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玩笑赌上了我的一生

刘三郎从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赵莹莹的名字,传说在她八九岁时,就嚷嚷着要嫁给自己。

等稍微大了点,两个孩子都晓了事,生性爱开玩笑的父亲特地将他领去赵家,指着远处踢毽子的一群小姑娘跟他讲:“你看,那就是你未来媳妇儿。”花团锦簇的中间,他一眼就看中了赵莞莞。

女孩子们被各自的乳娘带来花厅,他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追逐着赵莞莞,连莹莹走到面前都没有注意。赵氏小莹莹笑眯眯地端详着他:“你真好看,我喜欢你,将来我要嫁给你。”

大家哄堂大笑,笑得最不顾形象的竟然是他的亲爹,三郎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

再大一些,她能够跟着父亲一道出门,刘府成了她常年的落脚处,因为刘老爷膝下无女,独有一子,况且她冰雪可爱,爱她爱得不得了,整日将她抱在膝上问:“小莹莹别走了,留下给伯伯当女儿吧,三郎给你当哥哥好不好?”

这诱惑空前巨大,她左右权衡,艰难抵抗,最后还是摇头:“不要。”

刘老爷好受伤,捂着胸口问:“为什么啊?”

“给伯伯当女儿,就不能做三郎的媳妇。”

众人大笑,父亲摸着她的头,叫她傻莹莹。

莹莹不高兴,从刘老爷膝上滑下来,去找三郎,他在书房写字,看见她跌跌撞撞翻过门槛进来,眉毛又皱了一皱,下笔过重,一个点撇成了一条横线,她欢快地端来团椅,跪在上面,支颐看他写字。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凶神恶煞地赶她走:“你很讨厌,烦死了,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用袖子遮住脸,声音里藏不住的欢快劲儿:“看不见了,看不见莹莹了。”

日子久了也就随她去了。他写字,她看着他写字,他练剑,她永远是他一边倒的看客,演技浮夸地替她叫好,她永远觉得他最帅,最厉害,最勇敢,谈起他的时候,她眼里心里都是小星星:“我喜欢的人,他是个盖世英雄。”

婢女笑问她:“刘家三郎确实意气风发,可是小小年纪,何以见得他就是小姐的良人?”

那是西周最动荡的一年,东有蛮夷虎视眈眈,南有大金不怀好意,西周腹背受敌。唯有江左位置绝佳,免于战火侵蚀,有了十多年的太平安生。三郎、赵氏恰在这十几年中长大。

这姑娘渐渐大了,出落得婀娜动人,声名远播江左。姑娘家的容貌,多少出于对她的家族趋炎附势的赞美和阿谀,而她不同。及笄那日,原本只有本家兄弟方可出席,她求着父亲,软磨硬施,竟真的将刘三郎请到家中观礼。

他带了礼物如约而至,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佐之以非凡家室,很容易就成为光源的中心,而当莹莹盛装出现的刹那,竟成了其中唯一能够与他媲美的光亮。

她真的美丽,低头蹙眉,无一不是风景。

他的目光掠过那抹艳色,投向她身后,被那艳色衬托得黯淡的女子,赵莞莞。她目光羞怯地躲闪着他的视线,礼毕后,他去找她,拉了她的手直奔赵府花园,两人执手互诉衷肠:“我等不了了,我要跟父亲去说,我要现在就娶你。”

他那样焦急恐惧,仿佛她一摇头,要的就是他的命。

她脸颊微红,低头不语,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缠问:“好不好?好不好?你不开口就是答应了。”

莹莹抚柱立在蔷薇枝下的阴影中,有点不解,有点迷茫,或悲伤或难过或震惊,都绝不足以形容此刻她的感受。

他说:“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跟父亲说,我娶你。”

他对赵莹莹说过什么,我讨厌你,你很烦,立刻从我面前走开。

关于成年的一切喜悦,就在那句话里被彻底清空,她没有现身自取其辱,她悄无声息地走开,唯有地面几滴水渍才能证明她曾经来过,她见到了这一切,而她保持缄默。

那一晚莹莹睁着眼睛看床顶,一夜未眠。

几日后,莞莞来找她玩,莹莹的乳娘私底下问莞莞从老家带来的仆妇:“你家姑娘可定了亲?”赵莞莞自小父母双亡,从乡下来投奔远亲赵家,有一门好的亲事对一个失怙的孤女来讲是最好的依仗,那妇人面有得色,偏要激一激这个生来好命的赵家小姐:“刘家公子托人上门来问我家姑娘。”

乳娘怎么想都想不到会是刘三郎,下意识便问:“哪位刘公子?”

