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只想在路上
1
天刚蒙蒙亮,叶秋就推着车走出了空无一人的客厅,想来叔叔他们应该还在睡觉,没有打扰,叶秋随便找了个地方吃过早餐,然后戴好头盔和手套,背上背包,再度起行。
接下来的路程可供补给的小镇就要多很多了,不似前面大山里的偏僻冷清,这些地段会常见村庄,但让人头疼的也正在这里,村庄的分布也意味着各式小道错综复杂,叶秋已经不能按着大道的方向走了,因为大道时常不通往他要去的地方,而导航也是选取最直接的近路,他就不得不和许多乡村小径打交道了:仅一两米宽的水泥路,在田间来回蜿蜒,且有些路段极为陡峭湿滑,叶秋甚至怀疑自己只需要稍不留意就会栽到一旁的田里去。
此外,乡野间不时响彻四方的狗吠也在时刻挑拨着叶秋的神经,让他丝毫不敢大意,一双眼睛总全神贯注地盯着身侧的草丛,生怕什么时候就从中冲出一条大狗向他扑来。
还有一点,他发现自己手背红得越来越厉害了,那线手套和防晒霜看来并不管什么用,他的脸上也开始掉皮,特别是鼻梁处,在旅社没事的时候叶秋就照着镜子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撕下来,放在手里细细揉捻,也感觉不到疼。
午时赶路的时候太阳在头顶发出耀眼的白光,仰起头是不敢与之对视的,叶秋只能拿手机遮住眼睛拍张照,可以看到一个白色的光球悬挂在无云的天空,且光的边缘又往外探伸出数条又细又长的尖刺,越来越淡,直到与四周蔚蓝的天色融入到一起。
路上是少有见着人的,甚至来往的车辆也是寥寥,两侧的树间响着单调的蝉鸣,滚滚的热浪、扭曲的空气,一切都是骇人的热,没有风的时候是最可怕的,若是再撞着一段长上坡,推车迈出的每一步几乎都是闭着眼睛唯靠着意志坚持,一种类似于发高烧的头晕会窜入大脑,轻轻甩下头也能感觉几欲晕厥,但叶秋确定自己并未感冒。
如此想想倒是前面深山里更凉快些,后面的时间叶秋便不敢再在午时走了,他真害怕自己会中暑倒在晒得滚烫的马路上,万一那是一个少有人烟的荒郊呢,恐怕他就到不了终点了,因此清早和傍晚多赶些路就成了他新作的打算。
然而,太过贪于赶路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第五日的傍晚抵达了一处偏僻小镇,因为已近日落,叶秋本来是打算就在镇里休息的,但奈何从镇头一直走到镇尾都未看到一家显眼的旅社,而且镇上似乎在施工,整个大道上到处堆垒着被挖机挖烂的石块,耳边是施工发出的轰隆隆的噪音,所看到的的空气也被四处弥散的沙子染成了浑浊的黄,车子驶过时身后便更卷起一波昏黄的“海啸”,顿时尘土飞扬,让路过的人急忙捂住口鼻。
叶秋皱皱眉,他向路人问了小镇旅馆在何处,那人指了指大道过去隔了一段荒地的几座房屋,叶秋皱眉更甚了,那么远环境还那么差,不妨再往前多赶一会儿。他看了下远处的天色,夕阳已没入地平线,橙色的云彩从天边一直蔓延到头顶的天空,他又看了一眼导航,下一站是县城,还有三十来公里。叶秋觉得夜黑时应该能到,便踩上车继续前进了。
这一段应该算是这个片区较为贫困的地域,叶秋又在路边找了一个肩扛锄头的大哥问路况,大哥说前面这段在修路,还劝叶秋最好现在就倒回去在镇里歇息,不然后面二十余公里都是没有一个小镇的。想想是这道理,但叶秋却不愿再回去了,骨子里的执拗让他一点儿也不想后退,仿佛就算前方匍匐着一头吃人的猛兽,他也想要去量一量那猛兽的獠牙到底有多长。
如路人所说,后面的路上全是被挖烂的石头,并且个头还不小,石头之间的缝隙甚至能把轮子卡住,别说骑了,就连推着走也很趔趄。行到一处小村落的时候碰到一辆在货车上装卸货物的夫妻。
“请问,前面都是这样的路吗?”叶秋停下步,向两位问道。
“你是上哪儿去?”装货的大哥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要去施秉县城。”
“什么?施秉?那估计你把腿蹬断了都到不了。”
大哥眼中的诧异很快转变成鄙夷,叶秋知道多说无益,转身准备离开,一个女人却从车里跳了下来,拉了拉那个男人,说道:“咱也正好去那个方向,要不,捎他一程?”
