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杨槐写信告诉阮强,虽然村小条件很差,但是成天和孩子们在一起,追逐童心,感受童趣,她觉得很开心。她说,现在她俨然像一位女王,学生们十分喜欢她,崇拜她,爱戴她。她理解了忙碌之于生命的意义,领悟到了教育的真谛就是爱。只是太想他了,准备放寒假后上来看他,问欢不欢迎她。
阮强回信说,他渴望见到自己的女神。可是他们春节一共只放七天假,杨槐来了他白天也没有时间陪,况且住在集体宿舍里,居住也是一个问题。他告诉杨槐春节放假后一定回来陪她。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的性意识在禁锢几千年后大面积复苏,独立意识与开放意识增强的女人,开始把性当成一种权利,一种需要,一种文化,一件操守,一门科学。但在阮强供职的省级党政机关,形而上的正统思想仍占据主流,未婚同居极有可能被泛政治化,成为影响仕途的消极因素。
寒假时杨槐放弃了去省城探视。
对于聪明人来说,血的教训会转化为经验,杨槐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她提前一个多月悄悄地到医院安上了节育环,并且在医生的指导下,通过药物来控制经期。
她要让阮强七天的节假夜夜都是春宵。
阮强在杨槐的顾盼中回来了,只是假期缩短为三天。他的上司办公室陈主任私下请他代值四天班。阮强虽然一千个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可恰恰就在这四天里,一场偶遇竟然让阮强和杨槐在后来劳燕分飞。
农历腊月二十八,距新年的钟声敲响还有几十个小时,离阮强见到思念中的杨槐还有几个小时,单位正式放假了。
前一天,阮强上街为父母和杨槐的父母各买了一套新衣服,为杨槐买了一个镶着蓝色宝石的戒指。他眉头没皱一下就花掉了近半年的工资和奖金。想着衣锦还乡时村邻羡慕的目光,想着梦里寻了千百度的杨槐,成就感和幸福感就像灌浆的小麦一样圆润、饱满。
当阮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兴冲冲地走出机关大院时,被守在门口的陈主任逮个正着。他焦急地说,“小阮呵,我刚接到老家发来的电报,我祖父病故了,得马上回去一趟,麻烦你给我代几天班——二十九到初三,记住啦!”
说完在阮强肩头拍了拍,急忙钻进了单位的一辆小车,把一溜尾气和深冬的寒意留给了张大嘴巴却半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的阮强。
无论是领导意图还是组织安排,对于官场中的下属而言,服从是最基本的原则。阮强即便归心似箭,但也不得不留下来。
他沮丧地把包袱拎回寝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杨槐的温柔便像小猫舔噬鱼骨一样舔噬着他的内心。他能够想象杨槐望穿秋水的目光怎样随着夜色的加深而由热切逐渐变得落寞。农村的老家没有安装电话,他无法将迟归的信息及时告诉杨槐。
寝室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空调,只有百无聊赖的寒冷。
阮强决定出去走一走,透一下气。
他来到机关办公大楼后面的花园。三棵巨大的银杏树掉光了叶子,枝干刺向天空,显得冷峻而苍老。银杏树的两侧,数十株雪松傲然吐翠,虽是几抹冷绿,却也透露无限生机。
银杏树的后面有一座八角凉亭,可供三十多个人歇息观景。穿过凉亭,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梅园。眼下正是腊梅绽放的时候。浓郁的花香在空气里流淌。几只小鸟在花枝上婉转,跳跃。“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阮强忽然想起雪莱的诗句,郁闷的心情开始变得晴朗起来。
“哎,你是谁?”黄色的花丛中探出一张俏皮的脸来。
坐在凉亭里的阮强吓了一跳。他落寞而来,本无心赏景,也没有想到这时候还会有人雅兴于此。定睛一看,一个身穿淡黄色羽绒服的姑娘从一株最大的腊梅后面蹦了出来。
姑娘年龄与他相仿,面容清秀,眼神清澈,举止大方。她告诉他,她叫高梦娜,芳龄二十,省城一所大学建筑系园林设计专业的学生。她说,姑姑陪同省委张书记到一个偏远的贫困县慰问基层干部去了,把她一人撇在家里,感觉无聊,便径直来到花园赏梅。
“请问你姑姑是……?”