那妇人笑得好不暧昧,乳娘顿时惊住。

人人都知赵家小姐对刘家三郎心有所属。

莞莞留意她的表情,见她仿若未闻,遂悄悄握住她的手,胆怯地问:“莹莹妹妹,你不会怪我吧?”她的眼中旋即沁出泪花,“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什么都没有,孤身无寄,不是我故意不跟你说起,只是,我好怕……莹莹,你什么都有,这一回,可不可以不要跟我争?”

那日下午,刘三郎便找上门来,一把推开阻拦的仆人,噔噔噔几步跨上台阶,冲进她的闺房,将剑往她桌案上重重一拍,厉声问:“你对莞莞说了什么?”

他一身大汗,显然是刚下了练场方回,气喘吁吁地就跑来质问。她堪堪浮起的笑僵在嘴角,他恶狠狠地盯着她:“原本我就想说,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她,只是莞莞拦着,她这样好心好意为你考虑,你百般奚落,胸襟这样狭隘无趣。”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她简洁地挑明。

他冷笑:“我一直就没喜欢过你。”

从前玩笑式的嫌弃,长大后冷若冰霜地拒人千里,是她太蠢,一门心思将从前的刘三郎定义为高冷,羞于袒露情绪,她就是不肯相信,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可能真的,真的不喜欢自己。

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莹莹一笑,面对“你究竟怎样才能放过我”的问题,她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从此弃武从文,要么你就娶我。做出选择,对一个男人来讲,很难吗?”

他愤愤道:“真是妇人之见,强敌在前,正是西周用人之际。光这一点见识,你就远远不及莞莞。”

“那就娶我吧。”她满不在乎地退而求其次。

他冷笑一声:“不可理喻。”

“那就不要理喻。”她抬起头,笑着望他,时间竟是这样无声流走,这个当年缠着自己的小女孩出乎意料地长大,长成让他难以招架的脾性,这样的难堪她都不当一回事,仿佛他是个玩具或者其他什么好玩的东西,语气分外轻松,“那就试试看咯,看我能不能从她手里抢走你?”

他转身,面冲她,微微一笑:“如果你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可以让你这辈子,都后悔提出这个问题。”

他昂首阔步出门,惊得围在门边的婢女四下散开,她双膝发软,跌坐在他看不见的背后,眼泪只往心里流。

当日下午,刘家来人接了莞莞出门游湖。伺候赵莞莞的妇人特意来寻莹莹的乳娘唠家常,无意间透露了这个消息给她,莹莹一听之下,即刻起身出门,找了一下午在湖边寻到这二人身影,她并没有立刻走近,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自幼习武,焉能不知这演技拙劣的小小跟踪,并不当回事,是莞莞顾盼间偶然察觉,不由得一笑:“是妹妹。”

他有佳人在旁,而她孤影茕茕,头顶上元新月,背后硕大烟火,入怀的夜风温凉如水,她听到心中空前寂静的碎裂声。他昂首向前,一路踏着女孩的尊严,不肯回头看她一眼。

莞莞却停住了,转身笑问:“莹莹妹妹有事?”

她看着刘三郎,简单地交代:“小心走路,别掉湖里。”

莞莞奇道:“一个人怎么会好端端地掉进湖中去?”她朝她走来,莹莹为避她一直往后退,退无可退的刹那三郎脸色忽变,莞莞嘴角却浮起一个只有她才能看见的笑。她心中糟乱难平,话未开口,后退的她自己就掉进了身后的护城河中。

因为那件事,她生性怕水,甫落水便开始挣扎,越挣扎身体越重,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刘三郎几步上前正欲相救,莞莞想是被眼前景象的吓到,惊叫一声,身体发软,斜倒在三郎怀中。湖边一男子纵身跃下,一路凫水至她身边,勒住她的脖颈,将她一路拖回岸边。她呛了好几口水,那人猛按她的胸腹,迫她吐出数口清水安然无事后才走开。

眼前的景象几度清晰又模糊,他站在距离自己最遥远的对面,像沉沉暗夜中的一株树。

她想对他笑,她想问他一句,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问出声音,因为就在下一刻她就晕了过去。

醒来是在自己闺房的床上,父亲叹口气:“从前我只当你小,现在看来,却是执迷不悟。”

莹莹一笑:“我爱他,爱得心甘情愿,为何要悟?”

