它锁进了小盒子里。回过神来时,背后竟粘了一层薄汗。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看着手心里因为抓得太狠留下的红印子。思绪掠过屋檐房顶,悠悠地飞回雨中幽冷的小巷。
那样的美人为什么会独自在巷里啜泣呢?她的那身青色烟罗裙都能盘下我家半间铺子了,为什么她还有那样一件粗糙的首饰呢?
之后我也时常去那条小巷子,但那个女子却再未出现过。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像流水一般过下去了。在春分时节,汪颉和他大哥回老家了,说是要准备乡试。临走之前,他塞给了我一块水头还不错的玉。
“好好拿着别丢了!”他眼睛往两边飘,就是不看我。
我有些疑惑,“你这一走又不是不回来了,为什么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要。”
他的脸“噌”地红了,声音又大了几分:“给你你就拿着,横竖吃不了亏不是!”见我磨磨蹭蹭地,他急了,拽过我的手就把玉塞到手里,道:“不准放开,摔碎了你赔我。”
我是真害怕摔了玉,就拿着了。他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似乎松了一口气。我仔细想想这么占他便宜也不好,就从我的小盒子里挑了一件最贵的首饰——虽然远不及那块玉,送给了他。
他的脸又红了,然后呵呵地傻笑起来。
我有些嫌弃他了。
送别的时候,杨柳刚刚抽了嫩枝,千丝万缕地垂在河堤上。汪颉他哥租的那条船掩在翠意葱茏里,倒是十分好看。
汪颉站在层层绿影里,眉眼都染上了一分勃勃的生机。他朝我挥了挥手,脸上带着期待的灿烂笑容:“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我觉得心里突然堵得慌,感觉好像发现从小一直陪伴我的大黄狗死在了墙根下一样。于是我只是低着头,听着我爹娘和他大哥说着最后临别的话。直到船夫叫着要走了,我才缩在我娘身后,对汪颉说了一句保重。
江水滔滔,很快,我就看不到那只小船了。
又到了一年秋季。这几年,那边传来消息说,汪颉中了秀才又成了举人,但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爹娘一开始高兴得很,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脸上却挂起了担忧的神情。我偶尔会打开小盒子看看那块漂亮的玉,但是更喜欢拿出那只素银簪子,什么也不做,就放在掌心里静静地看。
秋日里,日光清透,将近黄昏就透了一丝醉红,斜斜地洒在店门口的青石阶上。
铺子里有几个客人一边挑着蜜饯,一边扯着闲话。
我麻利地包好他们要的东西,里面有个人笑着道:“叶小娘子真勤快。”然后接过我额外赠他的几颗腌梅子。
“说到这梅子,我倒是想起那畅春楼的红牌了。”另一个人一拍脑门儿,“前几天刚死了。”
得了梅子的那客人用肘子撞了那人一下,道:“在黄花闺女面前说些什么呢!”
