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是在梅中开了路,还是因路种了梅?不管怎样,路与梅就此相伴千年。
能让一个个朝代为之注目的地方,一定有它的不寻常处,秦始皇派十万大军进入岭南,汉武帝出兵征讨南越,都是翻越梅岭山隘。隋唐以前,中国运销国外的商品,是经长安往西的“丝绸之路”。由于大运河的开凿,从中原沿大运河南下,经扬州、溯长江而入鄱阳湖,再逆赣江、章水,逾梅岭进入韶关,再顺浈水、北江到达广州入海,成为对外贸易的又一条通道。不管是出去还是进入,梅岭都是当时的必由之路,只是自秦汉开拓的山路险峻之极,需要拓展得更顺畅。这项不大好干的工作一直拖到唐代开元四年,唐玄宗将这项工作安排给了老家在韶关的张九龄。写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宰相诗人,硬是率民工在梅岭写下了一首仄仄平平的经典。
四十公里长的驿路使得很多空间和时间变得简洁。踅过梅岭的风,会感到顺畅多了,雨雪也发现了这样的奇迹,它们不再洒落得漫无章法,而将一条路铺展得明净莹白。多少年间,中国的丝绸、茶叶、陶瓷,经过驿路到达世界各地。杨贵妃爱吃的岭南荔枝,也是经过这条路快马送至长安的。不知唐玄宗安排修路时,是否也安了私心。
梅岭,是在梅中开了路,还是因路种了梅?不管怎样,路与梅就此相伴千年。坚硬与柔润,古朴与馨香和谐地融为一体,一些梅老去,新的梅长出来,石头将梅的根压住了,会抬一抬身子,让那些根舒展,抬起身子的石头有一天走失,新的石头还会补缺上去。
梅或随着明净的雨或晶莹的雪一同洒落,说不准哪位诗人走来,会随着诗句曼扬。路渐渐上升到了一种文化与审美的层次。梅开与未开,在梅岭都会生发缤纷的联想。一步步踏着光滑的石道前行,身上早已经汗涔涔的了。有人及早地到亭上歇息,驿路上无数大大小小的亭,当年苏轼是在哪个亭子歇脚呢?当年陈毅遇险时躲在哪一片林子,而有了《梅岭三章》?
梅岭是中原最后一座山,多少人走到这里都会有辞国望乡的感怀,尤其那些贬谪之士。唐初宋之问贬南粤时,来到华夷分界的梅岭之巅,哀婉不已:“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苏轼、苏辙、寇准、秦观、杨万里、汤显祖,这些人过梅岭时无不神离泪飞。究竟有多少贬官走过这驿路,数不清了,他们成为梅岭一道特殊的风景。其实,过去了,也就安心了,正是一批批的人过往梅岭,促进了南粤文明的发展。苏轼不也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欣叹吗?他在建中靖国元年北归时,梅岭迎接他的仍是雪样的梅花。还有汤显祖,贬谪的时候,在南安听到太守女借树还魂的故事,方写成一曲千古名剧,大庾还修了牡丹园念着他。所以还是放放那些沉重的心事吧,“飘零到此成何事,结得梅花一笑缘”。梅孤清高洁,凌寒不惧,报天下春而后隐去,与人的品性如此相融,一切的疲惫、忧烦、离愁都暂时隐退,目光里盈满春的笑意。于是,更多地就有了王安石、黄庭坚、 朱熹、解缙、王阳明的足迹。
晚间照样有行人,很多的事情都在路上急着,所以有词叫“赶路”。好在这驿路有梅相伴,“大庾岭边无腊雪,惟有梅花与明月。”是梅尧臣夜行的感觉。“霜月正高花下饮,酒阑长啸过梅关。”陈元晋对月饮花后,酒壶一甩,吼着嗓子走向了梅关。
来往行人多了,驿站邮舍已经满足不了需要,大小客栈饭馆茶亭遍及梅岭四周,大庾和南雄两地也客舍云集,可想当时梅关驿道的兴盛情景。
终于上到了最高处,南扼交广、西拒湖湘的梅关以“一关隔断南北天”的气势,壁立于梅岭分水界上,从这里向南,就是广东地界,一个慢下坡弯向了同样盛开的梅林。虽没见什么人走上来,眼前却恍然呈现出一片肩挑车运的繁忙景象。那是清代,荷兰访华使团从广州出发,沿水路北上觐见中国皇帝。900名挑夫、150名护卫,熙熙攘攘走上梅岭,他们给中国带来了西方的问候。那个时候,朝贡或通商的除暹罗、真腊、古里、爪哇等东南亚30多个国家外,还有欧洲的荷兰、意大利等,带来珍珠、玳瑁、象牙、犀角以及狮子、孔雀等奇珍异物。很长一个时期,这条路也是西方同中国往来的使节路。
香雪海的回望中,眼前跳过陆凯的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南征登上梅岭,正值岭梅怒放,想起好友范晔,就将折梅和诗交给了驿使。
你没来,我舍不得折下一枝梅花,就邮赠这篇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