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来找我,和上次不一样,没有了登山包和破旧的运动鞋。这次像是刚刚从盛装晚宴回来。一样的带着她的狗,一样的让人有强烈的违和感。
我不喜欢她的狗。
我喜欢她。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从不知道哪个城市来找我,有的时候她是某位大老板的私人英语教师,有的时候她是一天两趟出摊卖鱼的,这一次我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她不丑,但是如此盛装打扮,甚至美得有些妖艳我还是第一次见。
"没错,我当二奶了。"她的狗啃着她包上的五金件。她连眉毛都不眨一下。这女人明明上次来我这还拿走了我半箱火腿肠说要喂狗。
"哦。"我一边给她盛饭,一边盘算着怎么问她要借我的那几百块钱。
"二奶啊,小王同志,二奶啊!"她站了起来,狗顺势爬到餐桌上,想要舔我的碗。我一把给它拽了起来。
"这狗怎么跟就从来没吃饱过似的。啊,二奶?二奶怎么了?"狗嗷嗷的扑蹬,被我关进了卫生间。我扔了快肉给它。平时我这么对她的狗,月月总是特别生气,要跟我拼命。这次她却特别的安静,仿佛她做了什么亏欠我的事情一样。
我坐在餐桌上吃饭。不抬头看她,她迈着两条大长腿,踩着高跟鞋把凳子挪在我身边坐下。
"哎你吃呀,趁热吃,这次我烧这鸡翅可带劲了。绝对够辣。"我扒了几口饭,"你不是最喜欢吃辣吗,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小王......"她有些语重心长。
"小王个鸡吧,从高中到现在多少年了,都老王了。哎,要不我搬你家隔壁呗?不过你要是住豪宅我可搬不起啊……"我没正经地打断她的话。
"能不能不贫了?"月月把我的碗拿走,推到一边。
"能。"我抹了一把嘴唇上的油,强忍着辣的要流出来的鼻涕和眼泪,看着这女人。
她真好看,从高中入学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觉得她好看。尽管军训的时候她的身体在迷彩服下可悲的没有一点起伏,尽管当时那大脸盘子上还有好多痘痘。鬼知道我怎么就喜欢上了她。可能是她上课为了不让自己睡着跪在凳子上?可能是被我中暑了第一个背起来(准确来说是拖走)我的人是她?我下巴上被她抓破留下来的那道疤特别痒。我越是觉得她好看,越是喜欢她,就越痒。
她伸出涂上我看不懂的美甲的双手,温柔的把我的脸抱进怀里,来不及清理嘴上的油渍,曾经渴望而不可得亲密,居然以这种方式来了。
"那男的真可怜。"我蹭了下她的胸,闭上眼睛,以为她会跟平时一样揍我,她反而抱的更紧了。
这次换我推开她了。
好大一会儿除了狗在卫生间叫唤,我俩没说一句话。真后悔没学会抽个烟什么的,我想着如果我能吐出来烟雾眺望远方,应该能掩饰眼睛里浓得要流出来的尴尬。只是都怪她说不喜欢闻烟味,让我错失了这么好的提升逼格的机会。
"你身上烟味好重,我难受。"我解释道,不知道她从哪来,我脑海里想像着她被人拥抱着的画面,她是怎么强忍着他的事后烟。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厌恶她的情绪。随即我自己又笑了笑,然后把饭碗拿过来,准备继续吃。狗在卫生间跟要被红烧了似的叫的我心烦。
"点点闭嘴!"她暴怒着冲着狗喊。把外套脱下来扔到一旁。那狗倒是真听话,连呜呜都没有安静了下来。
"行了,别冲着狗嚷嚷。"我打开门,狗蹿了出来,躲她远远的,倒是离我近。
"你这次来,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吧。好了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准备给人生孩子,夺家产啥的记得叫我,咱好歹也能撑个场面。"我郑重的看着她的眼睛,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充满了真诚。
可是她先哭了,好像是我欺负了她一样。我把纸巾递给她,她像高中时一样分开两层用,一点都不像有钱人家的二奶。
"你每次来,都会通知我你要做什么。你想去旅行,你想去支教,你想去赚大钱,你想去谈恋爱,然后你就去了。杳无音讯的从我生活里消失,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好歹还会带给我一些故事。这次会持续多久?我不喜欢你的狗你知道的,我不会帮你养的。最多,最多......反正我不会帮你养很久的。"
月月抬起来头,眼眶红得我心疼。
"你不怕我以后都不来了吗?"