父亲眼中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真是鬼迷心窍了,这段时间你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准去,好好反省。”

当晚,她敲碎了送饭的碗,在腕上划了一道,待得侍女发觉半张床都被染红了,她奄奄一息,差点送了命进去,父亲闻讯赶来,看到那情景只觉得头晕目眩,心惊肉跳,一个脚步不稳差点跌在地上,抚着她的脸哭了出来:“儿啊,普天之下这些个好儿郎,刘家三郎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就是爹的命,你要是死了,爹也不用活了……”

莹莹脸颊苍白:“爹,女儿不孝,只想见他一面。”

此时此刻,她求什么做父亲的敢不答应?立时着人去请刘三郎,不消片刻三郎便到了府邸,却是一身红袍红冠,今夜是他的婚礼,这也是父亲命她闭门思过的主要缘故。她屏退左右,问:“你要成亲了?”

他逆光而立,她闻其声,不见其人,那声音倦怠不堪,仿佛无能为力,他问:“赵莹莹,你玩够了没有?”

她脸色骤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莹莹用完好的手招他,示意他走近,他皱着眉头打量,似在权衡,她于是又笑:“我就算现在想寻死,也得有个人帮我一把才成。”三郎沉思片刻,俯身过来,她在他耳畔幽幽道,“我总不能见你死在我面前。”

这原本就是个顶尖的美人儿,肤如新雪,眸如点漆,尖尖下颌,仿佛某个山洞住的小妖精,却不该是她说这句话的表情,不知为何,他喉中发紧,在她面前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今朝一条退路,便是明日一条生路,我既然不喜欢你,又何必把事情做得这样绝?”

她温柔地笑了起来:“三郎,你就是我的生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什么退路了。”

他淡淡道:“可惜,今晚我要成亲。”

她摇头:“你不会的,你也怕我真的命丧黄泉。”

刘三郎的表情瞬息万变。

莹莹猜对了,他没能娶赵莞莞过门。同时,赵氏莹莹失了清誉。很多人知道她自尽,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女子为数不多的好名声被她信手浪掷,惊世骇俗的举止渐渐磨灭了对她容貌的包容度,她是个漂亮姑娘,这些种种给她的漂亮冠上了污名。

莞莞无端端被她坏了亲事,哭红了一双眼睛,伺候她的妇人在一旁切齿地骂:“可见真是狐狸托生的皮囊,天生勾搭男人的下作本性,活该遭天打雷劈,现世报应。”

她没有被天打,也没有遭雷劈,她康复以后继续出现在他所在的所有场合,从前她是赵家小姐,恣意妄为,现在她是个深陷单相思的疯魔女子。

可见单相思这种事,做好了是个好故事,做坏了就成了事故。

他的不耐烦渐渐演化成焦虑,失控和烦躁,冲她咆哮,叫她滚开,她不为所动,长年累月以他影子的形态出现。走过的一路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刘三郎偶然听见,只觉得胸腔之间愤懑难平,怒火直涌喉间,一捏她的手腕将她拖入僻静小巷,失控地问:“你一个女孩子连名誉都不要了吗?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表情很动人:“我没有发疯,我要嫁给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这件事。”

他近乎无力:“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除非我死,没这个可能。”他转身欲走,衣袖一角被她拽住了,他一回头,顿时如遭雷击,她目中盈盈都是泪,几乎一触即碎,“你到底在怕些什么?”她泪眼莹然地看着他,她就那么看着他,看得他七魂六魄,皆在那一眼里化成灰烬,而他只是不理,强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用的力过了头,只见指尖都泛着白。有滴水疏忽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怔了怔,终于掰开了她最后一根手指,掉头大步离去。

