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标签以外,上海还是一座势利的城市。现在,市民们用家住内环、中环、外环内外来鉴别一个家庭的社会层级,而在我小的时候,用以区分高贵或卑微的标准,则是家住上只角还是下只角。改革开放以后,除了区分一个人社会层级的标准发生了变化以外,上只角和下只角的居民也发生着强烈对冲。许多优越了大半辈子的上只角居民或因市政动迁,或因改善居住环境的迫切需求,搬离了上只角,他们中的一些人喜欢以祖上曾经阔过的阿Q口吻聊以自慰。至于借改革开放东风结出硕果的得以在内环以内拥有一居半室的原下只角居民,则会对那一段往事讳莫如深,更不要说写一本书坐实那一段许多人不愿被提及的过往了。
我是在浏览微信朋友圈时看到走走的新作问世的信息的,当时就有些惊愕:书名叫《棚户区》?
我认识走走不久,是在听她给中学生讲述文学作品的阅读奥秘时。她一会儿博尔赫斯,一会儿威廉·戈尔丁一部我不那么熟悉的作品:一会儿叙述角度的剖析,一会儿如何在作品中面对自己……嗯,这是一个在气象万千的世界文学天地里浸淫得书香馥郁的女作家。你却用“棚户区”这样有着明显贬义姿态的名词来命名自己的自传体作品,假如将棚户区、下只角视为上海这座城市“颁给”市民的身份标签的话,无疑,走走将“红字”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拿到书后我就开始了去往俄罗斯贝加尔湖畔伊尔库兹克、奥利洪岛和利斯特维扬卡的游玩,急于想知道走走是怎么书写在我看来遮蔽都来不及的那段往事的,就把书带在了身边。读这本书的时候,正好行走到贝尔加湖畔的小镇利斯特维扬卡,客居在一家名叫“汉”的酒店里。
濒临贝加尔湖的利斯特维扬卡,西伯利亚的寒流从贝加尔湖上狂扫过来,小镇非常寒冷。可是,酒店二楼的公共餐厅里,温暖如春。早晨6点起身坐进餐厅,闻着翻滚在大锅里米粥的香气,等待窗外漆黑的天空慢慢破晓、变成鱼肚白、红彤彤的太阳冉冉升起,边开始阅读《棚户区》。
这是一本叙述逻辑非常奇怪的书,不以时间为顺序,不以人物命运为主轴,像是被当下的一件事一个人触动了回忆,往事便一股脑儿涌上了作者的心头,她来不及拾掇,就由着四处奔来的记忆流泻在笔端。这样的写法,会凌乱,是吗?可是,《棚户区》读起来却非常流畅,我阅读着疑惑着一路寻找走走书写的妙招,读到半程,我悟到并没有用什么妙招,她只是用各色人等给予“我”的反馈,多角度地完成了“我”是如何从一个弃儿变成一位作家的漫漫长路。养母、养父、江志萍、小学同桌、章琳……他们固然是“我”能成为作家的一个个“酵素”,在走走的笔下他们更是生于棚户区长于棚户区的鲜活的个体。假如将这些个体比喻成拧成“走走成为作家”这股绳的一缕纱,因为各自鲜艳夺目,就算缠绕在一起,也是条分缕析。不过,在我看来,《棚户区》一书更大的价值在于:也许,“棚户区”这个概念总有一天会被上海忘记,但是,由这些个体组合而成的活色生香的棚户区,是上海这座大都市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只是,将自己摆在他者位子上书写的《穷街》以后,已经鲜有作家将棚户区请为自己的作品的“座上宾”了。《棚户区》,是对那些优雅地书写老上海的众多作品的一次抗衡。这样的抗衡,走走完全可以选择如《穷街》那样他者的立场,这位女作家却不加丝毫掩饰地在《棚户区》打上了“自传体”的烙印。她的直面,是否想要博取读者的另类赞叹:看!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孩,照样能成为出色的作家!不,她只是在自己的写作告诉读者,上海不只有风花雪月。就像我在利斯特维扬卡小镇的等待,如果没有黑夜,破晓还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