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曾有人问我当个陪酒的究竟有什么好?我总会当着他们面不屑地回答,这就是我的生活,仅此而已。因为长得美,我在她们之中闯出了些小名堂,而这小名堂对于一个女人的我来讲,是身上仅有的魅力和风趣。不错,我就是那个不停泡在男人堆里滋生灌养的风情女子,钟苒。这天在休息室里,我的闺中密友余瑛都跟我这么说,行啊钟苒小姐,成天泡在男人堆里是不是变得高超了。

我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拍着粉扑,笑话她,那你咧,你的高超又去哪了,我看啊,你在这里的地位岌岌可危,说不定哪天老板把你给炒了。我可以不留情面地跟她这样说,自从我来了之后,她就成了一个过气式的女人,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这一听,她不爽了,从化妆台跳下来,指着我说,哼,死丫头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给栽培起来的,说一两句你就拽起了。她甚至用手指在我右脸上挑衅地划开一笔,边吐槽,哎哟,你瞧,你那张清新脱俗的小脸蛋跑去哪呢,怎么看都只有那浓浓的妆粉去刻意挡你的美啊。

我也不服输,撩开她的手说,这你就不懂了,不管怎样的妆,要是化在我的脸上,那简直是堪称艺术,要是化在某人的身上那是满脸堆上狗屎了。余瑛哈哈大笑,两手摆出投降状,说,得,我没你那么会瞎掰,对了,有烟吗?她两手撑桌,抬蹬两脚又重新坐回了台面上,还翘起二郎腿,很是不可一世。把妆补好,放下粉扑后,我说,当然。余瑛喜欢抽烟,抽烟只是她消遣的一种情绪价值,像借酒浇愁一样。我拉开抽屉从包里掏出一包红色中华,中华还是我昨晚从男人手里顺手牵来的,只撕了保护膜。我跟她一样,没事也抽抽,只不过我是最近刚学。把烟扔到余瑛面前,说一句,送你,不客气。她说谢谢并抠出了一支烟。她红唇微张,轻咬烟头,我拿起打火机,她脸靠了过来,嚓了一声,火芯跳跃,一下子染红了烟蒂,她用食指和无名指夹住烟头,深吸一口后拿开,从口腔里吐出一圈雾,雾气弥漫,像一张神秘的面纱,她看起来既迷离又清冷。余瑛穿了件抹胸的黑色紧身裙,一手托胸,胸前两片隐隐约约的雪白,锁骨有颗痣,一头齐肩短发,流畅的眉骨,一双丹凤眼,她还刻意加重了眼线,多了几分轻挑和娇艳。这时,一个小姐推门进来了,她说,苒姐,黄总请你过去一趟。我说好,又回头看了眼余瑛,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余瑛伸出手把烟灰掸落在地,烟灰像雪一样在飘,她轻轻地说,慢走,不送。

走到贵宾厢门口,我还刻意对着门的反光看了一把,把垂下的发丝撩向耳后。今天我穿了一件清凉的粉色吊带衫,很符合少女的小清新。推开门,一眼就见到老总们正左拥右抱着美女,他们年纪相仿,五十多,西装革履的,除了黄总孤寡一人,因为我知道他在等我。茶几上到处散落着酒瓶和酒杯,红酒、伏特加、威士忌、鸡尾酒......茶几下还滚落个空酒瓶,这些酒都是昂贵酒。我走过去,美美叫一声,黄总,您找我。黄总瞧见我,他发出浑厚的声音,你终于来了,坐。一直以来黄总都对我客客气气的,他不像坐在对面的男人,对我上下其手,油腔滑调地问我多大,家在哪,父母做啥,搞得是场联谊。黄总不同,他一直保持着稳重、矜持、不失风范,这点我很是赏识他。我还记得,当时我被一个老总拢在怀里,不停地给我灌酒,猩红色的液体顺着我的下巴染红了我的衣裳,尽管我满脸堆上笑意,我也不能表现任何的嫌恶和委屈,倒是他,把我从别的男人怀里拉过去打圆场,他一眼就察觉到我当时的无所适从。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他没告诉我,我也没多问,大家叫他黄总,久而久之我也跟着他们这样叫。