“捎什么捎,我和他又不熟……”男人撇撇嘴,转过脸嘀咕着。
叶秋向那个女人投去感激的目光,转身踏上车,慢慢离开了,他没有说自己从何处而来,亦没有说将要到何处,因为面对有些人这些东西是没有一点儿被提及的必要的,他只要知道,这些东西是自己想要的,那就足够了,即便不被人理解。
天很快就黑了,四下乡野间的房屋都闭了灯火,黑暗再度涌来。
叶秋突然发现身后携带的帐篷有些多余,一路上根本难以寻到可供扎营的地方,即便是有,安全的问题也难得到保障,更别说夏夜嗡嗡作响的蚊蝇带来烦扰。
还有出发时就设想过的借宿的问题,兴许真能碰到一处好心的人家收留一夜呢,但真正到了这儿他才发现是自己把一切想得太过美好,谁会收留你呢?素不相识不知根底,没有人会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去信任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原来旅行中的那些浪漫都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到真正上路那些幻想都会顷刻破灭,就如同这里的乡间一到夜晚就会熄掉万家灯火一样。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
我也会感觉到恐惧
在四下无人的荒野
远处山间飘着炊烟
——摘自2018.7.12《行者日记·第5天·夜幕降临》
2
真的熄掉了,四下里都是弥漫的黑,偶有田间的人家关闭着房门一丝微光从那门缝里渗出来,叶秋突然很羡慕他们,至少应该没人知道这里有一个年轻的骑行者在崎岖的道路上踽踽独行,甚至夜里的归处都成问题。
夜里的那些东西又在叫了,失去了白日的束缚所有的野性仿佛都在黑暗里得到了彻底的释放,它们嘶吼着,咆哮着,眼睛在周围的漆黑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
叶秋得时刻小心,时刻提防着那些东西的追赶,所有的人都在远处的黑暗中睡去,在这偏僻的荒路上,没有人会来救他。他费劲儿地在满是石块的烂路上骑着,却又摔了一跤,一看是那轮子陷进了石缝里,他几乎是在黑暗中扑倒的,手掌摁到了锋锐的石块边缘,即使戴着手套依旧在手指上留下一道血痕。
扶起车子和查看伤势也得用嘴衔着手电,叶秋又重新把脱落的车灯安放在车把上,微弱的光投在前方黑暗的空气里,就像一团白色的雾,能够看到许多的飞虫在光里跳跃。
叶秋不敢再骑了,他一步步推着车子向前走,脚下不时会因踩到安放不稳的石头而滑一下,他得当心不要崴脚,那些飞虫始终在前面的光里飞舞着,叶秋就一直看着它们的影子,但不管他怎么往前走,那些虫子始终飞在他的前面——
偶,你们是在为我指路吗?还是担心黑暗里的我一个人太孤独。
就和那田间响彻的蛙鸣一样。
谢谢你们……
行走到夜晚十点过的时候叶秋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很小的规模,只有零散几栋房屋,但在路口处有两盏路灯,也是这片黑暗里唯一亮着的地方。转过路口,他停了下来,旁边有一个八角亭,而八角亭对面是一个用高墙围住的两层小楼,但围墙入口处的铁栅栏没关,透过入口可以看到在一楼紧闭的卷帘门上方写着几个用红光点亮的大字:人民电业为人民。
原来这是一个供电所。门前的台阶处有一个摄像头,叶秋把车推了进去,靠在台阶旁,又在阶上坐了一会儿,随后到八角亭处转了转,但不管他去哪儿,这里的夜晚都是寂静的,路灯发着微弱的光,眼睛往前方看到的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好似一个会噬人的黑洞,好似里面就蛰伏着某种可怕的魔鬼,总之叶秋不敢再走了,他害怕回到那样的黑暗里,害怕再次感受那种如溺水般绝望的无助,在无边的黑夜中,有光的地方就有安稳和希望。
“很抱歉打扰,但我已无处可去了,只想借你的围墙暂歇一晚,明早就走。”
男孩傻傻地念道,对着那摄像头鞠了一躬,然后坐下,双手紧紧地抱住膝盖。
