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最后一片红霞变灰后,我走到配电室旁的菜地撒了泡尿。扭身的时候,看见有个衣着缟素的女子走了过来,就有些尴尬。她不以为意,微笑着问我,你见张宁远了吗?他说要带我去乌镇的。她的眼神很直,似乎在看我,又似乎看着我身后的什么。我来单位刚一年,人还认不全,没听过张宁远,也没在家属院见过眼前这个容颜姣好的年轻女人。我摇摇头,说没见,声音很轻,有点为自己土里土气的样子不好意思。夜风温柔,门口那几丛樱桃树的枝头已经密密麻麻点缀了绿豆大小的花骨朵。她的头发微微撩动着,就有些清爽的香味飘过来。我不好意思请她进屋,又不好自己进去,正尴尬着,却听她又说,你见张宁远了吗?他说要带我去乌镇的。我一愣,一时没法把有病,跟眼前这个女人对上号。但话她的确说了第二遍,而且连神情都一样。这一次,我回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刚要奇怪,她笑了一下,露着顽皮,我的紧张才缓解下来。张宁远,哪个分厂的?我不解地问。她没接我话茬,身形扭转,飘过来最后一句话,见到张宁远告诉他,我等他带我去乌镇。我还要问,却听到从车队有脚步声向这边来,两支手电胡乱晃着,这是保卫处第一波巡夜。我应着他们的招呼,再回头看,就只有樱桃树的黑影在风中轻轻摇摆了。本来,我想问问张宁远的事,这二位按部就班走得挺快,没等张口就走到锅炉房那边去了。
第二天,我跟工段的人说这事,听的人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半天不说话,脸色也不好看。我更好奇了,急着追问,有人就走过来摸我的额头,又问我最近是不是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到了下午,技术员宋哥走进配电室,脸色苍白,叫了声小王,把一张剪去半边的照片递给我。我很诧异,接过来一看,就楞住了。
最初,张宁远和江雪是光明正大的,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事情变复杂是从江雪告诉张宁远自己有乙肝开始的。那一次,两个人做完了爱做的事,江雪哭了。她依恋那个人,依恋他给自己的那个感觉,于是,便害怕起来。张宁远看着哭了的江雪,很有成就感,有征服者的满足感。他把她叠在自己身上,想让黑与白再一次融合。而江雪终于忍受不了纠结,把自己彻底坦白了出来。其实,乙肝有很多种,江雪属于小三阳,药不用吃,只要多注意,不会有问题,只是,谁都知道,这个病很难根治,怀孕生子有一定遗传风险。江雪之所以要说,是因为张宁远曾多次表示,虽然现在不强制婚检,结婚前也一定要去婚检,要为后代考虑。而江雪越期待结婚,心里的纠结就越痛苦。她知道在张宁远心里自己是什么分量,更清楚自己心里张宁远是什么位置。于是,当她忍不住自己的情感汹涌喷薄而讲出终归要面对的问题时,那些眼泪更多是对这份情感的珍视与感动,并没有过多对这个事本身可能带来的变数着墨太多。她认为这道坎只是自己的,而不该是张宁远的,他那么疼她的美,她的柔,她的一切。开着的北窗流过来一些风与人声,张宁远没法再让自己保持昂扬的状态。他紧紧抱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江雪,直到她的哽咽平复下来。然后,就穿上衣服去楼下的小卖部买烟去了。
张宁远和另一个家里介绍的姑娘领了结婚证以后,他才想要停止了与江雪再做爱做的事。那个闷热的夏夜,江雪赤裸着坐在她家城里的老房子里喝着红酒,一杯接一杯。张宁远刚要拉门,又回过身来,想给江雪穿上衣服。江雪一把抱住他的腰,哭着说,张宁远,你说过要带我去乌镇,去云南,去很多很多地方的。张宁远也哭了,哭得像条狗。
江雪遭遇的肇事逃逸是在第二年冬天,她和另一个小伙子的婚礼前夕,死的时候肚子里有个孩子。96年,出了一次事故,张宁远被一万伏高压击中,变成火球从电杆上滚下来,落在配电室旁边的菜地里的时候,一米八的人只剩了六十几公分,皮肉和污血浸入了地里。
大约有半年,我没再值过夜班,直到天冷了,锅炉烧起来,开始日夜不离人,我才又参加了夜班安排。八年后,我离开了单位,这期间再没遇到异常。
再后来,有一年夏天,我和朋友去杭州维修几台设备,工作完成后,我想顺便去趟乌镇。曾信奉张宏堡中功的朋友看着我的眼,半天没说话,他让我想起了过去。他说要在杭州歇歇。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水边的餐厅,喝着啤酒,沉浸在慢悠悠的光景里,心生惬意。而当我点燃一支烟再次抬头的时候,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无声地飘入眼帘。她对我微微一笑,眼神直直的看着我,又像是看着我身后的什么。她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慢悠悠地转过身,隔着窄窄的河面向这边看过来。我身上的血一下凝固了。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94年,我在城里上技校。当时的我正对武侠小说痴迷不已,常常去一个偏僻小巷的书店租书。那天回来的时候,天上开始飘雪,空落落的街上行人寥寥。街边的路灯昏惨惨的或黄或白,远没有现在敞亮。我没看清骑自行车的人是从哪个胡同出来的,只记得那台桑塔纳速度一点都没减下来,砰的一下撞到了一起。人飞出去十好几米,长长的头发散开来,像一团黑纱。车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我傻呆呆的看了好一会,见人一动不动,还有黑乎乎的东西从身下洇开来,终于想到要赶紧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