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周庄之行
一直认为培训是放假性质的福利,把五湖四海的资深翻译们聚集在一起,雷同的套路交流讨论一番,相互热烈地褒奖吹捧歌颂一下,评出些不知所谓的奖项,再然后以聚餐聊天娱乐而告终。
这样的活动的目标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增强技能的,更大程度恐怕还是增加和全国各地同事们的交流和联络相互感情,让我们这些脑力劳动者稍微放松下被剥削被压迫的警惕,更加兢兢业业地为老板卖命。
三日培训期满,组织者让我们填表选择旅游的目的地。表上有好几个地方可以选,比如东方明珠,比如世博园,比如上海的野生动物园,再比如周庄。大部分的景点都在上海市内,来来回回最多一天,只有周庄离上海有些距离,要游览一番需要两天的时间。
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在上海市区游览,而更多地是决定去市中心shopping一番,Joyce当然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何况她一直叹气衣柜里总是缺一件衣服。可我只想着人少清静一点,可以让我梳理下自己的情丝,就选择去周庄,老叶自然要与我同去,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做我的专职摄影,也算是得长所用。
临行前Joyce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只凉凉地来了一句,“好好玩啊!”那眼神和语气似乎预测到了周庄之行的沉闷无聊。
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周庄之行比起想象来得更加无趣,那个临水的古镇名气大过实际,游人如织,人影重重,四处都是组团而来统一帽子和服装的游人,导游的高音喇叭聒噪地令人发蒙,每个景点都是人挤人,里外三四层的复式堆叠,一时间只觉得头痛欲裂,四处哄哄作响,连片刻的宁静都不留人遐想。小桥流水,曲折的石板路,阡陌纵横地小巷,走到哪里都是人,还谈什么休闲地意境。花了两三个钟头在哄闹中参观了几个景点,本以为是水墨版的陈逸飞油画,现在才发现原来是排队抢购的笑话。
倒还不是周末,人居然多得连拍照的空隙都没有,说什么见缝插针,我只觉得到处周围密不透风的都是人墙人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难为我居然穿着墨绿色的旗袍,藏青色的布鞋,盘起垂肩的长发,只手拎着一个小小的绣锦荷叶包,返古似地装模作样。
好容易找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拍照,可我连pose都还没有摆好,就是一阵接一阵的人群在我和老叶间穿行而过,只听见快门不停的咔嚓声,我也争分夺秒地肆意微笑,刻意将身体扭来扭去,拧成一团诱人的麻花,可再回放下照片,居然是模糊晃动,人影团团的一片,偶然有几张清晰的,可生生把我的鹅蛋脸拍成身份证照片一样的大饼状,再加上猥琐发愣的眼神,直教人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专业点!拜托你专业点好不?”我瞪着老叶,恨不能立马砸了他那么专业的相机,心说也不求你把人拍的美轮美奂的,只求你拍出个正常点的人样儿,怎么就那么难啊?
“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悲叹道,“谁叫你这么煞风景呢?真没有天理,居然还怪我?”
这个男人还真小气,的确是睚眦必报,我不禁想起刚来上海那会儿有意无意地噎过他一句,他还就记得那么牢了。
回头看见一对穿着婚纱礼服的帅哥美女,也在这熙熙攘攘古镇拍照,可那排场甚是吓人,前有助理打着反光板,后有化妆师随时待命,旁边还有几个年轻人拿着更换的衣服维持着小范围的摄影空间,摄影师更是时不时指导两人如何微笑如何摆拍。
我指了指他们,冷笑道,“看看人家,才叫专业!”