最后为她说和的,竟然是他的父亲,刘老爷是难得的自始至终都喜欢莹莹,一个人能够诚实地表达爱憎,偏偏有人鱼目混珠:“她待你是真心实意, 你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我只喜欢赵莞莞,从头到尾我只喜欢她一个人。”

“放你的狗屁,我自己的种我不清楚?你要是真喜欢她,你就不会主动接近她。”刘老爷大概真是气急了,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他烦躁到了极点,问得急了,只是梗着脖子道:“我不要她。”

刘老爷眼见无从劝起,长叹口气:“冤孽。”

另一方面,莹莹心心念念要嫁李三郎,饭也少吃,觉也不见睡,人渐渐消瘦起来,父亲原当她中了魔怔,眼看一日比一日疯癫,竟跟疯了差不了多少,再加上家中姨娘不三不四地掺和,父亲一时糊涂,遣了媒婆说亲,本城男子或多或少听过这赵家小姐的疯狂事迹,是绝不答应的,他找了个媒婆说了个外地的商贩,诓她出来见面。莹莹一见这人,就知道父亲打的什么主意,二话不说便起身走向窗户,这酒楼原本临湖而建,这窗便恰恰设在河边,她起身未有多言,纵身一跃。

水意猛然盖住头顶,她沉下去,舒展着身体,像一抹深色的雪莲花,径直沉下去。

她说过的,她总不能叫他死在自己前头。

岸边有人惊呼:“有人落水……”与此同时有人跃入水中。

刘三郎浑身湿透,抱着同样身上滴着水的莹莹径直回了自己府邸,失控地命人去找大夫,一时奴仆争相奔走,刘老爷耳听外面闹哄哄的一片,出房见这一切,心中了然,于是更加不解:“说了不理她,这眼下,你又犯的什么魔怔?”父亲的话音刚落,脑中疯狂涌动的血液这才渐渐冷下去,他寻回片刻理智,解释道:“她要是死了,儿子也不可坐视不理。”

说了这句,他偏要应了这个坐视不理,将莹莹交给赶来接应的婢女,自己转身便进了书房,刘老爷后脚便跟上去,在他后头殷殷相劝:“莹莹的一颗心,你就算看不见,也别这样辜负,她爱你,你将她接到家中又怎么了?三郎,不是父亲说你,从小到大,你是进退有度,最识得大体,可偏偏对这个莹莹,你是横也看不顺眼,竖也看不顺眼。三郎,她死了,你也伤心,她在你面前,你却待理不理,你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转着拇指上那翠绿扳指,梗着脖子,只有两字:“不要。”

“我已着人问过莞莞了,她是最顾全大局的,接莹莹进来,她没有意见。”

“不要。”那两个字他一遍一遍地说,眸色转冷,竟真的是厌恶至极,见也不想见,提也干脆不要提,“我不要她。”

刘老爷暗自心惊,竟不知这二人是哪里结的这怨,一个追着一个,另一个却费了大力要撇得一干二净,他真是越看越看不清。

年底,在刘三郎催促下,刘老爷挑了个好日子,完了莞莞同他的亲事,三朝回门,因莞莞自小寄养在赵家,理所当然回的是这个门,三郎只是略坐了坐,起身便要走,赵父并没有立即挽留,待他走到门口才着人截住,请去偏厢小坐。不一会儿赵父匆匆赶来,手一撩袍摆,就在三郎面前扑通跪下:“三郎,莹莹……你救救她吧……”

他起身相扶,一怔,才回过神,将手藏入袖中:“她,怎么了?”

他领他过去,莹莹此刻坐在花中,二八少女,雅致无双,乍看似与旁人无异,三郎仔细辨别,才发现她空荡的眼神并无焦点,对看见的任何实物她只说了两个字,他想要听清,不自觉走近了,听清了,便立时愣在那里,赵父老泪纵横,缓缓给他跪下,道:“求你,救救我的莹莹……”

她唤的是三郎。

他动也不动,立在原地,任由日影洒落半身,半晌,他才回过头,脸上竟无丝毫动容,只是淡淡一笑:“接进来,可以,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赵莹莹她,不可以有任何名分。”

赵父苦笑:“她这样子,还像是会计较这些的人吗?”