我们开始玩起斗地主,同花顺,摇骰大小点。我负责发牌,摇盅,输的罚酒赢的获得小姐们的香吻。当然,我也会加入其中,毕竟赢的话会有小钱。差不多的时候,黄总会偷偷结完账,对他们说,接下来的节目你们自行安排。黄总说完会拉起我的手走出包厢,他们似乎看出了黄总的意图,纷纷甩手,去吧去吧。离开夜店,老板不会管辖我们,只要提前跟他吱个声,给他小费,他就会知道我今晚被哪位男士给包了。我跟在黄总后面,一起走在僻静的小巷里,投射下来的LED红色光影把他魁梧的身板照得伟岸又笔直,有这么一刻我沦陷了,被一个成熟魅力的男士给吸引。可我知道他给不了我爱,他有妻儿,更不可能把他的爱分享给另外一个女人。黄总一个月会来这里找我两三次,也许他把我当作类似于红颜知己的朋友。空气飘荡着淡淡的清香分子,一种只会在夜场循环的女人香水。墙角一对男女正激情地拥吻,毫无顾忌地发泄强烈欲望。一只飞蛾刚好从我头顶滑过,跟阴湿的地面紧密地贴合一起,它不停地甩足振翅,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桎梏。这里,就是我生存的地方。

我开始口干舌燥,翻起包包,想抽根烟,突然想起烟已经给了余瑛。走出巷口,一辆黑色宾利照旧停在马路边,刚好位于路灯下,灯火阑珊,路人稀少,只有烧烤摊男人豪饮玩骰的喧嚣,还有个男人跑到路灯下大声呕吐,我看了眼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上了黄总的车,我的时间现在是属于他的。黄总没喝多少酒,我也没喝多少,他会谨慎选择避免交警的路走。我坐在副驾驶安静地看着他开车,安静地听着他在车里播放慢摇滚音乐,英文中文粤语都有,有的叫得出名,有的没有听过。在他身边,我总会保持安份,因为他不怎么爱说话。直到护城河停下,这种时候他会跟我来场夜钓。这是我无法理解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某天夜里他约我去体育馆打网球打羽毛球。我们穿着白色运动服,手拿球拍,本来我的运动神经就不好,他一招半式地来,没两局下来我就已经累得一蹶不振,反倒他血气方刚。他说,人要动静结合,才能修生养性。我当时差点抡起球拍飞过去,想想,哪个正常男人会跟一个小姐去做不正常的事呢。黄总脱掉西装下车,从后备箱里翻出一套钓具,背上钓具,我提起鱼箱,走向河岸。岸坡陡,全是大小不一的礁石,我穿着高跟行动不便,他牵起我的手,我们位于桥梁下方,霓虹灯光游走整个夜晚,还有我和他。晚风清凉,河边的芦苇轻轻飘荡,像波浪,在起伏,像双手,在招展。我们一人一副鱼竿,勾上鱼饵,一甩竿,扑咚一声,荡起小小涟漪。河面波光粼粼,倒映对岸整个夜城的繁华。天上一轮明月,我们坐在礁石边赏月,静待大鱼上钩。

