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末。晦暗宽敞的屋子,密不透风,浑浊而潮湿的味道挟着阴寒逼迫所有于此的命理,青苔是噩梦的触芽蔓延在任何可盘踞吮吸之处,蜡烛仿佛沉默的菩萨,不动不语。屋子里摆设着陈旧而且破烂的物什——墙上挂着烧坏的字画,正厅整齐对称排放着烧焦的桌椅茶几,沾有血迹的屏风挡在客厅风水合适的位置,架子上残破的花瓶里有几株雅致的兰花。这是一间不可理喻的屋子。如果说是屋主对怀念陈旧的事物有特殊爱好的话,那么将这些仿佛是某个灾后余生的旧物重新摆设在一起,难免显得近乎偏执的特殊爱好了。
那阴郁的青年在屋子正房主座上重重地咳吐毒血,青筋发紫,阴沉的脸把所有苦痛暗暗咽下。
“还能……活多久?”青年的话里压抑着积怨多年的阴火,他连头都不抬,还在咳吐残留在喉咙的毒血,嘴边的毒血顺着下巴滴落到脚下特殊的法器盆里,那毒血竟恶心而又诡异地化成许多鲜紫毒红的血虫在法器盆里蒸发。毒虫挣扎着在法器盆里死去重又化为死血,生发出撕人心魄的非人间之音,如若不是法器盆的作用,天晓得这些毒虫将能造成何等危害!看着法器盆里死去活来的毒虫如同地狱一般煎熬,那青年仿佛看到如自己命运般的凄楚。
“哎?公子?”在近旁照顾那青年的中年男人迟疑了一下,故意装出来的迟疑。
“我还能活多久!”那青年再也忍受不住被人如此欺瞒,终于将心底积怨的阴火化为愤怒。
“……大概还能活两三年。”那中年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惊诧得有些措手不及,试图保持镇定继续隐瞒,可是谎言只能带来恨意与祸源。
“体内五行紊乱,咒和毒开始攻心,血气蒸腾,哼...哼...哼哈哈哈,我还能活两三年,哈...哈,我自己的命竟然不知道还能活三年......”那青年开始露出狂态,似笑非笑的声音里饱含嘲弄的怨火隐隐带出杀意,旁人是否察觉了?“我已经厌倦了,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可我真不甘心一直被人欺瞒......”
“公子你在胡说什么?我们对老爷子,对您都是忠心耿耿啊!您不要胡思乱想,保重身体要紧!”另一个准备给青年服药的中年男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不怨你们,一开始我也想给老头子报仇,可我现在已经放弃这个念头,很遗憾,让你们的计划落空。”那青年眼中闪过如剑锋般带有杀意的温柔,那许是天性中本该丰满充沛的感情被践踏之后自责的温柔,他也曾对眼前这些中年男人表露过亲情般的温柔,他们无论如何也是跟随他父亲多年的亲信,总算也是长辈吧。那青年又重重地咳出一滩毒血,从法器盆里溅出蒸腾的毒虫血气沾染在地面上,马上就附在地表,把地表也变得如毒血一般具有生命力然后开始扩散出新的地盘,慢慢地当毒血失去生命力化为普通血水之后,那些被沾染蚀变的地表也瞬间化成一滩血红的毒渣。
负责贴身照顾青年的中年男人朝负责配药的男人使了个眼神,他马上就心领神会,正打算离开,就被莫名其妙地削去脑袋,顿时仆倒在地上。
“公子,你......”那负责照顾青年的中年男人话还没说完,也被削去脑袋,倒在青年脚边,把法器盆碰翻,毒血和人血泼洒到地上如生滚的地狱一般,毒血在疯狂地啃噬尸体,犹如烈火焚身……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全都涌进正厅。
“哼!你们这些失势的老狗,休想再利用老子。老子要行乐,及时行乐啊!哈哈哈哈哈。”那青年又因狂喜而咳吐毒血,地上一片恐怖的血色蠕动,地狱的音声在房间里疯狂撕咬。
“哇!啊啊啊啊!”另外一个中年人因恐惧和钻夺而来的撕咬本能地转身逃跑,没走出几步头就被莫名其妙地削去一半,血溅当场。
他们全都目睹这一幕惨剧,带头的中年男人大声质问青年。
“公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要离开这儿,如果再来管我的事,就把你们都杀光。”那青年冷冷地说道。
“老爷子,我们都错了,我们都错了啊!既然如此,下地狱再给您赔罪了!”新进来的中年男人决绝地拔出佩剑,眼里充满悔恨和悲哀的泪水,看来是要用剑为这一切荒唐做个了断。
“哼,你们这群长辈总是自以为是,我就送你一程吧!”那青年眼中透出无情的不屑,杀意重又聚上心头。
“口出狂言!”