周围的飞虫越来越多了,手上和脖子都很快起了红点,他从包里掏出花露水往身上喷了两下,那些叮咬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冰凉,但慢慢地,那些冰凉感开始往深处蔓延,在夜晚越来越冷的风的怂恿下。
男孩感觉到有些冷了,抱住膝盖的双手越来越紧,身子整个蜷缩着,大腿和胸腹也紧紧地贴在一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好想睡觉。
迷迷糊糊的时候楼上却突然传来响声,一个男人似乎在嘀咕着什么,“下面好像有人”,随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去看看”。
“谁啊?谁在外边?”男人打着手电从后院绕了出来,但强光指着,看不见他的脸。
“你好,我是重庆骑车过来的大学生,天色太暗来不及抵达县城了,只想借您这儿坐一晚,等天一亮就走。”
“哎呀,这里不让坐人的嘛。”男人嘟囔了两句,但并没有上前,后院的铁门哐当一下又关上了,楼上传来一阵议论,但很快也宁息下了。
没有说什么,叶秋再次坐下,他把防潮垫塞在后颈充作枕头,身体慢慢往后躺下,台阶边缘的石棱依旧咯得后背生疼,但在如潮水般袭来的睡意之下这些东西能够产生的影响似乎极小,他很快便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围墙出口处的铁栅栏在电路的控制下开始一点点拉拢,叶秋勉强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楼上:这是默许吗?大哥是怕我一个人在这儿有危险所以把门关上的吗?谢谢大哥……
就这样睡了,没有被褥,没有软枕,甚至只能暴露在夜晚的冷风里,甚至只能饱受着蚊虫的叮咬,墙外是凝滞的黑夜,墙内是男孩抱着背包在石阶上慢慢睡着,他应当好好休息,因为明天还会有一段新的旅程在等待他,他要继续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或许只是一个答案。
3
“夜晚来得很快,金色的云被拉扯至远方的天空,宛如一条丝带,隐匿在远处的深蓝中。前方的夜色像极了一头洪荒巨兽,吞噬着太阳的余晖,驱走了白日残留的燥热。夜,一点一点,向我蔓延,将我包裹。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手电筒微小而脆弱的光芒好像一团白雾,模糊地照着泥泞的道路,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因车子颠簸而剧烈地颤抖,好似在强大的黑暗中做着无谓的挣扎,弱小且无助。很快,视线里除了眼前那团由灯光撑开的白色雾气,就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了。浓郁的黑暗里,依稀传来狗吠的声音,脱离了白日主人的约束,它们的叫声变得更为撕裂和狂野,就像它们的老祖宗——狼一样,在深邃的黑暗中,所有的野性都将肆无忌惮。
“我在黑暗中跌倒,身体无碍,可心里的恐惧却更增添了一分,孤独是最可怕的,即使我已和它打过了很多次交道,却依然对这样无止境的黑暗汪洋心生畏惧。兜兜转转,最后是在一处有路灯和监控的门前驻留,夜色渐深,远处人家传来拉下卷帘门的声音,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身旁窸窸窣窣的虫鸣陪伴着我。如果说人生就是一次长途旅行,那么我想我正经历的,应该便是人生中最落魄和失意无助的一段了。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进行这次旅行,我说想出去走走锻炼锻炼,其实不是,若非要一个解释的话或许只是顺着心里的一种感觉,去感受这个世界,去寻找一个求而不得的答案。至于这个答案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甚至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是什么,如何向别人解释一个连你自己都没搞清楚的东西呢?