无聊的我调趣,黄总,您年纪这么大了,晚上总出来逍遥难道不累吗?这一听,他立马转过脸,五官轮廓被光影衬得硬朗坚毅,两边鬓角还掺杂几根银丝,下巴那直挺挺的胡髯根根分明,好像在演示男人的阳刚。他不快地说,你这话好像瞧不起我,老了?身体不行了?你别忘了,上次赢球的人还是我。我嘿嘿笑了两声,我这还不是关心你嘛,你说你大白天忙事务,不像我整天游手好闲的。黄总从上衣口袋摸支烟和打火机,含进嘴里再点燃,他说,你别瞎操心。我伸出一只手,说,好好好,也给我一支。他说,你会抽烟?我说,我最近刚学。黄总一手夹起烟,吐着烟雾看向河,说,我不喜欢你抽烟。我说,我抽不抽烟关你什么事。他没了话,静静地看着鱼线上的浮标。天太凉,我打了一个响喷嚏,黄总看向我,嫌弃地说,你别把鱼给吓跑了,大晚上的也不穿多点。我赌气,我不穿那么少,怎么钓男人呀。黄总叹了口气,说,你等着,我去拿衣服。他把鱼竿放到支竿上,刚转身。啊!有鱼!浮标动了动,我叫出声。黄总急忙抓起鱼竿,忙收线,我放下鱼竿,好帮忙。黄总嘴角开始有笑意,这鱼大,收起线来还费劲。我看着,黄总岔开腿,卖力收线向上提,鱼竿弯得像拱形,鱼线在水里大搅动,扑咚扑咚扑咚,这是一场关于人与鱼的角逐戏,我在一旁看着干焦急。黄总钓了条大鲫鱼,我伸着手弯着腰,想帮忙却不敢捉,反倒溅了满脸水,黄总麻溜地稳住乱蹦跶的鱼身,顺势扔进鱼箱里,他挂满胜利的表情,说,大丰收,估摸有十来斤。我看着他,望着天,今晚的月色真撩人。

2

回去时,在车上,黄总说,你喜欢吃鱼吗?我说,还可以。他说,那条鲫鱼送给你了。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们全家不喜欢吃鱼。我说,那你为什么要钓鱼。他说,我只享受钓鱼的乐趣。他这话,有点像姜太公钓鱼。我说,那你之前钓的那些鱼呢?他停下车,说,隔天就放生了,这条不一样,肉多,放了怪可惜的,可以抵今晚你陪我的酬劳。我白他一眼,说,那好吧,交情都那么深了,算是给你打个折扣。下了车,我提着沉甸甸的鱼箱上了楼。

余瑛没在,今晚八成被包了。我走到浴室,开起灯,从角落里挪出一个大澡盆,把箱里的鱼一口气倒进去,哗啦啦,鲫鱼在水里乱蹦跶,又溅了我满身水,我急忙搬出洗衣板,盖上去才止住了大骚动,想着明天要让余瑛蒸着炖着好,还是红烧的好,因为我不怎么会做饭。我换了身衣裳,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矿泉水,喝进肚,抹黑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了,在夜里我开始倒床大睡。隔天,我是被一阵电话铃声给吵醒的,我挣扎着惺忪睡眼,看了眼手机,是余瑛,我按下接听键,叫骂,你这死妞!一大早打过来烦我干嘛!可没想到,电话那头发出了一个青涩的男声,请问,你是钟苒吗?我纳闷了,说是。他继续说,能否过来一趟。我妙懂了,笑着说,过来,过来你那上床?突然,他像吞了颗枣,卡着喉忙说,不是不是,是我姐出事了,在医院里。我懵了,余瑛出什么事了?还有她什么时候冒出一个弟弟了?我以为是余瑛的手机被偷了打来的诈骗电话,直到视频验证后我才匆匆赶到了医院。

余瑛的头上包裹了一层纱布,两手摊在被子外面也各缠了一圈,很安详地吊着点滴。那个自称她弟弟的男孩正坐在椅子上陪她。余瑛闭着眼还在晕迷当中。他弟弟向我介绍自己,他说他叫黄余晖,22岁,长相看着秀气,皮肤也很白,跟个奶油小生样,说起话来总是腆着脸,还在念大学。我当时急着问原因,黄余晖委屈巴巴地跟我解释说,余瑛昨晚在墓园的台阶上不小心摔下来了。我吓一大跳,她这三更半夜跑去墓园干嘛?黄余晖不方便说,我也没细追,只好等余瑛清醒后才听她说。医生说,余瑛有轻微脑震荡,这段时间会出现短暂晕迷,加上身上的擦伤,得观察观察。黄余晖临走前,我再质问他,你真的是余瑛的弟弟?黄余晖摇摇头说,不是,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现在......她是我继母的女儿,也算是我的姐姐。