“高梅。”
“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高梅?”
“你认识她?”
“她是我的领导啊。”
“你在组织部上班?这么年轻就参加工作啦?”姑娘一脸的难以置信。
“是的。我是中师毕业分配到组织部的,目前在办公室上班。我叫阮强,阮玲玉的“阮”,坚强的“强”。认识你真高兴。”
“明天就过年了,你怎么不回家?”
“还要值四天班呢。”阮强语气暗淡道。
“你有点惨哟,春节也不能与家人团聚……不过我可高兴了,明天我可以到办公室找你聊天吗?”
“当然可以。”
“那就一言为定了……哎,中午你怎么吃?”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随便怎样就能凑合一顿。”
“去我姑姑家吧。我一个人吃饭好无趣。”
“谢谢。我看还是算了吧。”
“那我带你到城郊去吃过桥米线。”
“好吧。”
行政管理硕士毕业的高梅原本是省城一所高校的办公室副主任。四年前,刚上任的省委书记张民生在省教厅厅长的陪同下视察了高梅所在的学校。高梅在接待中表现出来的干练、柔韧、精细给了张民生极深的印象。她谦恭而不卑微,善饮而能自制,健谈而绝不口若悬河。四十出头的她,由于一直独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加上长年累月的书香浸润,便有了让男人过目难忘的韵味。
第二天,酷爱书法的张民生在办公室挥毫写下了“高处不胜寒,惟有一枝梅”的诗句。这句诗语言简洁,意蕴丰富。表面看是在咏物赞梅;细看,却是一句藏头诗,首尾把“高”“梅”二字镶嵌其中。如果再深入品读,竟是一句托物言志的诗。
作为封疆大吏,权高位重的他自然感到宦海的汹涌险恶,因而谨言慎行,格外自律。这就是“高处不胜寒”的意思。自律就是把自己正常的却不利于在官场上彰显的一部分人性需求压抑、掩饰到不露痕迹的程度。比如性需要、个性张扬等。
现代官场,越是上层的人物越忌讳绯闻缠身,中外如此。克林顿与莱温斯基,本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男欢女爱,也不在美国法律的制裁之例,却闹得全球沸沸扬扬,甚至差点把老克拉下了总统宝座。这就有了“只许百姓放火,不许州官点灯”的意味。跟随张民生整整五年的秘书小元自然明白了“惟有一枝梅”的含意,当即装裱了这副作品,并不失时机地转送给了高梅。
后来高梅就下派到了县。从副县长的岗位做起,到县长、副市长、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一路走来,只用了短短四年的时间。
高梅信奉独身,但并非禁欲主义者。在高校作办公室副主任的时候,她把大哥的三女儿梦娜接到了身边,视同己出,宠爱有加。
四天下来,高梦娜已和阮强非常熟悉了。她说她喜欢阮强的高大、帅气,特别喜欢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淡淡的诗人般的忧郁。但她不喜欢诗人。她说诗人的浪漫会让女人在现实生活中缺少安全感,忧虑将加速女人的衰老。在浪漫与现实之间,她神往前者,但会选择后者——尽管女人天生就渴望浪漫。
阮强也喜欢高梦娜,喜欢她的真诚和热情。但喜欢与爱,是质地不同的两种感情。在他爱的字典里,只有杨槐。
四天后,阮强直奔杨槐老家。杨槐红肿的双眼里,思念、哀怨、爱恋、兴奋,相互交织、碰撞。当两人在二老的注视下长久拥抱后,杨槐终还是泪雨倾盆化作一朵带露梨花了。
三天的朝夕相伴,三夜的温柔缠绵,抚慰了半年的刻骨相思。
三天后的长亭相送,却淡了聚时的欢愉,浓了离别的哀愁。
那天,杨槐执意要把阮强送到县城客运站。他们手牵着手,旁若无人地从乡下徒步走到县城,足足走了三个小时。
寒假过后,高梦娜回大学继续学习。往常她一个月回姑姑家住上一宿,但现在每周都回来,而且嘴角经常挂着“阮强”的名字。