“不打紧,就当说个趣。”我心下一紧,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个猜测,却不敢去想。
其他两个客人却起了哄,道:“我们可不知道这事儿,赵兄告诉我们罢。”
那人颇为得意地看看了四周,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畅春楼那红牌——小字小梅的那个——前几日失踪了,然后在河里被找到了。”
小梅?那应该不是……
“就是那个谢锦鸢,之前号称梅妃的那个?那样的美人,倒真是可惜了。”一人扼腕叹息,连连地呜呼哀哉。
“她怎么会寻死?”我喃喃道。那样美好的人。我始终记得日光下熠熠的琉璃珠帘和帘后惊鸿一瞥的美人面。
那人更是得意了,说道:“这我也知道。”然后住了嘴,等到一群人围着他不住央求的时候,才开口说:“听说那谢锦鸢谢小梅之前是个官家的小姐,家里落了罪才流落到这风尘地来。她有个青梅竹马,家里贫寒得很。之前谢锦鸢的父亲还一直瞧不上他,哪知道一夜之间这情形就调了个。谢家只留了谢锦鸢一个人,她也一直盼着那青梅竹马能高中把她接出去,听说还暗中资助了不少。没想到啊,那人确实是年少有为,一跃龙门,但是把他的小青梅抛在脑后迎娶了大官的女儿。”他顿了顿,“之后谢锦鸢借着和张公子出去游玩的由头出了畅春楼,可能是自己偷偷地投水了吧。”
旁边几人皆连连嗟叹。
“即便不可明媒正娶,为着这青梅竹马雪中送炭的情谊也该纳了谢锦鸢进门呀。”
“多少人都想给谢锦鸢赎身被拒,结果原是为了这个白眼狼啊。”
“这么说起来,这谢家小梅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
之后的话,我没在听下去。他们倒是兴头很高地谈了起来。把他们送出门去,我坐在椅子上发愣。
谢锦鸢——死了。
在她最美丽的时候,仿若一树灼灼的桃花在风雨里谢尽。
我低下头,用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悲伤,也不能克制住自己,只能一声接着一声,像无所依傍的幼猫一般悲泣。
渐渐地被泪水模糊的眼,夕阳血一般的颜色幻化成一抹朱红色的幻影,几片柔弱的桃花瓣,绯红的脸颊,和大红的嫁衣。
我漠然地望着红色的青石阶,忽然连眼泪也不想流了。
又过了一年,我守在店门口,似乎一切都没改变。那一年的光阴就被硬生生剜去了。
可惜并不是。
一个月前,汪颉终于来消息了。他成亲的消息。同时来的还有几车聘礼,他说,他可以纳我为妾。
当时我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周围堆满了绸缎、木料和旁的看不出来的东西。汪颉一身青衫,身形挺拔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如一棵挺直的青竹。
他的眉眼已褪去几年前的天真和稚嫩,变得坚毅而俊朗。他逆着暮秋冰凉的阳光,恍惚间我看到那日街角处的少年,笑的眉眼弯弯。
爹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得抽着叶子烟,眉头锁得死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毫无波动:“我不嫁,大人请回吧。”爹的烟杆抖了一下,他阖上眼长叹了一口气,道:“大人如今身份贵重,已不是当初邻家的小子,不是君儿一个商家女能配得起的。当时定亲也是定的正妻,既然大人已有家室,这门亲事就作罢吧。”
“小君!”汪颉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结果,一步上前抓住我的手,或许是秋日了吧,我竟觉得他的手冰凉得可怕,“这……并非我所愿……”
“大人请自重!”爹噌地站起隔开了我和汪颉。
我抬起眼,扶了扶鬓边的花钗,说道:“大人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么一个人。”我从袖里掏出小盒子,只拿出了那只素银簪顺手插进发髻,其余的都同那枚玉一起扔给了汪颉。
他没接住。一直伴着我长大的那只小盒子跌在地上,耳珰珠钗散了一地,还有那枚色泽温润的玉石,带着盈盈的绿光,清澈动人。他震惊且悲痛地低头看着那一地的珠翠,再开口时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干涩得厉害:“小君……真是要与我恩断义绝?”
我这个时候却十分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从未有过恩义,便无意断绝罢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雨巷里那女子慵懒疲倦的微笑。我惫懒地扯出一个冷淡的弧度,凝视着紧紧攥着那玉的汪颉,无悲无喜。
他悲哀地回望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朝我爹行了一个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晚辈今日唐突,改日再登门。”
他像躲避着什么一样逃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秋光里,我忽的有些茫然,如同处在茫茫雪原,不知该往何处去。
爹的手落在我头上,揉了揉我的发顶,“君儿,伤心么?”