刘三郎目视前方,罔若未闻。

一顶小轿趁着夜色将她送进了刘府,他原本是不打算去看的,只是一夜翻枕难眠,脑海中翻来覆去涌现的,却都是小时候的画面,她支颐看他写字,拍掌观他练剑,抑或是稍微大了一些,她跟她的婢女谈起他,言语表情中满满都是自豪跟倾慕:“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是个盖世英雄……”她跟她的婢女讲起他们最早的一次相遇,她才八岁,清明时节,一家人从山中扫墓回城,她蹲在湖边玩水,失脚滑进水中。是刘三郎路过将她救起。

婢女笑问:“小姐那时候小,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刘家公子相救?”

她被人怀疑了当时的情形,一时又找不到反驳的证据,有点气鼓鼓地强调:“就是他,我把自己的玉佩给了他的。”

那时候她不知道他就在柱后,近得只要他伸一伸手,就能握住落在她肩上的蝴蝶。

而最后,他转身走掉。

这一夜的安眠注定成了一场空,他翻身坐起,惊动了门口当值的书童,小步进来,问他是否要进茶,他摇头。

他要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他静静地坐在床畔,静静地想了很久,最后他才开口:“我想去走走。”

下人利落地出去准备,他没想到这一路走,就走到了莹莹的小院门口,门前的灯笼灭了,里边的人已经歇下了。刘三郎并不确定那个晚上他想了什么,他想要什么,以及他想做什么,他由本能驱使,一路走进她栖身的院落。

她站在檐下,望着枝头的月亮。

他没想到她在,愣住了,转身要走。她清泠泠的声音传来:“站住。”

刘家三郎果真止步。

她问:“你就这样讨厌我?”

“这么多年了,你都在赶我走,你赶了我这么多年。掉头就走,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可以再这样对我。”

“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他难得愿意搭理她的疯言疯语:“不信。”

她嘴角上扬,笑得娇俏:“前一世,我一定娇纵又任性,所以这一世,你才对我待理不理。”

许是因为气氛尚好,许是因为他太疲倦,第一回,他没有力气跟她争执喜欢与否这回事,只是道:“我不喜欢你,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倘若哪天你幡然醒悟想要走,我也不会拦你。”

她终于笑起来:“那便说定了,除非有一天我自愿,你不能再把我从你身边赶走。”

他转身已走了几步,身形略微一滞,便继续向前。

她在刘府一待便是两年,因刘三郎要求,不准称其为夫人,府中便含糊喊作赵姑娘。这两年间,敌酋屡次犯境,硝烟再起,战火一路从关外烧来,逼近江左,形势一度危机,朝中下令寻有志之士领兵出战,刘三郎欣然领命。

莞莞乍听这消息,几番哭哭啼啼,最后才道出实情:她已怀有身孕,不忍丈夫出征迎敌。他免不了百般柔情,万分体恤,转过头时,无意便扫见远处的莹莹,她立在那儿,不知出神在想些什么事,在她抬头之前,他若无其事转开了视线。

到达边关的第二月,他收到了从府中传来的一封书信。因为一场意外,莞莞同婢女同时失足坠湖,近在咫尺的莹莹跳下湖中,因她天性不擅水,只拉了离自己最近的婢女,等莞莞被下人们救上岸时,她下体见红不止,请了大夫来府中诊脉,却被告知胎气已散,孩子没有保住。

莞莞哀号一声,哭倒在床上,望她的眼神却是万分刻毒,莹莹心中发冷,只想找个东西靠一靠,恍然回神,却发现身后大到无边,她找不到一个支点。

刘三郎接了书信当即回府,行程不过三日两夜,弃马在府前直奔莞莞房间,她大概因为失了孩子,神色胆怯躲闪,不敢望他,却见他眉间眼中皆是柔意,那样重重的痛惜怜爱令她不由得生出一种错觉,她眼中渐渐涌出泪来,须臾,便哭倒在三郎怀中,哽咽道:“都是我的错……”

他一动不动,身体绷得格外紧,伺候在侧的侍女瞥见他铁青的脸色,两腮竟微微抽动,竟像是忍了又忍,已忍到极致的表情,不由得惊了一惊,他稍稍推开莞莞,侧头吩咐:“把赵姑娘请过来。”

莹莹赶来时,他这才放任自己的怒火,拾起床边案上盛药的碗朝她重重掷去,她不躲也不闪,汤药便泼了她一身,她狼狈地立在那儿,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斥她:“贱人,你就这样容不下莞莞?”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澎湃的怒火,如暗夜滋生的两团火焰,妖娆的火舌似能将她吞噬。她打了一个寒噤,忽然开始怀疑,面前这个男子真的是她认识十余载的三郎?

