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丑丑i
01•
“你好,请问是苏姝吗?”
“是的,你哪位?”
“我们是庆县公安分局,是这样的,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投案自首了,是……你的母亲。”
“喂,苏小姐,你听到了吗?喂?”
苏姝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一般,握着手机瘫坐在椅子上。电话被挂断,传来密集的嘟嘟嘟的盲音。
02•
这是一幢位于上海的高档写字楼。墙上的挂钟指向12点,办公室空无一人。
距离苏姝离开家到这上班已经九年了。
当初,不满十八岁的苏姝高中毕业就离开了老家庆县,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揣着母亲给的路费辗转各地。继父的突然死亡,给这个经济并不富裕的家庭沉重的打击,母亲一个人再无力抚养她继续上学。
苏姝从甘肃出发,先是到了西安。在那里,她做过饭店服务员,发过传单,做超市促销员,晚上睡租住的单人间。就这样一晃大半年。
等到手里有了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几千块钱,苏姝去了邮局,寄了一笔钱给老家的母亲。之后便带着剩下的钱去了上海。
苏姝找到一家家政公司,公司经理看苏姝年轻机灵,便介绍她去给一家老夫妻做保姆。苏姝能有今天这样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这对上海老夫妻。
苏姝记得她第一次去老夫妻家的情景。那是位于上海近郊的一幢高档别墅。苏姝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豪华的房子。给她开门的是后来被苏姝称作奶奶的女主人,一头银发,穿着虽然很朴素却有一种很典雅的气质。客厅沙发上坐着看书的也是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爷爷。
夫妻俩人退休多年,在国外工作的儿女们想接两位老人去国外,老人以无法适应国外的生活为由拒绝了儿女的建议。因此孩子们便通过家政公司给老人找保姆,平时陪陪老人,打扫一下卫生,做个饭什么的。苏姝便来到这里。
苏姝勤快懂礼貌,深受两位老人的喜欢。当知道苏姝是来上海的打工妹,还没有地方住时,夫妻俩收拾出一间卧室安排苏姝住在这里,每月从佣金里扣除一小部分算是付的房费。这样做既解决了苏姝的住房问题,同时又保护了苏姝的自尊心。当然还有一方面,儿女们远在他乡,懂事乖巧的苏姝极大程度上填补了夫妻俩感情上的空白。
此后的日子,苏姝在“工作”上尽心尽力,闲时陪老人逛公园聊聊天。苏姝才知道,老爷爷原是音乐学院的教授,精通好几种乐器。奶奶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苏姝很想学钢琴,老爷爷就教她乐理,从最基础的指法练习开始。老两口又建议苏姝通过网络自学,考取了学历。
苏姝回想起那段日子,总是会特别感动。她今天能进入公司,也离不开老两口的指点。从这一点来说,苏姝比许多同样从小地方出来的女孩儿幸运。
现在,苏姝写好了请假条,只等下午两点请求领导批准。从她接到警察电话,心久久不能平静。她已经没心思吃饭,只想快点回家去。
03•
庆县,地处大西北,是一个人口不过50万的小县城。这里可耕种土地面积少,农村人大都外出务工,县城里的人就是做些小本买卖。七年前的那场命案,县城里人尽皆知。
那是一个夏天,在一场暴雨过后的夜晚,在离县城不远处的一孔废弃的破旧窑洞,收捡破烂的老人发现了一包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编织袋,走近一看,编织袋口并没有扎紧露出了一截衣服,再一看,吓得老人一屁股摔在地上,他连滚带爬,边跑边喊,“死人了,有人死了,快来人啊”!