烛影摇曳,有客拈酒,闲倚蓬窗。男人若有所失的眼睛只盯着天上也若有所失的月亮,相映成形。屏风旁边,红绫女子闷闷瞧着这位并没有在意她姿色的男人,琴瑟似是埋怨。窗外是乌山绵延而去,若是带着浓浓的心事,而附近吵闹庸俗的夜市,却连一点情意都藏不起来。男人嘴角微翕,悄然喝下苦酒,拈着酒杯的手像失去力气一般坠落到席垫上,酒杯也跟着漫不经心地倒在一旁。他突然贴近红绫女子,另一只手粗鲁的拨开裙缎逸出的香气,温柔地托起红绫女子的脸,没等她反应过来,竟就这么把嘴唇印到那让人迷乱的红唇上。红绫女子放在琴上的手慢慢抬了起来,不知所措,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然后那抬起的手又默默地放了下来。天空无云,月亮上的嫦娥会不会嫉妒呢?
男人的手开始慢慢放到红绫女子的身上,轻轻地撕开那些散逸着香气的绫罗绸缎,然后手慢慢地放到女子曼妙的胸前轻抚,他的嘴也慢慢地印到女子纤细的脖子上。风铃轻轻摇动,月色下若隐若现的红绫衣裙曼妙地轻贴男人外露的肌肤,让他觉得女子倍感娇人,说不出的可爱,他慢慢用右手托着女子的背部,让她慢慢躺了下下来。她不敢完全张开眼睛却悄悄地张开了一下,若是情意若是情欲地和男人对视了一刹那,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感到欢喜,她脸上的红晕,还有嘴角可爱的酒窝也让他感到无比欢欣。他慢慢剥下蝴蝶的蛹,让蝴蝶飞出来。这是娇媚的蝴蝶,裸露的胴体在红绫的包裹下显得格外迷人。她的手慢慢摸到男人身上的腰带,然后看似有些轻盈又忙乱地解开,拉出来,男人上身的衣服慢慢脱落下来。他的身躯瘦削却匀称,不能算是俊俏的面庞多情而温柔,只是她还是看不懂一双若有所失的眼睛,不过她娇羞而惊喜的红脸蛋已经在说她现在喜欢这个男人了。
男人开始熟练地亲吻女人,一切彷如昨日,女人只管享受这一刻的恋情,她不会去多想,也不想多想。呼吸的声音渐渐变成喘气的声音,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十指相扣,女人的嘴和男人的嘴互相撕咬,女人的腰不由自主地扭动,男人则一次比一次更加激烈地蠕动下体,女人的脚紧紧夹住男人后背,呻吟的声音渐渐吞掉男人的听觉,男人浑身散逸着热气,侵向女人身上的香气,媾和在一起,融入心脾。天上有白月亮,风铃轻轻摇动,男人呆滞地看着月色,眼睛里近乎冷漠,女人则躺在男人怀里,红润的笑意。
“我该走了。”男人笑着,那笑里却饱含虚情假意。
“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家父和大姐今天不在,只有我一人。”女人躺在男人的怀里,小猫似的逗弄着男人的鼻子,听到男人一番话,眼里流过一丝说不出的苦闷,就突然轻轻地抱住男人,把头温柔地埋进他的心窝。
“不了。”男人坚定地回绝。
“等我办完公差,就过来找你。”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捧起女人的脸,轻轻地碰在她唇上,很久很久。梦醒了,眼睛也就睁开了。
女人帮男人穿好衣服、系上腰带,然后小跑到窗边把搁在下面的剑提起来,又小跑着拿到男人面前,用双手恭敬地递上。
“好重。”女人可爱地撒娇。
“是吧。”男人报以微笑。
“再见了。”男人并不多话,匆匆就走了。
女人默默地跟在他后面送他。
“不用送呢。”男人回头温柔地说了一句,又继续走了。
女人还是默默地送他。
在他下楼前恭敬地说:“请慢走。”
迟钝了一下,又说一句:“我等你来。”
男人笑着点头示意,渐渐隐入黑夜之中,巡夜的习惯提醒他,亥时将过。