“我唯一可以确定并且坚信的事情就是,这样的行走让我感觉到快乐,在不断变更的风景和相处的人中,我能感知到一种存在,我会一直走下去,我相信我可以找到它的……”
——摘自2018.7.12《行者日记·第5天·难觅夜宿》
4
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铁栅栏外传来了细碎的人语,一阵哗啦的响动,栅栏被缓缓拉开,一道手电射出的强光照在叶秋脸上,他被惊醒了。
“……什么人喔,莫不是个疯子哟……”很细微的嘀咕声,像是个阿姨。
但叶秋依旧看不清她的脸,他只能冲着那道被强光遮住的身影大声地说:“你好,阿姨,我是重庆骑车过来的大学生,天色太暗来不及抵达县城了,只想借这儿坐一晚,等天一亮就走。”
刺眼的光慢慢移开,阿姨终于放下戒备凑过来。
“哦,吓到我了……这里怎么好睡觉嘛?”阿姨上下打量着叶秋,“来,跟我走,下边有家小旅馆,就是不知道老板娘睡着没。”
“真……真的吗?”叶秋很惊讶地看着阿姨,他完全想不到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也会有家旅馆,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了,对着阿姨连连点头道,“阿姨,等一下,我把车子推过去。”
转过身去的时候眼睛突然就湿了起来,叶秋一步一步地跟着阿姨身后,感觉眼中泪水在打着转儿了——他本以为今晚会在那里坐一夜的。
“嘿,老板,睡没得……”绕过八角亭,走下一处台阶,阿姨对着路口处的一栋房屋喊了几声。不一会儿二楼就亮了灯,底下传来拉起卷帘门的声音,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睡衣的姐姐
“这个小伙子找不着住处了,还好你没睡着呐。”阿姨说完就打着手电离开了。
“跟我来吧。”那姐姐向叶秋招招手,转身在前面引路。
“谢谢……谢谢姐姐。”
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连说话也在打颤。叶秋很快用小臂在眼间抹了一把,跟着走了进去。
车子放在宽敞的底楼客厅,姐姐给叶秋详细说了洗澡间的位置以及热水器的使用,她还说:“幸好你是在这里就停下了,要是走过了头,前面二十多公里可都是荒无人烟的山路,没有一户人家的。”
姐姐说完就去睡了。洗漱完毕后叶秋像散架似的瘫在床上,他回想骑行以来发生的诸多事来,竟觉得恍若梦境,没有诗歌里的浪漫,没有电视剧里的精彩,但却最是真实,外面的人都只看到了骑行者翻山越岭驰骋远方的风光,却从不知晓他们底下经历过的何种苦难——就比如,这一层层被晒得脱落的皮。
叶秋举起双手,两边手背都已从中间往外掉皮,已脱落的地方是鲜嫩的红色,面积一天比一天大,在手背外围还未掉皮的地方则是一片黝黑,而两者之间,一块接过一块的白色皮块就这样往外翻着。
叶秋把它们一块块撕了下来,就和前些天撕掉鼻梁上脱落的皮一样。
他往空间里发了一个说说:“遇到个好心的阿姨,找到旅社了。”
此时已是夜里两点。他熄了灯,转身沉入到静谧的黑暗里。
5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数天的时间里,叶秋的足迹南出渝贵界,经遵义以北往东进湘,荒山野岭、泥泞险路他都走过,曾在烈日暴晒下于开阔大道挥汗如雨,也曾于夜深后仍在距小镇十数公里的荒山里顶着倾盆大雨踩着淤泥艰难前行。
但是他也认识了很多很多的人:在出施秉不远的地方碰到了一位从杭州骑行而来的大哥,大哥说他已经骑了快三十天了,准备绕云贵北上去往西藏;在天柱县的时候有个反向骑短途的大姐姐加了叶秋微信,还给转了一百块钱,说是特别欣赏他们这种骑行的朋友;出贵进湘的那个上午叶秋车子出了问题,总哐当哐当发着异响,是靖州一位单车店的哥哥免费修好的,他还送给了叶秋一瓶润滑油……
哦,好多好多,已经列举不过来了,至于路上蹭饭的经历叶秋就更是记不完了,经常是他去商店买水的时候店主就会问他:“小伙子,你是从哪儿骑过来的啊?”叶秋总是腼腆地一一作答,随后好心的店家便常会让他暂歇一会儿,吃个便饭。对啊,他们都是好心的人呢,就和叶秋刚出大山时在旅社遇到的那个和他喝酒碰杯的叔叔一样,叶秋对这一切都怀着感恩,他感激这样的人们,感激路上所遇到的一切。
即使是那些曾令他感觉到害怕的。