“不伤心。”我伸手抚了抚银簪,“真的,我一点都不伤心。”
爹长长地叹气,“唉——早知——不说了,我找人把这些东西都退回驿站去。你就照往常一样好好过日子。”
我点点头。
我偷了一粒梅子扔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立即弥散开来。又是一天过去了呀……我坐在店门口,眯着眼观望西边天空漫染的红霞,有飞鸟白色的翅尖掠过凝结在天空中的血丝,染了醉后的酡红。
“笃笃笃——吁——”
被马车声音吸引过去的我看见一辆青绸车停在了店前,车沿上还挂着一只精巧的银铃。
我从门坎上站起来。
一个俏丽的丫鬟首先掀起了帘子,轻巧地下了车。一只手伸出帘子,搭在了丫鬟的胳膊上。那腕子雪白,皓腕凝霜雪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
绯红的襦裙,飞仙髻,珠翠琳琅。当妇人站在我面前时,我发现她的容姿也极为美丽,比起那日雨巷里的女子,少了一分风流姿态,多了一分弱柳扶风。
“这就是谢姐姐说梅子最好吃的那家?”温柔羞怯的声音。
丫鬟在旁笑道:“姨娘,这叶记果子铺可是城中最好的果子铺了。”
妇人眼睛扫到我,绽开一个柔柔的微笑,道:“这是掌柜娘子吧,拿几盒你家的腌梅子来。”
我应了,邀她们二人进店。
当我侧着身将梅子包起时,妇人突然惊呼了一声。
“你头上那银簪是从哪里来的?”她那双素白的手拧着绣有玉兰花的手帕按在嘴角,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我,我都害怕她因为太过用力而晕过去了。
我有些迟疑地说:“您说这根钗?是一个女子所赠。”
“那女子是不是极美?”她热切地望着我。
“是我平生所见最美之人。”我知道我不该在一个美人面前盛赞另一位,但不知怎么的,这话就脱口而出,毫不犹豫。
妇人却毫不生气,而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你能把它给我看看么?”她就像是在佛前苦苦哀求的信徒,终于得到了回应,不可置信又满心虔诚地诉说心愿。我不忍心,就把簪子给了她。
妇人轻抚那钗子的每一丝刻痕,竟是哭了出来,“谢姐姐……锦鸢姐姐……”她哀哀而泣,泪水迅速濡湿了手帕上姣美的白色玉兰。
“赠我银钗的人是谢锦鸢?”记忆在一瞬间连成线。对啊,只有谢锦鸢,只有她有那般的风姿……失神的我打翻了装有梅子的食盒,几滴绯红的汁液溅到我手上,沿着手掌的轮廓缓缓流下,仿佛血痕。
那丫鬟本想前去安慰妇人,被毫不留情斥下后乖乖出了店门守着。
“我名萋萋,是妈妈起的名儿。我和锦鸢姐姐不同,我是从小被卖到畅春楼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后来锦鸢姐姐说我们二人彷如亲姊妹,就拜了关二爷,我就跟着她姓谢了。”妇人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烟雾一样地笼住我。
“我知道她有个姓韩的青梅竹马,姐姐一大半的钱都给了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总觉得那东西靠不住,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能出去的不过给那些商人公子做个侍妾,顶了天就是姨娘。但姐姐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是官家的小姐,她一直希望能风风光光地嫁给那东西。”
“我还记得啊,那天园子里的一株西湖柳月开了,我陪在李公子的身边,她坐在玉台上抚琴。然后李公子说,新上任的潼县就是那畜生。我最爱听姐姐弹秋水,但那天她的弦断了。还割伤了手。”
“我知道姐姐难过,却哪里想到她会投水!就为了那么一个畜生玩意儿!”
