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电影散场很晚。每放完一遍,都有很多个声音喊着再来一遍,接连看了三遍才结束。三儿看完第二遍后,便被大姐硬拽着带回家,裴若宣还呆呆地站在那里,被围在人群中央,却好似待在天寒地冻的偏僻之地。
晚上九点多散场时,人稀拉拉一片往外走,他也跟着,机械地往回走。到家后,他点燃那盏宝贵的酒精灯,拿出一张洁净的信纸,开始给大姐写信。
火苗随风舞动,他心里平静如死水。
那是一封告别信,夹杂着几句不慎露出的告白。他的爱慕之词写得隐晦而含蓄,他希望大姐懂,又害怕她懂。他就别别扭扭地写了信,第二天清早,便到三儿家门口候着,等大姐提着猪草笼出门时,喊住她,把那封信递给她。
他一整夜都没睡,不停地幻想大姐看完信后的反应,是烦躁痛苦,还是喜悦幸福?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大姐接都不接,双手提着猪草笼,眼神直视着裴若宣的眼睛。她眼神清冷,带着隔离,像锋利的山脊,想与人划清界限。
裴若宣第一次知道,眼神也会杀死人的。
他递出的手没有收回,直直伸着,直到三姐径直走开,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那一天他都魂不守舍,脑袋像是锈住一样,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晚上时,他再次点燃酒精灯,把那封信放在火焰上,待火苗将其席卷后,再扔到一只铁桶里。
他再拿出一张纸,工工整整地往上面写字。最上方的标题是,调换申请。
三儿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裴若宣要离开的人,马上就要到裴若宣的生日了,她正忙着给他准备礼物——一封用沙子黏成的画。
裴若宣的调离申请很快得到回应,他给组织的理由是秋收过去,不再忙碌,想到更忙碌的山里,帮忙伐木。组织很是赞赏他的勤劳,不但飞快同意了,还大力表扬他。
那张表扬的红纸贴在村门口的泥墙上,鼓励大家像他学习,多去深山里耐冬日的苦寒和寂寞。路过的三儿看到这张红纸时,眼睛也被染红了。她一口气跑到裴若宣门口,握着拳头砸着门,扯着嗓子喊着裴若宣的名字。
裴若宣打开门,瘦瘦小小的三儿,正使出全身的力气砸门,一个力气没收住,她就向着裴若宣跌去。裴若宣扶住她,捏着她的肩膀让她站好。
还未说话,三儿的拳头就砸到了裴若宣的胸膛上。
“你说啊,你是不是要走?你说啊!”
“恩,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没想到组织上下来的这么快。”裴若宣回答。
“你混蛋!你王八蛋!”三儿手上的拳头没有停下。
“三儿你别闹了,我只是暂时性离开,冬天村里货不多,我去帮山里的工人伐木,春天就会回来的。”裴若宣一手擒住她的一只手腕,把她两只手锁在胸前。
“我不信,你一定不会回来了!”三儿像一只狂躁的野兽,喉咙都要发出低吼。
“真的,我答应你,一定回来,明年春天,你就又见到我了,就几个月。三儿乖!”裴若宣抚摸着三儿的头发,他把三儿当妹妹,把这番无理取闹当作妹妹对哥哥离开闹的小孩子脾气。
三儿依旧不依不饶,用尽力气要挣脱裴若宣的手,拿脚踢着他。
裴若宣索性将她的手束住,叠在她的腰上。然后托着她的腰,把她举高,走到外面,才把她放下。
“三儿,叔叔一定会来找你的!你相信叔叔。”他蹲下来,和她说话,又伸出小拇指:“拉钩,骗你是小狗。”
三儿迟疑了很久,才缓慢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他的,郑重地点了点头。
隔天晚上,三儿母亲邀请裴若宣到家里吃饭。那顿饭吃得格外久,三儿她们都离开桌好久了。父亲还在不停地举杯劝酒,叮嘱裴若宣进山后的注意事项,母亲也依然热情万分,忙着给裴若宣夹菜。
“这段时间要是没有你,还真不知道会怎么着。”父亲不擅于煽情,这种话已是他的极限。
“哪里哪里,没帮上什么,还给你家添乱了。”裴若宣举杯敬他。
三儿和二姐待在屋子里,听着外面屋子里的客套话。
“裴叔叔又不是不回来,春天就又见到了,父亲母亲怎么弄得跟再也见不到了一样墨迹。”三儿嘟囔。
“肯定见不到了啊,你傻啊,他现在表现这么好,到山上哪怕是砍树都会受人器重,下次再调,就调回城了,还回什么咱这里啊。再说,咱们隔壁村,这些年,好多调走的,哪个不是拍胸脯着说会回来,哪个也没回来过。”二姐冷冰冰地搭话。
这通话像盆冷水从三儿头上浇下去,她被吓得不清,继续问:“可是他答应了啊,说春天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那是骗你的,春天不要砍树不假,可山上又该种树呢,要的人也不少哩!”二姐回答。
三儿听完呆在那里,眼神涣散,她心里像是有一块地方塌陷下去。
“怎么他就不走呢?”三儿自言自语。
“那好说,让大家知道他就表面这样,心里其实另外一个样子不就行了,取消他的先进!”二姐这是出于嫉妒,村里每年会选进步标兵,她这一整年表现得都不错,组织里的苦活累活都抢着干,以为会是自己,没想到,裴若宣这通申请,竟把她比下去了。
她是组织的热情拥护者,凡事都积极,却从未被贴在村门口表扬过,现在的她醋意漫天,话语都是尖酸。
三儿不懂二姐心里的想法,她信了二姐的话,心里涌起风暴,像是世界末日一样。那天晚上,三儿难得失眠,她脑海里一片混乱,各种场景如同电影片段杂乱剪辑,是裴若宣蹲下来和自己的那次拉钩,是裴若宣给自己辅导功课时的认真样子,是裴若宣给自己讲《倩女幽魂》故事时的严肃,是裴若宣和大姐在池塘里的嬉戏,是那天晚上透过锁眼看到父亲母亲的激情,是二姐不久前说话时的冷漠神情。
她攥紧手中的那枚硬币,睁眼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