记得在即将抵达湘西界的最后一晚,叶秋在荒无人烟的山里骑了四五个小时,有一条勉强开挖出来可供行走的小路,但仅一米多宽,且天刚下过大雨,本就泥泞的道路变得更为湿滑,小路又盘在山间曲折蜿蜒,一旁是险峻的山壁,另一旁就是几层楼高的深崖,有好些地方小路倾斜的坡度还甚是陡峭,即便是下坡叶秋也不敢再骑了,不仅得下来走,还需死死捏住刹车同时身体后倾拽住车子一点点地往下放,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疏忽那车子就会在极度倾斜的坡面上冲出悬崖,甚至会连人带车摔出去。那是一段极其危险的路,以至于叶秋在最后从山上下来走到大道上的时候才长舒了一口气。
但那次的遭遇仍未结束,由于修路,即使是大道也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各种形状的大石块遍布其上,车胎轧上去要么打滑,要么就是直接被石头间的缝隙生生卡住,而且因为下过雨,路面上形成了无数个装满浑浊泥浆的“湖泊”,有时这积水会把整个路面覆盖完,叶秋就只好踏上车,加足马力冲过去,但为了让身上的泥点子再少一点,他也只敢在进入积水前多踩两下,到了水中便只能顺着惯性滑过去,即使这样他也常会担心水中有没有什么细碎的可能扎到车胎的钉子和玻璃,或是在其中蛰伏已久的可能使其连人带车整个摔倒在泥水里的湿滑石块。每次进入那浑浊的污水里都仿佛是一场赌博,但可供叶秋去赌的时间却不多了。
行到山谷时天色便已近黑透,两边陡峻的山壁在夜色中仅剩下一个黑暗的轮廓,在它们顶上深蓝色的天空隐约可见,至于脚下的路是仅能靠那车灯才能看清的,叶秋又调整了车灯的倾斜角度,使之能把更明亮的光投射到更近些的地方——几乎就在车轮底下,即便这样一路过去也免不了剧烈的颠簸,他感觉自己的臀胯尤为生痛,便只好站立起来,扶好车把,身子前倾,倒真像极了一位翻山越岭可征服一切的斗士。
但这样的斗士也难免遇到心生恐惧的时刻。出了山便离小镇不远了,叶秋却遇到了一个麻烦,隐约间地,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在尾随自己,他把头往后转,浓郁的漆黑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耳中听到的细微脚步声却分明存在,他取下车灯往四周照射,这才骇然地发现在前面的一个修路用的沙堆上,一群半人高的大狗正聚在上边,黄的黑的毛色不一,但它们都在灯光下闪烁着同样绿幽幽的眼睛,并且全部的眼睛都在盯着这个骑车经过的人瞧看。
粗略数来应该有七八条,不对,或许更多,因为叶秋又发现了身后还有尾随的,和白日里见到的那些狗不同,它们没有吠叫,没有展露出凶恶,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这人,但这种注视却让叶秋心里发毛,它们好像一群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幽灵,绿幽幽的眼睛就仿若一对对飘荡的鬼火,你一停下,那对光点也会停下,你一开始走了,它们又开始尾随着你,并且你的耳朵可以听到它们那软软的脚掌踩在沙石上的蹑脚声。
但叶秋看不见它们,手里的光能覆及的范围实在太有限了,这里没有其他人,没有路灯,甚至没有一切足以给人摆脱恐惧的东西,他只能推着车慢慢走,全身上下每一根反应神经都在紧绷着,时刻准备应对可能的突如其来的攻击。
所幸担心的最坏结果没有出现,这般的僵持一直持续到临近小镇入口,前面突然驶来了一辆小轿车,黄色的车光射进这片黑暗的时候叶秋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趁着车子驶过隔开了尾随的狗群他赶紧踏上车往前快骑了一段,他从未如此希望发动机发出的噪声能够持续得再久一点,直到进入了小镇的第一盏路灯与黑暗之间的界限,身后尾随的那些东西才真正散去。
6
出湘进桂,一路南下道路大多平敞,比起此前这路况好得不是一星半点,叶秋也想好好享受下旅程了,他想去阳朔看看。但也有一个头疼的事——他身上带的钱快没了,找家里人要对其而言又是不可能的,他宁愿自己饿着也不想遭受他们的鄙薄诋视,何况这次骑行的事他还一直把家人蒙在鼓里呢。
他往空间里发了一条说说,希望有人可以借钱给他,并且保证:不管何种困难,就算是去下工地做苦力他也一定会在开学时把钱还上。出乎意料的是很快他就收到了好几个朋友的转账,少的几十,多的有几百,有的甚至是多年未曾联系过的高中同学,叶秋真的很感激了,而那些转账过来的人们在底下的留言也多是一句“加油”。
仿佛再度充满希望和力量,叶秋觉得一切都不再可怕,一切伤痛都值得,他会好好的,成功抵达终点,并最后站在那些朋友的跟前,跟他们道一声:“谢谢!”