老人没有看错,露出的那截衣服下面,是人的手。
警察很快来到现场,经过检验,确认男性已经死亡。正是苏姝的继父。
警察来到苏姝的家,找到苏姝的母亲王梅。警察向王梅叙述了如何发现何其尸体的经过。王梅突然向后栽倒,晕了过去。
后来,警方征询王梅的意见,是否对丈夫尸体进行尸检。从当时的现场来看,很显然不是自杀。王梅同意了。
几天后,尸检报告出来,何其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晚上七点到九点半,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头部有被钝物捶打的痕迹,颅内出血是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
这时,王梅要求带回丈夫尸体,在农村,入土为安才是最重要的。警方没有阻拦。在那样的小县城,没有什么比家属主动要求停止调查更能堵住悠悠之口的了。因为在此之前,调查毫无头绪,县城几乎没有监控探头,案发当天一直在下雨,现场除了常见的化肥编织袋找不到任何线索。
而谁也没有想到,七年后政策下达,要求重新彻查所有的案件。何其的意外死亡自然纳入其中。警察也发现了疑点,按照何其的生活习惯,每天从县城公交公司下班到回家一般都是晚上七点半。而案发当晚,何其直到十点仍迟迟未归,妻子王梅竟然也没有找过丈夫,连一通电话都未打。这些显然不符合常理。而当时用来捆装着何其尸体的编织袋的带子,实际上是用来缝裤子的松紧带。这种带子县城只有两家店铺在卖,相同的款只在案发前两天卖了出去。
一连几天,警察的频繁造访,带给了王梅巨大的心理压力。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案子会重新被翻出来。
当初把丈夫葬礼处理完,王梅送走了女儿苏姝,她一次次的告诉苏姝让她别回来。这七年她独自一人守着房子,比起生活的窘迫,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总浮现在脑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从前总想着,只要女儿苏姝过得好,她打算一个人扛下去。可现在,她不得不站出来。
王梅去警局自首了。
04•
苏姝坐飞机在接到电话的当晚就到了省城,这里到家还得乘坐四个小时的大巴,她决定先找一家宾馆住下来,明天一早赶早班车回家。
苏姝躺在床上,想着离家的这七年一个人在外,她唯一想念的就是远在家乡的母亲。苏姝不懂,母亲为何要执意送走自己,明明可以留在甘肃母亲却要她走得越远越好。这七年,她不是没想过回家看看,前两年因为没钱经不起来回折腾,怕一来二去丢了工作,这两年条件好了,一提到回家母亲竟以死相逼。知道接到警察电话,苏姝猛然惊觉,难道是因为母亲杀了继父,怕连累自己?担心我在小县城遭受冷眼指点?
想着想着,旅途劳累的苏姝竟沉沉睡去。
早上六点,手机闹铃响起,苏姝赶紧起床收拾,急忙赶去车站。
一路上,车辆往来络绎不绝,和七年前大不一样。道路两旁栽满了树木,车辆驶过,厚厚的沙土灰尘被扬起扑向路边的树,天却是蓝蓝的,透过车窗仍显得明亮。
苏姝的父亲在苏姝十岁左右就因病去世了。苏姝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在母亲王梅带着苏姝生活的三四年间,王梅总是会告诉苏姝,“你的爸爸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是不是最好的男人苏姝已无从知晓 ,但每当看到说这句话时母亲王梅幸福却又平静的面庞,苏姝就坚信自己的父亲是最好的男人。
在苏姝十四岁时,王梅嫁给了何其,苏姝的继父。去何其家的前一天,王梅拉着苏姝的手哭着说,“姝姝,妈妈对不起你爸爸。但是妈妈也有不得已啊,妈妈已经没有能力来维持我们的生活,何叔叔没得娃娃,他答应我会对你好。姝姝不要怪妈妈好不好?”苏姝含着泪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她不是不知道母亲这几年的辛苦。为了给自己赚学费和生活费,母亲要照顾家,还在餐厅打工,每天起早贪黑。苏姝也希望母亲能过的好不再那么辛苦。
王梅和何其刚结婚的那一年,何其确实待母女俩很好。可是好景不长,苏姝有时放学回家,会听到喝醉酒的何其骂母亲,怪她生不出孩子。说得急了还拳脚相加,俩人便扭打在一起。王梅哭喊着,“生不出来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啊,你怎么不去医院查查?”
