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的最终,张生与崔莺莺喜结连理,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福收尾。这本书属于禁书,在豪门深宅内,男女可以有婚姻,但婚前有情即被视为“淫”。
红楼梦里的众多夫妻,贾政与王夫人、贾琏与王熙凤、贾敏与林如海、薛蟠与夏金桂、史湘云与卫若兰等等都属于贵族联姻,各自奉父母命媒妁言,行盲婚哑嫁。
礼出大家,礼是秩序,是体面,是大家闺秀与公子们必守的规矩。谈情何止可耻,“一生的声名品行”就算完了。红佛巨眼识英雄跟随李靖,是谓淫奔;尤三姐主动抛出非柳湘莲不嫁,实属破格;宝玉和黛玉相互理解倾心,更是石破惊天。
贾宝玉作为整个贾府的风眼人物,贾母的心头肉,“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这位肩负复兴贾府重任的人,脱不了骄奢贵公子的习气。
从小身边放下了晴雯袭人等美貌丫头伺候,怡红院的丫头们,被染指过的、数得出名字的也有袭人碧痕麝月等等。晴雯差点被以伺候洗澡为名拉下水,然而宝二爷惨遭拒绝。
这位二爷见到漂亮的丫头是要轻薄的。被鸳鸯的肤色白腻触动,他就要猴在她身上吃嘴唇上的胭脂;又拉着金钏儿的手说“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等金钏儿被王夫人劈脸打了一巴掌时,“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当晴雯碧痕秋纹芳官等被王夫人撵出贾府时,他一个字也没哼。晴雯惨死他诗性大发,洋洋洒洒一篇芙蓉女儿诔,文字中说自己母亲是“悍妇”。
生起气来他也是要撵人的,比如捧茶的茜雪,比如将他留给袭人的豆腐包子吃掉的婆子李嬷嬷。
在家塾里读书受了气,其实是为美丽的男同学争风吃醋,他立刻搬出贾母欺人。
当被雨淋丫头没及时开门,“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结果一脚就将袭人踢到吐血,还骂:“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
在外流荡戏子,与蒋玉菡私赠贴身之物定情。拿出去的恰好是袭人换给他的汗巾。
在宝钗黛玉表姨姐妹都对贾府日渐入不敷出表示忧心时,他整个儿置身事外,甚至笑同黛玉讲,“再怎么也短不了我们两个的”。
见了王夫人,一头滚在怀里要摩挲,奶瓶男。
贾宝玉不是英雄式主角;在西方文学里,这样一个形象就是未成熟的、恋母的、病态的。
在中国古典文学里,贾宝玉有貌又有才,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的男主。
论外貌,在众姐妹眼中,宝玉的长相是年轻公子中的翘楚,当然,她们也没有机会见到别人;在父亲贾政眼中,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如果说贾政那次忽然看儿子顺眼了只因贾环在旁衬托功不可没,那么在美丽的水溶王看来,宝玉也是“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语言清楚,谈吐有致”,脂批此八字为宝玉正传。论文采,宝玉能作出芙蓉诔和姽婳词,诗才水平可排红楼男子第一。
然而红楼梦不是流俗的西厢记。贾宝玉身上有超越张生柳梦梅等人的更深刻的性格特征。他不合主流,不喜欢谈论经济文章,不喜欢走仕途正道,“无才可去补苍天”。最破格的一点,他尊重女人。
准确地讲,是少女。
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见了便觉得清爽,见到男子他便觉得浊气熏人,除了像女孩儿的男子。
贾琏、薛蟠、贾赫、贾珍、贾蓉等也都喜欢美女,纯为取乐悦己。
贾琏喜欢下人的或是别人的老婆,习惯在这些人面前抱怨醋缸老婆王熙凤。又喜新厌旧,有了秋桐忘记尤二,连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
薛蟠娶了夏金桂又垂涎老婆的陪房丫头宝蟾。一开始为抢香菱打死冯渊,最后又为宝蟾用门臼棒打香菱。
贾赫六七十岁的人,放着官不做,拥有一颗不服老的心,娶回左一个右一个青春貌美女子做妾,在家陪着喝酒。
贾敬不近女色,会炼丹。
贾珍别说小姨,连儿媳也不放过;贾蓉……不说了。
在这些又浊又俗的贾男们衬托之下,贾宝玉的古往今来第一情圣的形象显得分外光辉、圆满。
贾男的情况是社会常态。贾政足够端方正经,常伺候他起居的是赵姨娘;迎春的夫君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
贾族的时代,女人们本质上是生育工具,首要任务就是为夫君生养男丁培养长大,王熙凤再如何能干,就因为只生了巧姐被脂砚斋批为贾族第一罪人。
唯一的例外,是林黛玉之父林如海,虽有几房姬妾,在只有女儿的情况下,也没有继续努力,夫妻依旧情深似海。
大概这点宝玉与他相似。
贾宝玉没有主子的架子,小丫头都能给他气受,当然,仅限于他心情好并且对方天真貌美的情况。
按老婆子的话讲,他没有刚性,外面看着好其实里面呆,因为他见了花花草草也是要说说话的。宝玉的特性是“情不情”,不论是对他有情的活人活物还是无情的活人死物,他都能用真心去对待,以自己的情感去感染。
相对宝钗是“无情”,本质上她达到了佛家的无我境界,看啥都是空,更不会因自己或别人的感情而左右,从而做出不符合规矩的举动。
在她的心里,每一个人不过是组成事件的一小部分,是事件本身,她待人不过是待物件,她也尽心,为的是让这些人归在该处的位置,好好的别添乱。
黛玉是“情情”,只对自己喜欢的投入感情。
一般人喜欢宝钗,因为她懂事得体,是“好用”的姑娘;我等世人们找妻子时也只能从实用角度出发。
对比宝钗,黛玉有几条特征也很明显,身体弱,小性儿,爱哭。一般人还真处不了。
身体弱这个设定是“木石前盟”的硬性要求。林黛玉曾是灵河旁一株绛珠草,受了神瑛侍者的灌溉才修成一个女体;神瑛侍者携玉下世历劫,绛珠仙子随之而来,要以一生的眼泪还他。你看,林黛玉只对着宝玉哭,没有对着薛蟠哭。
等没有眼泪可以流了,身体弱的林妹妹就要离世了。
林姑娘使小性的时候,几乎都和宝玉宝钗的金玉良缘相关。等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等贾宝玉对她说“你放心”,她再也没有使过性子了。
不论是她的弱、爱哭、嘴不饶人、小性,都和她本身强烈的自尊有关。
她一生几乎都在寄人篱下的状态中度过。无父无母,唯一可以仰仗的只有外祖母的宠爱;吃穿用度,与迎春探春无异,在贾府日渐式微的微妙时段,孤女能感受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
唯一能理解她的,只有宝玉。