“一望无际的稻禾!一半的大地陷入沉寂,一半的星空尚未苏醒,金色的云彩勾勒出黑夜的轮廓,守望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一路向南,驰骋着风,两侧的树木在飞快地往后退去,金色的余晖就这样斜斜地擦着远方的地平线,偶有几根伫立在田野里的电线杆会从那片金黄里一闪而过。抵达阳朔的时候已近夜晚,叶秋很快被这里奇特秀丽的山水吸引,他辗转来到了人来人往的西街,此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了,到处都是熙熙攘攘攒动的人头,有衣着清凉的时尚美女,也有打扮光鲜的叔叔阿姨,但更多的还是出来游玩的一家人,调皮的小孩们往往在前面欢呼雀跃,跟在后面的大人则不得不时刻紧跟着,生怕在拥挤的人潮中把自己小孩看丢了,有时也会伴着几声紧张的呵斥:“慢些、慢些,等等爸爸妈妈。”随后便是跑过去紧紧拽住孩子的手来。
“……等等爸爸妈妈?”
哦哟,不知怎地,叶秋突然就感觉鼻子有些酸涩了,他扭过头去,不愿再看下去了,即使他真的很羡慕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也很想听他们的父母叫他们“等等爸爸妈妈”。
来往的人真的很多,这里的夜市也尤为繁华热闹,每多走几步都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象,或是新奇的杂耍,或是诱人的美味,或是各式好看的花展或演出,且都多是被来往的人们团团围聚的,越是好看的节目聚集的人就越多,本就不宽的街道只有中间是流动的人群,人们就像被磁石吸引的小铁片一样,走到这儿时总会停留,有的人看够了节目从人墙中抽身离去,又会有新的看客赶来,迅速把那个刚空出的缺口补上。
还有所谓的网红店,一摞一摞装进塑料杯里的蓝莓汁被垒成了一座一人多高的小山,并且每个杯里都在腾腾地往外冒着水雾,若仙气飘飘模样,叶秋倒记得好像真在手机上看到过,就是价格有点儿小贵。他也去买了一杯,边走边喝着,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就看着那团从杯里不断往外漫的白汽儿陷入了发呆。
他在想什么呢?眼睛聚焦在杯子上的时候四周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不堪,只能感应到它们在时刻运动着,时刻发着喧闹的声音,又仿佛一直都未曾出声。
叶秋推着车走,他想,自己在周围人的眼里应该是个怪人,皮肤被晒得黝黑、脸和手背都被晒得脱皮的人——也是一个最孤单的人,因为不管周围的喧嚣有多嘈杂,人有多少,那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忽地就感觉到了一分难言的酸楚,单车也很快不能在拥挤的人群中继续前进了,叶秋觉得自己已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周围传来情侣间甜蜜嬉闹的声音,叶秋转过身去,往河边走去……
这里是静静流淌的河水,风把每一缕柳条的清香都递送到鼻中,没有了此前的喧闹,但那种孤独感却仿佛更甚:到达了远方又如何,看到了风景又如何,到头来这一切也不过是你自己的承受罢了。
对啊,你所经历和看重的一切,那些东西,会有人在意吗?