那段时间,我听过余瑛的故事,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女人。去年,我们酒吧陪客,相遇,相识,到最后的结缘,我们成了最要好的风尘姐妹,有句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于是轻浮和放荡成了我们的绝佳代名词。半年前,我搬到贫民窟的筒子楼和她合租了一间房,尽管房子窄,生活条件差,但我们把日子过得得过且过。那时,余瑛每天晚上会拉上我,搬着一箱罐装红啤到天台醉酒。我们坐上一面面被铺成的木板,手里拿着红啤对着皓月畅谈人生。我们会聊聊男人和女人,男人有啥资本,女人有啥炫耀,男人有啥需要,女人哪里曼妙,男人如何驾驭女人,女人如何回应男人,在这荒唐可笑的谈资中我们都能找到一丢丢的乐趣。某天夜晚我们互诉衷肠,为什么放弃光明,走向了堕落腐败,一起到夜店汇聚一堂。我说,我是因为家里有个家暴的爸爸,我妈受不了家暴选择出逃,而我那段时间代替妈妈承受了惨无人道的殴打,高中毕业,大学没读就在家帮我爸做点卖肉的小生意,结果,一点人性都没的爸爸将毫不知情的我卖给了男人,最后辗转到夜店,他有小钱了,可以狂饮豪赌了,最后还是从别人的口中打听到,他某天夜里醉酒失足溺死在了河里。说完,我释怀地笑了,因为他一点都不值得同情。余瑛喝了口啤酒,咽下肚,她说,我跟你不同,爸妈很爱我,我在家是乖乖女,在学校是三好学生,高中那会,暗恋了某个班的男生,他阳光帅气,活泼开朗。我知道我跟他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所以一直不敢开口表白。直到某天夜里,他把我约出去,把我带到了夜店,还跟了一群社会哥们,我很害怕很别扭,想回去,他说他知道我注意他很久了,还当众跟我表白,我信了,我太开心了,陪他喝了很多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结果醉得不省人事一塌糊涂,中途醒来才发现自己衣裳不整,不仅我,还有他的那些好兄弟。我哭了,绝望了,逃了出去,回到家里不敢跟父母说,也谎称生病一直不敢去学校。直到我有了孕吐反应,不得已在外边买回了验孕棒,我躲在厕所里,偷偷检验,两道红杆,一深一浅,还睁着眼看了两三遍说明书,我怀孕了,那种情况,简直是世界末日。一天没过去,我妈在厕所清理卫生的时候,在垃圾桶发现我扔掉的验孕棒,她叫来了我爸一起兴师问罪。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当晚我爸拖着伤痕累累的我跑到了夜店,一间间地找,一间间地对质,终于找到了那名男生,那名男生正巧跟一个女人卿卿我我,手里的酒杯一个没拿稳,就被我爸给拽了起来,还没问清原由,我爸一拳抡了上去。男生撞翻茶几,酒杯破碎,女生叫着跑出去。我爸和男生开始互殴,不留情面,我苦苦求着别打了,结果我爸疯了一样摸起水果刀,一阵你推我挡的,男生满脸涨红,青筋暴起,一个翻身,那把刀刚好直直刺入了我爸的心脏。男生一瞬间吓得面色铁青,逃跑了。血在我爸的身上一点点氲开,像河流一样,慢慢地把我大腿根部给浸染。最后,男生被判过失伤害罪入了狱。我爸死了,我妈很恨我,在怪我。被我妈赶出家门的那段时间,我不停含着泪咽下了好几颗打胎药。我们的遭遇,我们的诉说,我们的疼痛,我们看着彼此,再看看天,最后被天边出现的一缕朝阳给净化了。