若不是身份之便,男人是断然不可在此时辰游荡于洛城的任何街道,犯夜者当笞打二十板。男人打算到永泰牌坊附近的地下赌场去玩几手。附近的人家早已歇息,唯独地下赌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守在入口看场的几个光头知道男人的身份,都客气地向他打招呼,男人习惯地回礼,就掀开两边图案合在一起为象征富贵的牡丹布帘,走到下面。乌烟瘴气的地方,燥闷的热风悬着男人们最大的期望与失望,如果说女人的温柔乡里埋着令人作呕的背弃,那么在这儿就是男人们最值得信赖的天堂,在这儿有空虚生命里最后的惊喜。
“喂喂!泉客,这,这儿!”男人听到有人在叫唤自己的名字,回过头。
“今天又过来把自己输个精光嘛。”来者嬉笑不拘,言语轻浮却一语中的。
“哈哈,好久不见,左德兄,咱们在这家赌场可颇有缘分呢。”
“哈哈,喏,油柑子,我跟南蛮商人买回来的。”左德随手递给男人一些奇怪的浅绿果子。
男人顺手接过来,直接就放入嘴里嚼开。
“……又酸又苦,还有点涩味……不过嚼完之后嘴里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清甜。”男人笑了起来,又放嘴里一颗,“唔,先苦后甜,你这家伙还真会损人,再给我来几个。”
“嘿嘿,好说好说,一会儿还得锤您大爷哩。”
“这我可担当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今天玩什么?”
“石子。”
“你还真是不玩别的啊。带多少?”
“不到4两碎银子。借你一半,够吧。”
“足够。喂,那我玩别的去,一会儿你输光的话就来找我,看我赌出个未来,明天请你去花棠海园找最美的女人!”左德自信散漫地挤到别处去。这家伙老嚷着要干一番大事,做一个富甲天下的豪侠,却整天游手好闲,散漫生活。认识他的几乎都认为他是个不切实际、轻浮自夸的无耻之徒,对这些看不起他的人,他总会不屑一顾地反驳:“要尽情地享受。”男人很喜欢这句话,“要尽情地享受”,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得到的。
男人移向中间的大桌,稍费力气才挤到桌前。
“四角,1两。”
“二角,1两。”
“一角,3两。”
“给我压一平三!17两!”
“老子要二四角!5两!”
……………………
“二四角,60两!”
“喂喂喂!买定离手,买定离手!盖了,盖了!封!”
“算子看好,算子看好,开!”庄家移开盖子,用一根细长木条分拨石子,每4粒一拨。“三角,三角,看好了,看好了,三角!过!”
这是一种算石子的赌博。庄家用一个茶杯大小的圆盖子,扣在一堆玉米粒大小的石子上,让下家赌圆盖子下面的石子数是4的倍数余几。除4余1则是一角,余2则是二角,余3则是三角,除整则是4角。下注方式也很简单,只下一边的赔率是1赔4(比如下三角,那么出三就赢,出其余就输),下一边平一边的赔率是1赔3(比如下一角平二角,那么出一赢,出二算平局,出三四就算输),下两边的赔率是1赔2(比如下一、三角,那么出一或者出三都算赢;反之,出二或者出四都算输)。
庄家收1分水钱。
男人每次来都只玩3蒲,不管输赢。
第一蒲,四角半两,没中。
第二蒲,四角半两,没中。
第三蒲,四角一两,没中。
男人离开地下赌场,径直往花棠海园的方向走去,今夜到他巡值。夜风徐徐,在夜幕中冷寂呼吸的巨大塔楼之间用巨大的铁链连接着,那是武皇时护卫八方六面的天擎塔楼,如今已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侍卫驻守,也没有任何微光从塔楼高处照亮守护这一带的街坊。它们已经成为历史的遗物,男人心想,不过总比被卷入祸乱而烧毁的那些遗物要幸运,起码它们还好好的,兴许还能再派上用场。男人踽踽独行,一路上,他又得在黑暗中借着星辰巨大之眼目睹洛城由盛转衰的痕迹,他也曾经被卷入盛衰变化之理,并因此察觉命运不可抗拒的团团包围。男人心中充满惆怅,却想起刚刚的女人来,他是从何时开始成为这种玩弄女人情欲的人?女人也看不出来他眼中充满冷寂并无深情吗?还是说他们之间只是抓着对方的情欲在抚慰疲倦的灵魂而已?他深深地泛起厌恶,不禁就哑然失笑,被惊醒的犬吠此起彼伏,在黑暗中无情地咆哮、唾弃。风在劲吹,一切随风而逝,而星辰依旧,活着,往事历历在目又不可挽回。
