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村口。我下来,月亮正在东山头。
沿着小径,走向我的小屋。开开门,不用点灯,窗户早放月光进来了。
搬小凳在门前坐下,夜气虽然苍茫,但不耽误我的感知。四围的一切都在心里,闭眼都可以想象。
点上一支烟。草丛里有小小的虫鸣。地堰处有点点夺眼的光豆,是萤火虫莹莹的心灵之火。
刚下过雨,地面虽湿却不沾脚。我起来,走到沟边,蜀葵的红花在月色里仍很分明。这里只几棵,却有两米高,而你童年的院子里好像有一大片,它一定无数次让你清明的眼睛眨呀眨。你的瞳仁总是那么黑亮,我们相对时我总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我。蜀葵上边是两棵柿树,小小的黄黄的花,如商人的礼帽。大大的红红的果,是有味的灯盏。柿树苍然,最经岁月,现在大岭上剩得最多的是它们。
立在柿树下。忽然,我听见隐约的汩汩声。是水滴从砂石里的渗漏,是细微从巨大里的突围。除了我,别人听不见。这是泉的涌出,一滴滴向一起聚集,已经滋养和伴随我不知多少年了。
就是我脚下的这眼泉。
我踏上小径,向下,轻轻慢慢,拐弯,再拐弯,高高的草茎拂着我的裤腿,圆亮的露珠在面前闪烁 碰住就碎了,落了。终于,到达我的泉边。
我最早遇上它是只有三五岁。听说要在这修水库,好多人都来干活,有附近的村人,也有城里的知青。水库堤坝需要打夯,要有个喊夯的人来凝聚人力。喊夯的人声音大而好听,他编歌喊出,众人依歌而行,吸引了小小的我们。
我们上到高处的地块,躲着听,偷着看。也许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我们,人家即使知道了也根本不会在意,但我们就是做贼的心理,生怕被人发现。我们伸头看一下那壮观激昂,马上又缩头退回。嘹亮的山歌再度响起,那些青春美丽的身影印在了记忆的底板上。
那水库没有修成。大部队撤走后,我们才敢亲临那现场。山脚处我最早发现了这泉。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这里被雨水冲得沟壑破碎,纵横起伏。但这泉水终是在,西洼的那些人家在这吃水。
再旱的日子它也没有被旱干过。那时,我们会跳入泉中,在泉里放两块砖头,立在上面刮水。人口和牲畜,吃喝洗涮,都靠它,栽红薯、打药也靠它。再热泉边也总是一片沁凉。
我上中学回来时,冬天总得起早担水。雪上我的脚印不知能连绵多远,泉水温热的气息让我从没感到季节和人生的冰冷。初春花发,我觉得也有我的功劳,我桶里的水滋润过草根花叶,桶也是迎春的功臣。小花如眼,小草如发,山里春是最美春。晚秋叶落,落泉里,落桶里,落肩头,真觉得落叶如友,而泉是故人。担水走路,心很静很净,所谓的佛禅哪里有这自然的启迪。我扁担上落过燕子,我枕头上爬过秋蝉,我床底下长出过泡桐,这是我的幸福,胜过神赐。
后来,不知道是谁嫌泉的空间太小,就挖深了一些。再后来,有人用水泥砌围,就成了小井。但我一直认为它还是泉,它最多也就两米深。有人在它面前种了菜,新绿不尽。有人来拉水,架子车上装大桶,能装六、七担水。这时得用牛,拴牛的树被牛磨得光滑。
水盛满了就从小口流出来,泉水诞生了一条小溪。我随小溪一步步走过,它是我的挚友,我求学之路就是它远流之途。它入河,河入海,海通洋,我实实在在知道了滴水通海。现在我想,我不知道泉里的一滴水来自何处,但它可能来自任何一处。它是太平洋上的蒸发,还是江南水汽的远行,是夏日暴雨的渗透,还是早春一片静雪的骨血?想想就感动,一滴微水,一池清泉,一山浅溪,一条小河,它们怎么就把我的心滋润得总是柔情四起,而又时时豪情天涯。
你若来看我,我定让你喝这泉水,你会喝不够。它是我在故园的牵系,也会得到你最深情的凝望。有人在它身边淘米洗衣,有人用它灌溉庄稼,而光是担水的感觉就让我心潮如海,感慨平生。你来,我们会在泉边坐个够。我知道你会拿来小锅,直接盛水,你到最近的地里挖来红薯和花生,摘来倭瓜和豆角,熬粥做饭。我们大碗大碗地喝,一声一声地夸。因为我,你会爱上它。我老来结庐泉边,山中生涯,你也会来托身青山,我们一起写就诗篇,散淡江湖,安放初心。
我回去,搬来我的竹床,放在泉边。今夜,月色当被,夜气做枕,明月亲人,老泉故友,都不约而逢了。今夜必有梦,梦从泉边出发,经行四海,会抵达谁家?穿州过县,会停在何方?梦里,泉边黄瓜花上的蜻蜓会和太行山上的苍鹰一起,感动微微之我,激发豪豪的我吗?
听着泉声,月亮已在当头。泉声轻拍我入梦,怎么就如三十年前的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