3

我在医院陪着余瑛,呆了一整天,尽管病人到处走动,声音磕磕碰碰,我也是中途睡过好几次。一睁开眼,窗外的夜色昏暗,还能看见几颗惨淡的星星。余瑛没有醒,还是安静地躺着,输着点点滴滴的营养液。夜店去不成,只好在这耗时间,打个电话跟老板请个假,他嘘寒问暖地说,好好好,要好好的休养休养,一定要完好无缺地回来呀,最后嗤了一声,这女人呀真是让人省不了心。然而这一耗就是两三天,余瑛就是没有醒,脸色白如冰雪,虚汗直冒,我慌了,该不会成植物人吧。手里还拿了块湿毛巾的我找到医生,医生纳闷,不应该啊,CT核磁共振脑部检查都没啥问题呢,又改口说,看这情况应该判为重度脑症荡,一切都是患者在下意识地拒绝苏醒。到了周末的晚上,黄余晖背着背包赶了过来说,这几天辛苦你了,我来照顾我姐吧。我说,那好,我也该回去休息了。然后他放下背包,从包里悄悄掏出一袋烤串递给我,他说想犒劳犒劳我,这两天在医院吃的东西太过清淡,委屈了我。我那时在想,这孩子有点可爱。

坐车回去差不多快十点,浓郁的夜色把整个贫民窟给渲染成阴凉之地,筒子楼仿佛被孤立的楼塔散失了人间烟火。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幅破败又充满悲情色彩的末日画作。走廊的灯泡亮着闪,暗着闪,最后陷入黑夜的怀抱。一条通道,家家户户的门口堆满椅子、凳子、雨伞、鞋架、晾衣架......拥堵得像窒息的人流。晾衣架上的衣服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响,我拿起衣服,走到浴室想好好洗个热水澡,红色澡盆依旧晾在马桶旁,那条鲫鱼还活着吧?翻开洗衣板,望进水底,鲫鱼一动不动地扇着腮,咕噜着嘴,乌青色的鳞片在水底泛着光。我蹲着看出神,又跑到客厅把刚刚送的烤串带进来,扔下一块,它转着眼,嘴巴一张,迅速吸入。我悄悄地笑了,说,看来要吃你,还要过一阵子了。

凌晨零点,一通陌生电话打进来,我接听,居然是黄总。我没有存他的电话,毕竟他只是我的长久客户,两者之间没有私事可言。他说,今天为什么没来。我如实交代,朋友住院,需要照顾。他说,那还需要多久?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另一边,我听到了碰杯声,还有一个女人娇滴滴的笑声。他在夜店里。我望着窗,看着属于我一方的混沌夜色,夜空中没有任何星光。我轻轻地说,我不知道。黄总安静了一会,低着声音说,出来吗?我愣了一会,说,不了,我现在没心情。黄总继续说,一千,这是我今晚给你的酬劳。我听到楼下砰的一下车门声,一声操你妈响彻天际。我挂断了电话,刚好浴室的澡盆也扑通几声。

算算,我跟黄总快结识一年两个月了,他对我的不厌其烦,这种纠缠不休又暧昧不清的关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的妻子知道吗?知道他现在的行为是在出轨吗?就算没有这样想,但在别人眼里,跟一个陪酒小姐玩在一起,这已经是出轨了。