老叶华丽丽地白了我一眼,也学着我的语气腔调,损了一句,“看看人家,才叫美女!”看到我不屑的表情,老叶便是一副痛心疾首地难堪样儿,伸手敲了我一个爆栗,“让我再给你讲解下什么是艺术吧——把原景一模一样呈现出来的,那是照相,随便一个卡片机就可以了,用什么长枪短炮的。把人物拍得天上有地下无,打太阳从西边出来都找不到地美,那是写真外加PS。看看这大街上随便什么人弄弄整整,都是玉树临风,绿柳扶风,风华绝代的了,这些都离艺术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有把人物往丑里拍,越丑越好,吓死钟无艳,惊呆吊死鬼,最好是连你的亲生爸妈都认不出来呢,连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不要收留你,那才叫……”
“艺术”我接口道,头一次听人这么解释艺术的,倒是把我雷得里焦外嫩,浑身发冷,看来老叶的不靠谱还真不是一点点儿。
“No!”老叶大吼道,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嫌弃人的蠢样儿,“那才是你自己啊!~你看看,刚才你摆了多少时间的Pose,手叉腰,肩耸起,别别扭扭地姿势,还笑得那么不自然。你以为你是谁啊?非得等上个好几分钟,到你放松了,我才能拍照,真是折磨人啊!”
我闻言不觉心中一呕,脚下一踉跄,差点就是一跤。心道,本小姐巧目倩兮,笑颜如花还不对了,非等到我肌肉都僵掉了,笑容也不见了,满面垂头丧气的时候你才按快门,把照片弄得像僵尸一样,搞了半天,全是我的错,你还在理了。真是驴唇不对马嘴,鸡不能同鸭讲,我含恨带羞忍了又忍,只能抱拳做彬彬有礼状,“叶兄,在下受教了!”
老叶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拍了拍我的肩,“你客气了!”
面前的老叶无耻地笑容,晃着手上沉重有力的单反,听着他不停地变着法儿损我,我实在有些忍无可忍,再看看时间竟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是该找地方稍微休息了。穿过川流不息的人墙,我们来到邻水的一家小店。
那店门面极小,装修简陋,门口连牌子都都没有,四壁有些烟熏地发黄,只有一张小小的四方桌子,面上甚至还有些污渍,侧边是两条横长的板凳,旧得有些昏黑发亮了,再后面一个小小的煤球炉,上面暖着壶水,嘟嘟地冒着热气,怎么看都不像是茶馆,倒像是平时随手买些早饭小吃的铺子。
“老板,来壶茶。”老叶熟门熟路地叫了句。
后堂居然慢慢悠悠地转出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地老人。看见我们,那老人微微一笑,咧开只有一颗门牙地嘴角,含混地应了一声,颤微微地又走了回去。我愣神之间,老人端着一罐茶叶出现了。
“自己泡。”她含混地说了数遍,我方才听清楚——原来这家小铺是可以这样自助的。茶水未必怎样地好,不过清净倒是难得的。
“这里怎样?”老叶笑嘻嘻地问我。
“的确还不错,反正没人啊!你可真厉害,怎么找得到这样的地方啊!”我言不由衷地赞叹,毕竟这里除了我们还真没有人进来喝茶,偶尔门前路过几个探头探脑地游人,一看到里面邋遢肮脏的布置就立马摇着头走开了。
老叶哈哈大笑,“大小姐身娇肉贵,总得有人鞍前马后开道吧!”