高梅纳闷了,莫非这小妮子粘上了阮强?去年六月,阮锋找她,说有一个侄子中师毕业,比较优秀,希望能分到部里作打字员。当时省级机关所需的打字员基本上来自优秀的应届中师毕业生,一般的大学生是不愿从事打字工作的。阮强到了机关,适应能力和工作绩效的确不错。他原来在学校读书时就参加了中文专科的自学考试,到组织部后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拿到了大专文凭。高梅欣赏这个小伙子。她想,只要梦娜真心喜欢,她倒是没有必要反对,况且也反对不了。这妮子脾气倔得很,说一不二,爱憎分明。
高梦娜看阮强的眼神越来越火热,动作也日渐亲昵。周末回来,她必定以种种理由去找阮强。阮强心知肚明,有时借故回避,却不便明显疏远。
高副部长偶尔让他打个文件,态度也极其温和,眼中还有了几分关切。他知道这温和与关切的背后寄寓了某种期待。他不愿意去触碰这种期待,更不希望这种期待具体化。
他拼命地给杨槐写信,用相思和回忆来防御高梦娜的进攻。杨槐反倒很诧异,她以为他饥渴了,就回信叫他不要分心,安心工作,努力进修,争取早日拿到本科文凭,改变现状,改变他们的未来。
阮强借助杨槐的力量,小心谨慎地进行着爱情的战略防御。他不会断然拒绝高梦娜,甚至连自己有了女朋友也不敢明确地告诉她。他不怕伤高梦娜的心,却害怕伤了高梅的自尊。
一天,阮锋打电话到办公室找阮强,让他晚上六点半在机关大楼旁边的碧螺春茶楼等他,说有要事相商。机关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阮锋曾经给阮强约法三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打电话,但不得串门。其实大凡这个层面的人都知道,同事之间哪怕关系再好,你可以在外面一起喝酒、唱歌、浴足、按摩,却忌讳串门。因为都是熟人,且同住一个大院,走家串户往往容易被人怀疑为形式上的拉帮结派,这可是官场大忌。
阮强提前半个小时来到碧螺春茶楼。他要了一座雅间,点了一杯十元的碧螺春茶。在袅绕的热汽中,他看着茶叶一片片地被沸水浸泡、打开、悬浮、沉降,直至改变水的颜色。
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品味着自己短暂的人生。叔叔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诉我,会是什么事情呢?是公事还是私事?是叔叔的事还是我的事?在他瞑思之际,阮锋推门而进。
阮锋的话犹如平地惊雷,炸得阮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叔叔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高梦娜爱上你了,高部长委托我玉成此事。”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这您是知道的。”
“没有结婚吧?即使结了,还可以离嘛!”
“可我并不爱她呀。”
“感情这东西,是能够慢慢培养的。又不是叫你马上结婚!”
“我难以接受。”
“作为男人,不可儿女情长,更不能意气用事,应当以事业为大,前途为重。能攀上这门高枝,是你小子前世修来的福分。实话告诉你吧,高部长马上就转正进入省委常委了。你今后的命运,全在你一念之间。当然,你是聪明人,我相信你能够掂量出拒绝的后果。况且,当初若不是高部长点头,你能分到这里来?一个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我希望你冷静思考,做出明智的判断和选择!”阮峰说完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阮强心乱如麻。“前途”这棵充满诱惑力的胡萝卜和“后果”这根恐吓味十足的大棒同时伸向他,他不知道该苟同还是该拒绝。还有“报恩”,像一枚极具穿透力的重磅炸弹,精确地命中他的道义与良知,令他惶恐、茫然。
他努力去想杨槐,希望杨槐的爱情能给他带来勇气和决断的力量,可是在这一刻杨槐的影子竟然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