刘老爷闻讯赶来,见状惊怒不平:“你是得了什么失心疯,这是莹莹的错?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莹莹是这种人?”

他别开脸,单手搂着伤心不已的赵氏,冷冷一笑:“是不是这样的人,我说了不算,爹说了不算,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莞莞适时又哭了几声,刘老爷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拉了莹莹要走。他冷声叫住:“跟莞莞赔礼道歉。”莞莞着急忙便要劝阻:“不用不用……”

她一声不吭,刘三郎冷笑:“既然你不肯道歉,就离了刘府,省得再起祸害的心思。”

刘老爷气极,一把拉住莹莹:“这人多半是疯魔了,我们走,别管他。”

她动也不动,看着刘老爷,只知道摇头:“我不走。”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摇头,“我不走。”

战火逼近江左,他这样一个赤胆忠心的人……她得陪着他呀。

刘老爷见状连连叹气:“一个痴人,一个傻子,我只告诉你三郎,日后你倘若后悔,别怪爹没提醒过你。”说罢便也不管,甩袖就走。

她再未多言,顺着冰冷的石阶跪了下去,跪在他心心念念的女子面前,额头重重触地,她低到了哪里,哪怕尘埃也有一席之地,她的尊严如浮萍,早不知漂往何处去,刘家三郎他垂眸静静地看,莞莞快意地偎入自己怀中。

她低着头,身形婷婷袅袅,仿佛一枝荷花,遭风吹雨打,折了身形,堕入泥泞。

哪怕这样,她也心甘情愿折在这里。

刘三郎眼看这一幕,胸口忽地剧烈起伏,只一腔怒火熊熊烧起,却没有发泄的余地。当夜他便拍马回营,莹莹听闻马厩传来的嘶鸣,一路追上来,抓着他的缰绳惊魂甫定,只是问:“你还要走?”

他冷面喝道:“讨打不成?松开!”

她终于哭出来,此刻她发也未梳,形容凄切落魄,额心还有一团瘀青未褪,脸色惨白如野鬼。他逼着自己移开了视线,却管束不了自己的双耳,她喃喃地重复:“你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一个灵魂,他进黄泉是会孤单的,你好歹,就让我跟了你去吧。

他低着头,只顾掰开她的手指,一根又一根,神色冷峻,仿佛不耐烦听她多说什么,最后一扬马鞭,将她彻底甩在身后。

金兵从边关一气杀来,沿途防守溃不成军,直逼江左,不过三四个月光景,江左围困,内外失援,彻底沦为孤城。金人提出和谈,命使者递来文书,以江左百姓的命要挟,给了他半日的思考时间,最后他点头答应,连随扈都未带,他孤身出城去见对方首领,却是个温文有礼的男子,不似武将,倒似文臣。布了茶水请他坐下,三郎便坐,请他喝茶,他立时一饮而尽,不见片刻犹豫,对方不由得拊掌大笑:“好个三郎,也不枉那女子对你死心塌地。”

他不觉得那是赞美,却听到了句中令他不安的内容,而他只是不露声色,静静地看他继续为自己布茶。

许久那金国首领终于开口:“两军息战,当然可以,不过总要拿出些诚意出来。”他加深嘴角那个暧昧的笑意,漫不经心地端详着他,“当年那个为你跳水的女孩儿,你既然这样不喜欢,便舍了给我如何?”