危楼高百尺,远处灯火辉煌的阁楼,正是权贵和金钱的天堂,这座城里有身份的人可以不受宵禁的去处。男人正是要为这些人守夜。男人走到花棠海园外围的无无明牌坊,猛然听到里面传出不寻常的动静,他提剑疾步穿进牌坊的巷道,就碰上不得了的事情。他看到一个剑客和一群被削去脑袋的人,那些人的尸身还握着佩剑,他们没有机会把剑拉出剑鞘。血的味道扑鼻而来,在黑暗中更加沁入人心,那是一团散发着死人生前余温的氤氲。最后一个被杀之人,从身法上面看出是常去花棠海园寻乐的剑门执事元弗,他也没能接下剑客一招。元弗的脑袋飞入黑暗之中,身体遽然倒地,血沫顺着风势潺潺渗入活人的呼吸。男人看到那剑客的杀招竟与他所识的剑招十分相似。他已经被剑客察觉,在窄巷道,旁边就是花棠海园的邸园,墙对他来说不算高,他本该选择翻过墙去,避开剑客。但似曾相识的剑招却拉着他谨慎地往不可知却又早已注定的命途上走。男人的剑已出鞘,朗月摇晃,墙在低垂,碎音如鼓。两人慢慢靠近,剑客的呼吸似乎并不平稳,男人打算后发制人,等剑客先出招。在约摸一丈远处,剑客迅势起手,果然是熟悉的剑招,若不是已经谙熟于心,这一招恐怕他并不能闪过去。那正是道剑十二节理剑经的第三式“伏异”,但剑客的起手式几乎把第三式出剑的动作省去,时机更加完美,而且,剑客的剑轨异常,形如剑鞭,在黑暗中只如寒光流掠,虽然勉强躲过往脖子上的削式,却仍被抽过胸前,割出血来。男人同样用第三式回击,剑客急侧身形自下而上收剑挡开削式,剑锋交缠发出尖锐如蛇鸣般的撕咬,金属的震颤把两柄剑身揉成两道嗡鸣的波浪。剑客脖子与锁骨位置的衣服给划破,男人并不打算退让。剑客有些讶异,看来还没人能躲过他的第一招,剑客并未调息,旋即出手,第六式“肩解”、第十一式“鬼臾”、第二式“繆刺”,剑客完全不用虚招,而是全部使用杀招,每一招都直指要害,犹如因饥饿而急欲噬人的厉鬼,但眼前的对手仿佛谙熟他的路数将此一一破解。被剥蚀的寂静流出急促而短暂的血与金属的喘息,黑暗被两道寒光间或割开缺口,那种声音竟如此巨大,又如此飞快地被吸入那张缺口,剩下一片沉坠的虚无。他竟是这么着急要杀死我吗?男人心想。男人并未直接使出剑招,而是接连使出第六式、第十一式和第二式的虚招,剑客也并未急于破招,他只是顺势做出假动作,因为他猜中男人在用虚招逼出他的破绽,他也正是同样的打算。这一切都似曾相识,男人心中越来越想起某个并未远去的名字。剑客的呼吸更加急促,他往后退了一步,手中软剑悬如滴落,他竟闭目调息!男人从他的身形,更加印证一个并不遥远但却不可能的名字,因为那个名字已经葬于火海。男人心领神会,左脚趋前侧转身,剑势逐渐与周遭的景象相融,他在等剑客开眼。一切都如昨日重现,那些明媚的树影、蝉鸣与练剑时朗朗念出的口诀,“道剑十二节理剑经,心法,仙林重桥,讲求景成剑至。境由心生,情寄于心,借情入景,境景相成,御剑如明”,开眼起承!剑客手中的剑如同从肉身中生出,剑轨简直有违常理,那一招,即使谙熟于心,也实在无法破招,更无力避开,男人松懈下来,喊出了那个名字,“你是木海吗?”
一念分际。剑客手中的剑已然收回,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紊乱,却也松懈下来,他没有回答,两人沉默不动,仿佛只在须臾又仿佛已过良久。剑客转身离开,他的身影更加让泉客确定,他就是在剑门内乱中被记录藏身火海死亡的朋友。
此刻正值丑时。
P.S:题目处的英文为歌曲名,即为此幕下的主题曲,可以搜索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