又来了,我别过头去,懒得理他。就着煤炉上的热水,倒了杯茶,蜷曲的叶片慢慢舒展开,一水的浮沉飘荡,倒是生生地翠绿,是壶碧螺春。
“Angela,我且讲个故事给你解闷吧。”
也不待我同意与否,老叶又自说自话地继续了下去。
“且说当年东海龙王有个宝贝女儿,羡慕人间繁华,便私自下凡来到人间,只见她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位美貌佳人,唤作白素贞,大家都称之为白娘子。这白娘子在人间游荡了多年却还是孤身一人,龙王不觉着了急,便拼命变着法儿为她物色了不少精英男子,比如法海许仙之流,可惜这白娘子一个都看不上……”
我挑了挑眉,本想说你编就编吧,别编得太离谱啊,可一想到人家电视剧的开篇不都写着本故事纯属虚构吗,人家不也生搬硬套地把法海和白娘子凑成一对儿嘛,再者这故事不过就是消遣,走神了一下后又细细听了下去。
“那白娘子居然迷上了风流倜傥的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却不曾想这西门大官人家中已经有了河东狮东方不败,那女子听闻相公又要娶妻,立马使出浑身解数,脚踩风火轮,手持混天绫,还背了个乾坤圈,杀气腾腾地来寻白娘子……”
我正喝着茶,不觉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可偏那茶水已经生生地被我咽了下去,只觉得胸中一片翻腾,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咽喉都发痛。搞了半日这还是个信口胡诌的穿越故事。
“那白娘子也不是吃素的,两人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大战了三万回合,东方不败渐渐体力不支落了下风,白娘子瞅准时机,拿出法海送来的珍珠塔往东方不败身上那么一砸,却不料被东方不败的混天绫完全地包裹了起来,又借势利导反弹了回来,倒是自己被狠狠地压住了。东方不败一击而胜不觉得意忘形,狠狠地羞辱了一番白娘子,可这二人回头才发现那西门大官人的人早就不知所在,原来西门大官人已经被九尾妖狐妲己俘虏了,两人成日鬼混还生了个粉雕玉琢的红孩儿。”
我已经被惊悚得又开始呕血了,可想来老叶的嘴里怎么可能生出象牙,还是暗暗憋了回去,挤眉弄眼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样儿!
“都说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这两人好歹都是西门大官人的手心手背啊,他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啊?”
老叶连连摇头,怒道,“你怎么还听不明白啊,无论怎样的女子,选错了人就必定就是个悲剧!这白娘子受了这等委屈苦楚之后心灰意冷,她把自己最心爱的首饰和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放在百宝箱里,带着它们投海自尽了。”
“你的意思是男人还不如珠宝可靠?”我嘴欠地问了一句,“对了,她不是龙女吗?怎么淹得死?”
“还不是失恋打击太大了,让她丧失了所有法力,成了一个普通人。何况东海不是她的故乡吗?失恋了回家有什么不对……”老叶摇头摆脑居然还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精彩了,”我咬牙切齿地拍了拍手以示鼓励,“只是你讲的到底是人话还是鬼话?”
老叶千年难得一见地露出个认真的表情,好像神神叨叨地老僧那般,摇头晃脑道,“你若是认真就输了,万事慎言,慎言!”
我冷冷一笑,心道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得了肾炎呢!
卖茶的阿婆又神出鬼没地,也不晓得去了哪里,连结账的时候猛喊了半天,都没有人应声。我有些发窘,忖了忖还是和老叶呆着那里帮阿婆看店。
时间飞快,转眼傍晚时分,阿婆不知从哪里搬了把椅子,拿了碗饭,突然坐在门口了。她一个人吃得很慢也很仔细,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灰白的纱袄上,衬着风中如雪的白发,有种油画的不真实感。
“阿婆,风大,进来吃啊。”我招呼着,老叶帮忙把阿婆的椅子搬了进来。阿婆冲着我们笑了笑表示感谢,皱起的皮肤很自然地延伸到了嘴角,看起来异常地和蔼可亲。
只是阿婆说着土话,我们也不怎么听得懂,半晌之后才晓得阿婆的子女朋友邻居大多已经在五六年前陆续搬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生活。一个人,一个老人,会不会寂寞?
“不走,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一辈子了……”阿婆笑着喃喃道,可她的眼神闪着那样晶晶亮的倔强,一如我眼中烁烁的泪光。
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阿婆的子女对老人的无奈,这个年纪的阿婆可以住在新房子里,享受子女的赡养,可以选择去敬老院安度晚年,可她却选择一个人,死守在这样的一间小房子?说到底她选择的是最寂寞,最孤单,最难于坚持的一条路啊?
为什么,我问阿婆也问着自己。
阿婆只是笑着,咧着嘴,像朵盛开的太阳花,她很纯粹地拉起我的手,按了又按,然后拍了拍,再攥了好一会儿,那眼神坦诚而清脆,对面的我也朗声大笑起来,心情轻松了好多。
不过是选择而已,做个决定需要理由吗?不需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既然选择了就不应该再有疑问,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走下去,坚持走下去。
或许我应该立刻给Leslie打个电话了,告诉他我的选择。
我掏出手机,拨通Leslie的号码,憋足了气力,大声问道,“Leslie,马上要十一了,去我爸妈家过节好吗?”