第二天我睡得很晚才起来,然后到外面吃碗馄饨面,再去电影院看了一场喜剧电影,想让自己放松一下。从电影院出来天已经黑了,老板突然打来了一通电话,一接听,他就连珠带炮,钟苒你没事,快给我滚回来!再不回来,要我亲自捉你回来吗。我不敢反抗,他的人脉广,跟地下党黑社会有些交集,把他惹急,我吃不了兜着走。到了夜店,我把自己打扮得婀娜多姿,花枝招展。这期间他们没见到我,都说,我没来,特想我。我们喝得面红耳热,浑浑噩噩。有个三十多岁的傍大款想捞我,人又矮又胖,还秃着头,我自愿跟他上了车,被他的司机送到了五星级酒店。秃头向前台要了间房,我们上了电梯,相互搀扶,一拐一瘸地找129房。我们眯着眼数门牌号,秃头找到后,刷卡,滴的一声房门开了,秃头刚拉我进去,突然我的另一只手猛然被捉住,我醉醺醺的,抬头一看,好像是黄总,他怎么会在这里?秃头横着下巴喊,你谁啊?敢坏老子的好事。黄总用力把我拉向身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秃头推进房间里,然后砰的一声替他关好门。秃头在里边咚咚咚地砸门,黄总拉上我逃走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躺在了一张大床上,按着头,头疼得厉害,看了眼房间,里边的家具陈设,墙面布局像是酒店的高级套房,既典雅又豪华。在我的左手边还是扇落地窗,外面摩天大楼,楼下车水马龙。我是怎么睡在这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黄总出现,拉着我跑。他在跟踪我?还是碰巧也在这家酒店开房?这时,外边房门一打开,我急着下床,整理自己。黄总推着手推车进来,推车上罩着一个大锅盖,他说,先洗洗再来吃早餐。我还没晃过来。洗漱完毕,我入桌,他掀开锅盖,一碗鲜鱼粥,两根油条,一杯牛奶。我眼里发着光,不客气地舀着鱼粥吃起来,鱼粥味道鲜嫩可口,入舌爽滑。一旁的黄总已经是喜上眉梢,他说,这鱼是我做的。我一听,愣了会,说,啥?你做的?你是这里的厨师?黄总没有点头,说,借了个厨房。我停下汤勺,说,很好吃,有劳您费心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也许这份关怀,让我得到生命中所缺失的父爱。黄总摆出大拇指,笑着说,当然,我的厨艺是最棒的,我捉的那条鲫鱼,你做起来味道怎么样?我啊了一声,我不想说我不会做饭,也不想被男人小瞧,随便编个谎指着碗,说,当然,炖着吃,味道比这还好吃一百倍。我和黄总下了楼,在大厅又遇见该死的秃头,那个秃头跑上来,昨晚没得逞,气急败坏地指着黄总要算账,我吓得退在一旁,秃头抡起弱不禁风的拳头要挨上来,黄总狠狠一伸脚,秃头飞出几米远,门口的两个保安一瞧见,急忙跑上来,两人各一边把秃头擒拿住,他们摆出毕恭毕敬的架势,字正腔圆,董事长,您受惊了。我这一听才恍然大悟,后来听黄总说,他的本名就叫黄总,也是经营这家酒店的董事长。

4

又是新的一周,我要去医院看余瑛,可没想到一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里边余瑛熟悉的高亢声,谁是你姐啊!你他妈的给我滚!我跑进去,看见黄余晖耷拉着整张脸,缩在墙角一旁。余瑛醒了,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喜极而泣的事。黄余晖离开以后,我总算可以跟余瑛谈谈心了。可余瑛意志消沉,她说,那天晚上去墓园,是因为那天是她爸的忌日,她只是犹豫了很久才选择去忏悔的,至于会摔下来,是因为黄余晖说了一番话,她情绪失控才会不小心失足。那天,黄余晖晚修完和同学出校门,准备去烧烤摊吃烧烤。学校附近有家花店,黄余晖正巧撞见余瑛捧着白百合从花店里走出来,这才一路跟踪到墓园。说起方慧,是余瑛她妈妈的名字,她这个继母对黄余晖极好,生母在他读初中的时候也是因为患癌,才不幸去世的,正好方慧的到来,给他呵护,给他温暖,无微不至的态度,让黄余晖觉得重新拥有了一次母爱,也是件美好的事。就在有天,黄余晖发现,方慧房间的枕头底下藏着张余瑛甜美青涩的单人照,他今天所看到的姐姐,不正是照片上那个熟悉的姐姐吗,不正是继母方慧一直跟他心心念叨的姐姐吗,姐姐的故事,她爸爸的死亡,她妈妈的憎恨,再后来,她妈妈的悔过。黄余晖在余瑛离开墓园前,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跟余瑛说,方慧想见她最后一面,她得了乳腺癌晚期,在医院接受治疗。余瑛跟我说出这些的时候,她哭了,她说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方慧,自从方慧把她赶出家门的那刻起,就已经跟她一刀两断了。怎么还能回得去呢,她想,她本来在家是娇生惯养的女儿,有段时间,她实在扛不住外边的欺压,偷偷跑回来,想求得方慧的原谅,可是,方慧却卖了房子,改嫁他人。那时,下了场好大的雨,余瑛湿了身,红了眼,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已经彻底没了家。