三郎脸色骤变,猛然站起,扬手掷了杯子,杯身霎时四裂,动静引来周围侍卫警觉,几人一按身侧长剑,纷纷围上来,被那人摆手挥退。三郎浑身都在失控地发抖,死死盯着他,终于想起某个藏匿于记忆中的细枝末节,当年莹莹落水,救她上岸的,就是这个人。

那金人闲闲提醒他:“现在金国兵马就在城下,只待良辰吉日,便可将城彻底拿下,刘家三郎,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并不多。”

他拼尽一身力气,牙根咬得酸痛,才没扑过去掐死那个男人。可最后,他却忽然分外自如地笑了出来:“一个女人罢了,这有何难?”

金人淡淡一笑:“这么说来,你是答应了?”

“三日之后,城门相迎。”

消息在当天传到江左,满堂皆惊,莹莹当即出门,去寻驻扎在城外的刘三郎,却被告知他人在江左巡逻,她徒步跟在他的马后,踉跄行了一路,泪洒衣襟,尘满衣袖。她抓住了他下摆,泪滴了他行经的一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

他漠然道:“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喜欢过你,赵莹莹,我恨你,我恨你让我没了孩子,我恨不得你走,我恨不得你立刻在我面前消失。”他终于甩开了她,任由她哭倒在他马蹄扬起的尘土中。

出城那夜,她在袖中藏了一柄匕首,只待金人一近自己的身便跟他同归于尽。那人揭开她的盖头,身体一错,以两指夹住那来势汹汹的锋芒,不由得笑出声:“好个刁蛮的丫头,我救了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

双指一用力,从中间震断了匕首,她震惊地仰头,他微微一笑道:“不认得我了?”他递过一只手,“那你认得这个吧?”

一枚玉佩躺在他手中。

她神色骤变,他不解地皱眉,眼看她后退数步,跌坐在床边,似哭似笑地在问:“怎么会是你?”

那金人笑问:“你记得我了?”

她凝视着他,他的冠他的发,试图跟记忆中的某个影子重合起来,可是太难了,因为那时候她实在小,她那样小……她竭力压住心底浮起的苦涩,问:“那你呢,你记得我吗?”

三日后,从江左传来刘三郎夫妇二人自杀殉国的消息,举国皆悲,万物泣下。

赵莹莹走后的第三天,莞莞在赵莹莹曾住过的房间找到她的丈夫。他抱着剑,静静地坐在赵莹莹的床上,看着窗外发呆,他坐了两天两夜,金人虎视眈眈地驻扎在城外,百姓们纷纷弃城而逃。

有人也找过她,让她快快走,这座城,保不了多久。

她点头说好,下一刻就开始后悔,她以为很多事没有了结,等见到刘三郎才知道那些不过是她以为的。他拟的休书放在桌上,压在莹莹曾用过的妆奁盒下。他轻描淡写地道:“如果有喜欢的人,就跟他走吧,记得小心,别被人骗。”

莞莞一阵失魂落魄:“你都知道,那孩子的事……”

他转过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她的双肩微微耸动,嗤笑一声,竟哭了出来:“那你何必娶我,你何必害我……”

“以后刘府的财产,都是你的,有家产傍身,没人敢欺侮你。”

他的财产,在他死后一共只留给了两个人,一个是莞莞,另一个是跟他索要莹莹的金人,离开金人营寨前,他站住了脚,回身,掏出怀中一块玉佩,神色冷淡:“那女子性格刚烈,必会以死相逼,你把这东西给她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莞莞失声痛哭,拜谢过后,取了那封休书,自行离去。

他闭上眼,静静躺在莹莹睡过的床上,枕着她用过的枕头,心那样明又那样静,仿佛能够听见岁月涤荡出来的回音,最后终于听清,那是他激荡在肺腑中二十四年的自言自语:我二十四了,莹莹,我二十四。

有没有这个侥幸?

当年莹莹给过他两个选择,弃武从文,或者娶她为妻,可她不知道啊,这一生他的选择都由不得他来做,他生在江左,就注定为江左而生,城在这儿,家在这儿,国也在这儿,命也在这儿,他逃不出去,倘若战败,唯有殉国一条。

倘若战胜……

他微微笑了起来,茫然深黑的视野里浮现出少时的画面,梳着双环的小莹莹,支颐看他写字的莹莹,鼓掌观他练剑的莹莹……她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他啊,赌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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