电话那头的Leslie明显楞了一下,沉默半晌后一个简洁的回答。“好的。”
我舒了口气,大笑了起来,可是手还是不自然地抖着,越来越厉害,好像手机随时都会掉落下来。其实选择就是这么简单,困难的不过是坚持这个选择而已,而更加困难的是明知是个错误还要坚持这样的选择。
我看到老叶神情一滞,眼光黯然,整张脸好像忽然充血了一般,怒发冲冠。
“你这个不争气的蠢人!还要那个蕾/丝边儿干嘛啊?自虐啊?自讨苦吃?再不管你了!”老叶愤然。
“对不起,对不起……”我陪着笑脸,心里默念着,你的规劝没有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自己的心,哪怕是万劫不复!
夏末的晚上游客少了很多,空气中还含混着白日里的暑气,但已经微微透着些凉意了。
我和老叶在昏黄的路灯下逛了许久,时不时坐在路边的小吃摊上,看着摊主熟练地烧烤,熏着滚滚地呛人浓烟,吃着各种特色的小吃,麻辣的豆腐,铁板豆腐,酥皮豆腐,酱肘子……
为了安抚他自然都是我请客,这于我虽然是浪费了不少银子,可实在是人生难得的惬意,饱腹又暖胃,而老叶也没有理会我的暴饮暴食,大费周折地阻挠,好像对我的身材完全忽略不计了。事实上他甚至都不搭理我,当我只是个会付钱的空气。
晚来风凉,走到了路中央的那座桥上。一眼望去,河水中的倒影粉浓墨重,和岸上的灯火辉映成趣,一时间流光溢彩,倒是绝好的景致。老叶不觉解下头巾,蓬蓬着散乱的头发,肆无忌惮地对视着我,眼神热辣辣地,在风中慢慢地变得暧昧。这样的场景好怪,散开头发的老叶好像还挺可爱的,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可不知为什么却笑不出来。
手机不合时宜地忽然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号码,居然是Miss Ring的来电。
“Angela,”银铃般地笑声响起,却不甚清晰,“十一我要回来趟,帮我办点事情好吗?”
“没问题。”我连连点头。
“帮我联系下媒体的朋友好吗?我想号召多一些的人帮助山里的孩子们,我想为他们举行个募捐活动。他们需要的不多,哪怕只是旧衣服,旧鞋子,旧电脑,旧文具……”
Miss Ring如数家珍般地告诉我她的需求,好像是好几个月前布置任务般地一股脑地倾倒给我了,她需要场地,帮手,宣传等等。我似乎看到了为孩子们积极奔走的Miss Ring在我眼前晃动,不再是过去那样咄咄逼人令人畏惧的气势,而是神清气爽地笑容满面。
我忽然很羡慕Miss Ring,转身之间她带着微笑忽然远去成为了经典。就好像一句话说的,没有人会等待那个原地踏步的你,不是别人走得太快,只是你们选择了不同的路,转角之间的选择或许就是如此,向前一步海阔天空,心情无限惬意,退后一步风平浪静,坐看时光流转,而我只是像井底之蛙一样,一刻不停地在原地打转,仅此而已,看不到整片的蓝天,浮不出滴流的绿水,真是绝望至极。
我握着手机在离老叶三丈远的地方转过身来,只看得见他发呆的背影,宽阔的肩膀一动不动,挺得笔直,好像背后用纸板撑着似的,不羁的长发在风中乱飘着,火红的布衫在灯光下并没有白日那么刺眼,倒是显得有些温暖的暗朱色,冷落又萧疏的感觉倒还真衬得起“瑶台玉树”这四个字,可惜终究不是我的菜。
那一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说,很多话真的不用出口,也许只要有回忆就足够了。或许这样的场景套用下此情可待成追忆也是合适的,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已经是我和老叶之间最后独处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