余瑛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她消沉了几天,茫然了几天,可没过多久,她就重整旗鼓,回到夜店干起老本行。也正因为余瑛放下所有,决定放弃方慧,导致黄余晖最后的执着,让背后埋藏的真相全部浮出水面。

那天晚上,黄总在包厢等我,我知道我又得陪他去钓钓鱼和打打球。尽管很无聊,但这是我的工作,一种特殊又无奈的陪伴。我们没喝多少就离开包厢。然而,我们就在舞池里撞见了黄余晖还有余瑛,尽管人声鼎沸,音乐动感,我们依然听到,黄余晖很生气地捉着余瑛的手,眼里一片通红,他大声说,姐,你怎么能呆在这种地方,如果被妈知道,你是以这种方式生活,她会有多伤心啊。余瑛满不在乎地说,我已经没有妈了,你回去吧,我的事跟你无关。我不!黄余晖正想拖着余瑛出去,结果碰到了我们。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很不凑巧地发生了,就像一颗炸弹,掉在我们之间,瞬间把我们炸得烟飞灰灭。

黄余晖目瞪口呆,他看着被彩色鲜艳的光束灯打得一脸阴郁的黄总,半天才吭声,爸,你怎么......在这里?当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各揣心事,分道扬镳。黄总和黄余晖,原来是两父子,我现在才察觉他们同样都姓黄。黄总,余瑛,黄余晖,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啊,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知道心里的滋味不好受。回去时,我和余瑛一起坐公交回来,我们一路没说话,到了筒子楼,到了房间,到了床上,我们背对背,睡不着,雨下了一整夜,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没跟黄总见面了,黄总也没有来过夜店,黄余晖应该很生气,很苦恼,不敢相信他的爸爸出轨一个小姐吧。黄总呢,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每次我到包厢门口,都在渴望,渴望他能出现在里边,对我露出温柔的眼神。可门一打开,发现没有他的身影,我就有种莫名的失落。每次接待,我一点也开心不起,尽管喝了好多酒,也呕吐了好多回。可余瑛跟我不同,她打扮得特别性感,特别美丽,每回在外边跟一群男人不醉不归。

大概某天的一个晚上,我被澡盆的那条鲫鱼扰乱了心智,那条鲫鱼,我没杀它,有时我看着出神,产生了怀念,余瑛当时拿着菜刀,说,留着不吃到底要干啥呀?可最后还是被我拦下。我失眠了,想见黄总,想听听他的解释,问他还好吗,可惜他不接我的电话,我知道他在医院里照顾生病的方慧,一年两个月啊,他是怎么昧着良心瞒着家里人的。有时,我还产生愧疚,他的老婆在医院痛苦,我们还在快乐。