这个人从小与她同起同卧,一张桌儿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宝玉与湘云同是青梅竹马,却没有发展成相互欣赏惺惺相惜的关系。
湘云也是好姑娘,像宝钗一样,她曾劝他多与贾雨村等人谈论仕途经济,贾族这种世袭贵族转型只好走科举的道路,参见林如海,林家也是世袭三代,到林如海一辈科举探花。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宝玉对黛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的称扬,“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两人都视对方为知己。
唐女道士鱼玄机,才貌双全,放飞自我,阅人无数,临终时也只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民国时国民恋人徐志摩也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宝黛相知,不是小幸运,不是木石前盟的所谓天注定最大,不是暂时的被荷尔蒙冲昏头脑。
他们一起看西厢记,他明白也只有她知道了不妨事。虽然平时也看西厢记的戏,估计都是被剪过的折子。原文里面的“淫辞艳曲”,大家闺秀看了,按烈女传标准,是要剜眼的。
黛玉“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当宝玉趁机调笑她,“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庚辰侧批:看官说宝玉忘情有之,若认作有心取笑,则看不得《石头记》。】林姑娘就怒了。
一个阆苑仙葩,一个美玉无瑕,互为知己,心心相印……基本的礼法不能不守。她爱西厢记与牡丹亭,并非单纯地被才子佳人的恋爱故事打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由戏及己,由己及人,她感叹的是青春的浪费、生命的无奈。在这一点上,林黛玉,崔莺莺,杜丽娘完全超越了她们的时代。
富贵簪缨一族里,未婚男女如有情,即万劫不复,按贾母的话说,人不人鬼不鬼。他们是没法相互表白的。烈日之下,他瞅了她半天,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再后来,两人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
还要说什么呢?你的话我早知道了,黛玉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在各种世俗礼法的框架规矩中,艰难地成长,做出端庄的主子小姐模样,一步也不能走错,否则就是粉身碎骨。最远她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日日锦衣玉食,以泪洗面……不是人人都能称之为活着的,她日渐觉醒。
她的葬花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剖净土掩风流。
宝玉远远听到,“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她的桃花诗,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
她的菊花诗,完全脱离了小儿女惺惺作态的忸怩。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他的诗里都是她。春夜即景,眼前春色梦中人。咏海棠,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和朋友喝酒,唱曲唱的也是她,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他的婚事各方势力在角逐,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一做就是错。抄检大观园,被拿住的有私情的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一天大似一天,袭人想让王夫人做法让宝玉搬出园,黛玉不许丫头和他笑闹。她的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差……更心惊的是,眼泪也比往年少了。
老太太终于说亲了,可说的是薛家的另一位姑娘。还好已有了人家。就连紫鹃也急起来了:“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
于是,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告诉宝玉,林妹妹要回苏州去了。因为林姓的姑娘长大了,是要回自己主家待嫁的。
他一听就疯了。
她这边也没好到哪里:
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管家林之孝来看望。他不肯,满床闹起来,以为是林家的人来接她走了。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
又看不得熟悉的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摆件。
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她只是要离开这个地方而已,他就这个模样。等她去世了,他只能做和尚了。
围观的人不会满腹狐疑?被触动或者猜想?然而薛姨妈说:
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
很快,她来到潇湘馆认了林姑娘做干女儿,并说要向老太太提亲,将林姑娘说给宝玉。
四周的好人歹人真假难辨。做母亲的私心为自己女儿也是应该的。而贾府将败,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她那么敏感的人早察觉到了,最后一个中秋夜,人丁寂寥,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她仍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听得妙玉要跳出来打断不详之音。
她的结局已定。家族的命运早就写好。大观园即将陨落。
短暂的一生,她在那里生活了十来年。落花满地伤春老,冷雨敲窗不成眠。
只能魂归离恨天。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