叶秋再次写起日记来,这是此次骑行的第十一天:
“……周围人来人往,华灯初上,我看着这一切,心中竟发着莫名的悲哀,我不知我在悲哀什么,或是叹息什么,只是那种戳心的怅惘和凄然时常让我感受到苦痛,为此扼腕,为此流泪……我坐在这里,一个人守着陌生的远方……也许远行者,也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心灵的慰藉和沉淀之所罢了……”
——摘自2018.7.18《行者日记·第11天·阳朔》
7
几天的时间里都是一路东行,在两广交界的古水镇叶秋吃了碗云吞面,一个大哥见其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和摘下的头盔,好奇问他是从哪儿骑过来的,叶秋说是重庆,但因为忙着吃完赶路,他并没有跟大哥闲聊太多,没想到去结账的时候老板娘却告之刚刚那个大哥已经帮他结过了,叶秋很是讶异,等回过头来再看时那个大哥早已不知道何时离开了。
“谢谢大哥。”叶秋在心里喃喃,即便大哥人已不见踪影。
带着陌生人的心意继续前行,日子一天天溜走,距离终点也越来越近。穿过广惠,很快就可以看见海了,对从小在内地长大的孩子而言,海边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叶秋绕路去了海湾,他想实现很久以前就有的在海边露营一晚的愿望。
但海滩上的人不算少数,即使是夜幕将至,周围依旧充斥着欢声笑语。穿着泳裤的孩子们踩着软软的沙砾,如同跳跃的海豚一样欢快地扑向那打来的浪头,即便被呛了好几口咸水,抹掉两颊的水渍后露出的依然是开心的笑容,大人们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
偶有亲密的恋人挽着手从沙滩上走过,在夕阳的余晖下他们的身影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脚后会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一双大些,一双小些,亲昵地依偎在一起,但很快便会被涌来的白色浪花覆盖,等到潮水退去时那片先前还留有印记的沙子又会变得平整如初。
叶秋脱掉了鞋子,踩在沙滩上的每一步都使他分外欣喜,那些沙子就像会流动的液体一样,在踩下去的时候会随着这挤压调皮地窜到脚趾缝里,痒痒的。但初始时对一切的惊奇很快也就退了,就像这奔涌上岸却只是片刻停留的海潮一样,他慢慢又感受到了一份失落和凄冷:他们都有人陪着,你呢?
叶秋爬上了一块高高的礁石,躺下身,双手枕过后颈看着天空。不远处传来阵阵潮水拍打海滩的声音,头顶是深邃广阔的天宇,可见有几缕疏星隐匿在深沉的云里,一闪一闪的。
不知不觉叶秋竟然睡着了,等再度睁眼周围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除了少数一些和他一样准备在海滩扎营过夜的。头顶的星空也愈发明亮了,像一颗颗钻石被镶嵌在那片深蓝里,叶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广阔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仿佛那些闪烁的星辰都能被徒手拽下来。
“夜空中最亮的星。”
叶秋喃喃道,这个多愁善感的男孩又忆起了一些往事,那些东西即便在平日里被深深掩埋在心底了,可一旦有了外界的一些事物对其产生呼唤的时候,它们总能被再度唤醒,且让拥有着它们的主人再次陷入对过去的思惘之中,只要它们没被彻底清理掉,一切就会纠缠不休。
夜幕降临,人声渐稀,男孩一直坐在礁石上望着那片黑沉沉的大海发呆,一直到午夜过后才爬回帐篷睡觉。
次日的旅途是沿着海岸线行走,在一个开阔的海湾处叶秋突然停了下来,把车靠在路边自己则坐在海崖边的石头上,捧着腮帮,望着大海陷入了沉思。“一切都快结束了。”他忽然有点舍不得,但这次近一个月的旅途确实已经到了尾声。
阳光在海面上撒下一把细碎的“金子”,海风吹过的时候它们就全都眨起了眼睛,并且是这儿的金光刚刚消失,那边又有了新的冒出头来。这样的发着金光的光点一直从近处的海岸铺撒至远处的地平线,仿佛直抵视线尽头,仿佛它们会在那海天相接的地方窜到天上去,并最终成为夜晚的星星。
叶秋拿出纸笔,再次写上:
“走在海湾,一个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发呆,大海与天空完美契合,遥远的地方,好像已经不再仅是空间上的跨度了,还有时间……
“……也许视线穿过茫茫大海,我可以看到那生活在遥远彼岸的另一个自己,像遥远宇宙里星星的光芒,经过亿万年的岁月,方才抵达我们的眼睛……
“……我突然有点舍不得一切这么快结束,我不想抵达终点,不想停止骑行,似乎我所享受的,只是行走在路上的感觉,享受一切在路上看见的风景和遭逢的人事所赋予的美好与浪漫,而当一切停止了,所有的美好也会停息,我又将沉沦于那淤腐的生活泥潭中,与自己的期望愈离愈远。但我能明晰我所追求的东西不在那泥潭中,我执意要去找它,我执意不与生活妥协,我只想永远走在路上,如果迟迟找不到,那我就一直走下去……”
——摘自2018.7.30《行者日记·第23天·小漠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