某个晚上,我没有去夜店,一个人去烧烤摊独自喝闷酒,在那里干了好多瓶度数高的二锅头。我喝得面红耳热,我摇着空瓶子,没酒了,我举着手喊了一声,老板!再来两瓶二锅头。身后的声音也同时响起。我和黄余晖同时相望,我一看到他就想临阵脱逃,他把我拦下,拿着两个酒杯和我坐在一起,他倒了酒,想跟我碰杯,我拉不下脸面,说,你应该很恨我,很讨厌我吧。黄余晖摇摇头,说,我不会怪你,后来我想了很久,也许是我错了,你和我姐为什么这样生活的理由。我听了,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无奈地嗤了一声,仰起头,喝了酒,看了眼没有任何星光的夜空。是啊,我和余瑛只是在这落魄的生活里寻找一份只求心安的归宿罢了。没人会爱我们,那我们就去爱别人。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离别前,黄余晖拉着我,像个孩子哭了起来,说,苒姐,你帮帮我,劝劝我姐好不好,让她看看她妈最后一眼吧,她快......快不行了。黄余晖说出了医院地址。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到了黄总,黄总现在的心情会是怎么样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余瑛开这口,但我觉得,余瑛必须去见见方慧,毕竟这是余瑛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的人。我搭乘出租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夜店,推开包厢的门,不顾任何人,把正在舞台中央跳得如痴如醉的余瑛给拖了出来。到了休息室,她甩开我的手,不可理喻地说,钟苒,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我瞪着她,口气蛮横地说,不是我妈有病,是你妈快不行了。余瑛想推我,可她的手却停住了,我这才看清她安安静静的样子,衣服乱了,头发乱了,妆也花了,嘴角还有残存的口红印,像只待宰的羔羊,如此落魄和无助。那天凌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了开门声,余瑛小心翼翼地爬上我的床,跟我抱在一起,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余瑛,只是我们都哭了,哭得歇斯底里。

隔天下午,我是陪着余瑛一起去医院看看方慧的,她躺在ICU病房。至于我为什么来,是因为我想见见黄总,我们好久没见了。黄总瘦了好多,沧桑了许多,他穿着蓝色隔离服,可眼里再也没有光了。我们坐在病房外边的长椅上,他拿下口罩。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而我在等着他开口。黄总低着头,说的第一句便是,对不起。我停了很久,才说,这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黄总这时才有勇气抬起头,看着我,他说,钟苒,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长得跟年轻时候的方慧很像,眼睛很像,笑容很像,性格也像。大学那会,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她,我知道她喜欢的是别人。可我还是忍不住偷偷注意她,她爱打球,爱到河边钓鱼。其实这些只不过是我曾经幻想跟她一起做的事罢了。后来,我重新拥有了方慧,方慧无依无靠,我就千方百计地对她好,可是后来我才发觉,她变了,变得不那么爱笑了,我也找不回当初喜欢她的那个影子,那种感觉,直到遇见了你......我对不起方慧,每次看着方慧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化,我害怕了,厌恶了,逃避了。

我在椅子上麻木地看着过道上你来我往的人流,听着清脆的脚步声,余瑛在病房里的哭声,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一年两个月,我终于明白了,我的职责是,方慧的替代品。

余瑛从病房出来以后,她抱着我哭了,而我强忍着眼里的悲伤,不想把这份脆弱表现给黄总看,让我值得去为他哭一场。离开医院,在公交车上,我看着玻璃窗,阴沉沉的天空,我轻声对余瑛说,黄总刚刚跟我说,我长得像年轻时候的方慧......一开始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余瑛慢慢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嗯。收到余瑛的肯定答复后,我胸口的某个部位仿佛缺了一角,正在隐隐作痛。黄总真的没有骗我。余瑛继续说,一直以来,我觉得没有告诉你的必要,毕竟我那么恨我妈,我随我爸的长相长,就连这双丹凤眼还是遗传我爸的。可是钟苒,在后来跟你相处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你就是你,是无可替代的。你知道吗,我妈才刚刚跟我说,说她一直很抱歉,一开始就骗了那个姓黄的,说她丈夫出事之后她的女儿由于愧疚跑去自杀,虽然很过分,但我理解她,这样,姓黄的娶了她以后就没有任何负担,我跟她也没有任何关系。可没想到,黄余晖还是发现了她的秘密。

我看了眼玻璃窗的自己,泪水正随着降落的第一滴雨悄悄地划过我的脸颊。再后来,某一夜的凌晨,我提着沉甸甸的鱼箱搭乘出租到了护城河,微风泠泠,芦苇飘荡,关于黄总的种种回忆,就让他的鲫鱼带着我最后的祷告任它游向远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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