何其去没去医院,苏姝不知道。平常她就和继父交流不多。自从知道他醉酒打骂母亲,苏姝就更不愿多看他一眼。
直到何其去世。
七年前,何其去世的晚上,苏姝也经历了一小风波。而这件事苏姝从来没告诉过母亲。
那天大雨下了整整一天,这在当地本不多见。大雨让天空变得昏暗,放学回家的苏姝急匆匆的往家赶。学校和家在县城的两端,苏姝快步走在路上,路灯也是扑闪扑闪的,街上行人不多。突然,苏姝被人拦腰抱住,嘴巴也被捂住,挣脱不得。她被那人拖着走了一段路进了一条巷子,苏姝在慌乱中闻到一股酒气。再后来,苏姝感觉那人在后面顶自己,手也在自己腰间乱摸,苏姝吓坏了使劲往地上坐,苏姝看到不远处的一块砖头,便伸出手拿起砖头举起手狠狠的朝后面那人砸去,苏姝不记得自己到底砸了多少下,当她感觉后面那人似乎没了动静,松开了环绕自己腹部的手,她头也不敢回的就跑了。
满身泥水的苏姝回到家,发现家中的灯并没有亮。苏姝心有余悸的快速打开门开灯躲进自己的房间。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苏姝这才后怕的哭起来。她想着不能让母亲知道,又勉强支撑自己站起来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待一切收拾干净,苏姝便颤抖着缩进了被窝。
不知过了多久,苏姝恍惚听见开门的声音,又很快传来一声关门的声音。之后房间又恢复了寂静。
再之后,母亲王梅回到家,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苏姝屋里。她在客厅,苏姝能听见母亲做家务发出的响动。
接着,警察来到了家里。王梅听到消息晕倒过去。苏姝赶紧把母亲扶起来,苏醒过来的王梅抱着苏姝哭了起来,苏姝还处在震惊中又想起自己刚遇到的事也哭了起来。
客车开进了县城,停靠在城中的车站。
苏姝拎着行李包,走下车。
七年了,县城建起了许多高楼,街边的店铺也更多了,梦里无数次梦到的地方,今天终于回来了。可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苏姝的心突然有点畏怯。
05•
苏姝带着行李,直接来到了警局。
母亲王梅明天就要移送进市监狱。警察安排了母女俩见面。
“妈……”
“姝姝啊!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妈妈,你不要说了。你没有对不起我的。你糊涂了啊,你杀他干啥子嘛?”
“你不要管了。是我的错,杀人偿命,他的命我来抵。我受不了他啊,他喝醉了就打我,我难受啊!”
“妈妈……”
“姝姝啊!听妈妈说,以后你不要回来了,在上海好好生活,不要回来了啊!”
“妈妈,你不要管我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警官说表现好可以减刑的。”
……
短暂的会面,母女俩哭的泣不成声,令人动容。
在母亲被移动至市监狱的当天,苏姝也随后走了。
苏姝走的那天,心想,这个地方今后是真的回不来了。
06•
苏姝没有告诉母亲那晚的遭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说了。这些对苏姝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母亲王梅也打算把这个秘密埋进心里。她永远不会让女儿苏姝知道。
07•
七年前的中午,何其下班回家,喝醉酒又打了王梅,他耍起酒疯,“你生不出来娃儿,我就让你女子给老子生。”说着便摔门而出。被打倒在地的王梅哭叫着,“你敢,你不得好死。”
晚上,大雨仍不见任何停住的意思。先下班回家的王梅左等右等女儿和丈夫何其都不见回来,听着外面的雨声,丈夫何其的酒话还回荡在耳边,一个可怕的画面突然出现。王梅夺门而出。
她去了女儿的学校,发现学校已经人去楼空。又赶紧顺着女儿回家的路线一路走下去。突然看见马路对面,两个人影进了巷子。王梅赶紧朝对面跑去。
待她走近,看见一个女孩仓惶的快速跑开,那个背影,那么熟悉,王梅不会认错。她竟然有些庆幸。转念一看,地上一动不动躺着的正是丈夫何其。王梅走过去,看见落在地上的砖头还带着血迹,她伸出手慢慢靠近何其的鼻孔,没有一点鼻息,又趴在胸口听不到任何动静。
此时,王梅竟然没有一丝慌乱,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立马回过神来,跑到垃圾箱找到一个编织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把何其背在背上,拿着编织袋和沾血的砖头抄最近的路朝城边窑洞走去。
她把何其放倒在地,装进编织袋,随机迅速跑回家,似乎是想确定女儿是否已经安全到家,等她开门确定此事之后,找了一根松紧带,又跑向窑洞。
她绑好袋子,拿起砖头,朝着头部又狠狠的砸了两下。
之后她随手把砖头扔进草丛里。头也不回朝家走去。
这一路,她似乎想好了可能发生的一切,走的决绝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