“她投水的消息传来,我恨不得马上随她去了。可我不能,在那种地方,只要人一死,管你曾经倾城国色不过一场春宵饮醉便忘了。我要活着,至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时时刻刻地念着她……”
妇人说到这又情难自禁地哭了起来。她精致的发髻散了两缕,眼泪冲散了脸上的红脂,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我装了满满三盒梅子,拿纸包起来,道:“我在一个雨天遇见她,她坐在石阶上,像是哭了很久的样子。然后拿这簪子换了一包腌梅。”
妇人抬起泪光朦胧的眼,我觉得她走进了挣脱不出的雾霭,一辈子被关在里边。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锦鸢姐姐常常念着这句,可惜呐——桃夭委地,琼琚玉碎……这银簪是当初那东西送她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我整理她遗物时怎么也找不到,没想到是给了你。”
妇人朝我招招手,道:“小娘子来。”
我捧着三盒梅子走到她身边。妇人把银簪温柔地插进我的发髻里,像看着孩子一般看着我道:“既然姐姐把它给了你,你就替姐姐收着。这是姐姐最重要的东西了。”
她又给了我一个装着碎银的荷包,然后唤那丫鬟进来拿了盒子。
临走之前,她站在门口,微微侧过脸,一身红衣在夕阳下仿佛要燃烧起来般,鬓边碎金的流苏一闪一闪地亮。
“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小姑娘能记得她,我很开心。”
我从妇人那儿知道了她为谢锦鸢修的衣冠冢——因为谢锦鸢的尸身被那个姓韩的青梅竹马烧掉了。这个衣冠冢还是谢萋萋被一个富商纳了之后建的。
清晨,买了黄纸香烛还带了一盒蜜饯——腌梅子、蜜金桔、糖渍梅花一些夫人们爱吃的我都装进盒子,准备去看看谢锦鸢。
清晨街上笼着薄薄的白雾,并且十分安静。我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忽然,耳边传来破空声——我后脑一疼,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后脑一阵抽痛,我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却喝了满满一嘴的水。
我在水里?!
黑暗从四周倾泻而来,我在水里急速地下降,大概是身后绑了石头,然而手脚都被捆住,无可奈何。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勉强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远处有一星光亮。
但是太远了,我怎么也够不到。
被水波扼住喉咙,一串气泡从我嘴里吐出,晃悠悠地浮上去,和那光亮重合在一起,仿佛变成了这世上最美丽的一串琉璃珠。
就像……就像……那年秋日午后,缓缓行过闹市的车架上的琉璃珠,清透玲珑,光彩熠熠。还有,还有被珠帘遮住了形状却挡不住美好的桃花色的唇角。
那人雪白的骨扇展开来是不是绘满了倾城的桃花?
我缓缓地闭上眼。
我到底没像谢锦鸢一般死在江里。
有人救了我,也认出我是叶记果子铺的小掌柜,把我送回了家。
在我醒转的第二天,汪颉登门了,不过这次他只是站在我床沿边看着我,也没提什么纳妾的话。
爹依着窗棂吧嗒吧嗒地抽烟。娘坐在床沿边,阻隔了汪颉看向我的视线。
“汪大人以后别再提纳妾的事了……还未定下,汪夫人就已经如此待君儿,倘若真进了门,还不得被磋磨死……大人若真记得那几分一同长大的情谊,最好就两不相见吧。”娘嗓子哑了,疲惫地说道。
我看不见汪颉的脸,却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指节泛白。
“此事……是本官思虑不周。”他极缓慢地说出这句话,说完后重重呼吸了一次。
娘的脊背突然松了下来。
“可否让本官和小……叶小姐说两句话?”
娘默认般地离开,走到窗边静静地靠住爹。
我费力地仰起头——汪颉长了很多,我连看他的脸都已经很费劲了。他沉默着将一只手镯给我。
那是很久之前我给他的。
“纵无恩义,”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会护你一世周全。”
我接过手镯,开口:“那就多谢大人了。”
至此,相顾无话。
一个秋日接着一个秋日,当凛冽的寒风刮起时,我拢了拢手里的暖炉。
冬日少有客人上门,我就窝在店里。
面前拿白瓷盘里盛了腌梅子。我懒洋洋地串着琉璃珠,一串四十九颗珠子。谢萋萋说一共是六十串。
忽的一颗珠子滚进了瓷盘,沾染上艳艳的红汁。
我拿起它,擦干净了串到丝线上去。
心净琉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