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跟父亲去日照买树,来回五百多公里。
在父辈面前,我向来感到压抑,这是从小延续至今的习惯。一桌子的菜,吃不了几口;两天两夜的时间,说不上几句话。尤其是这两年,我常感到与父亲格格不入。
我能感到,在父亲眼里,我是个越来越失败的儿子,而在我眼里,父亲从未称职过。
我们父子两个彼此嫌弃,但血脉这种东西,又让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操心我的婚事,一次次地为我规划未来,像高德地图,不管你按不按它说的路走,不管你走上了什么错路,它都随时为你重新设计一条抵达目的地的路线。父亲为我规划的,总是他认为对我来说最好的路。不同的是,高德地图只是个软件,父亲的心,却是肉长的,这些年我走的路太荒诞,必定使他难过又无奈。
我当然也牵挂着他,也会为他头上的一绺白发而心疼,但我从没向他表示过关心,就像从未表示过责怪。
我的天性里似乎就有一种沉默的态度,或者叫逆来顺受,对大部分人和事,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认为应该反对。父母离婚时,我心里想的是,很好啊,希望你们都高兴,你们高兴了,我就高兴。我不像电视剧里面通常演的那样,拦着父亲,哭闹。
我对父亲的敌视,源于他们离婚后的冲突纠葛。我认为他作为男人,应该理解她包容她,怎么能跟她计较那么多呢?哪怕看在她生养他的儿子的份上。
但我什么也不说,我们向来缺乏沟通,我以为他是大人,应该比我更懂。如果他不懂,我一个孩子也没办法让他懂。
多年以后,父亲有一次找我谈话,言语中还带着对母亲的强烈不满,这让我很惊讶。我突然发现父亲变得极小,其心胸甚至装不下一个母亲那样固执的女人。
当初他们离婚也离得不明不白,父亲在离婚协议书上做了手脚,那时母亲几乎是净身出户,这么多年,她把我养大,而他没有给过一分钱的抚养费。
当我想到母亲的时候,我便没有办法对他孝顺。虽然我很知道应该那么做。
越长大,越与他成了两类人,与他疏远。有些像天龙八部里乔峰与他父亲的关系,乔峰一直在寻找两个人,一个是杀他的养父并且把种种罪名嫁祸给他的仇人,一个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
江湖盛传,北乔峰,南慕容。作为鼎鼎大名的英雄,乔峰一直以为他的亲生父亲也是个英雄,至少也应该是个本分善良的普通人。
但找到最后,他亲生父亲竟是他要找的仇人。有人说,乔峰寻父的过程,便是一条弑父之路。真相一点点揭晓,父亲的形象随之一点点垮塌。
小说中设计的结局,是乔峰选择替父亲背负罪名,父债子偿。然而父亲的形象既已垮塌,前锋仍要为父亲作牺牲,是因为逃不出一个孝字。
我与乔峰处境的不同,在于我还有一个母亲,父亲的对立面,正是母亲。
倘若父债子偿,那么母仇何报?
我不认可乔峰的父债子偿,不认为孝顺就应该牺牲自己来成全父母,或者对父辈言听计从,成为父辈的附庸,那么,什么才是孝?
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说,
“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象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鲁迅认为,父子间没有什么恩典。人类本能地要繁衍要发展,生命是一种传承,大家都只是一个经手人。
“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煞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
“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鲁迅认为,维系父子间的亲情的,应该是人的天性中自然的“爱”,而非“恩”。父子间没有施恩与受恩的关系,那么孝顺也就是个谬论。
有人说,天底下的父母总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天底下的儿女又何尝不是往父成龙,往母成凤。
每个人都应当是人类中独立的人,人与人之间能够紧密联系起来的方式,不是骨肉相连,也不是道德约束,只能是爱与被爱。
孝,有卑微的姿态。爱,却是平等的基础上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