"怕,但是你说过你自己的生活谁都左右不了。所以你才从我准备的求婚仪式上逃走,所以我们才会分手。所以我们......只能是朋友。"
"不劝我了吗?"她揉了揉眼睛。 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一样站了起来。
她先在客厅里转了下,然后打开我卧室的门,狗机灵地从卧室门口闪开。
"你找什么?"
她并不理我,只是一味的在寻找。她送我的围巾,我们的合照,她留宿的睡衣,狗的餐盘,等等等等。所有的留有她痕迹的这些东西都被她从我房间的角落里翻了出来装进了纸箱里。
"其他的你藏哪了?"她把狗也扔进了那个纸箱里。狗从箱子里探出头,胆怯着望着她,也望着我。
"没有了,就这些。"
"你给我写的情书呢?"
"那是我的东西。"
"那是你送我的,我的。"她坚决的说道。
"别闹了,你这是干嘛?"
"保护你。"她失望的看了我一眼。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很平静的面对她,无论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遇到什么人,我都在安静的看着她。在这期间我也试着去和别的女孩儿接触,但无一例外的都草草了事。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想念,没有挽留过她的离开。 我深信她会回来,她没有我家的钥匙,却能心安理得的半夜三点钟敲开我的门把我赶出卧室睡我的床。我甚至在卫生间备好了她的生理用品。
而她现在做的,只传达给我一个讯息。这次她的离开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我慌了,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去阻止她的行动。
"还有我送你的画。"她踩在我的床头摘下来她送我的画,我写给她的那些情书从后面掉了出来。
从高中时第一次表白,到昨天。我十年的青春。也不过这43封信。
"不行!"我失控一般扑到床上,把那些信压倒我身下。一封也不能让她带走。
"小王,别这样。放手吧。"
"你走啊,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这些留下来。我不会给你的啊!"我大声的喊叫在被褥里被消弱的几近无声。
我抱着那些信,在被窝里哭泣。
她叹了口气,关上了我的门。
要不是空气里还有她的香水的味道,我的房间里已经找不到她曾经在我生命里存在的痕迹。
我还有那些信,她听我读过的,从来没看过的给她的情书。我只有这些信了。明明想要正经说给她很多话,但是每次我只会贫嘴。想要多拥抱一会儿却主动推开了她。写了43封情书,只敢在她睡不着的时候读给她听。
孤独和对未知将来的恐惧让我没有办法行动。她离开我的房间之后,我好像成了整颗星球最后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收到她的邮件。主题是给小王的情书。
小王:
如同你说过的爱我的原因一样。我爱你,也许因为你当时打饭时永远排在我身后。中暑时怎么都不肯松开我的手。为了和我年一所大学而拼命努力。大学毕业时你准备的那场求婚仪式,我从心里真的已经答应了你。
对不起,我逃走,并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你给我的那些美好的未来,对我来说充满了确定性。你总是计划周全,掌控着生活里的一切。我待在你身边不用说钱包,连脑子都不用带。我很幸福,一个男人能给女人最大的宠爱就是你对我的好吧。
只是你爱我的方式,让我沉溺一般的那种幸福,对我来说是束缚。我口中的自由,更多的是对生命不确定性的渴望。不光是美好,那些禁忌和危险我也要尝试。这些对你来说不屑一顾的事情,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选择拥抱他们,而不是一味的割舍。
你从来不说我作,所以我起初离开你的时候确实是在试探你的底线。可我就算和别人在一起了,你还是总是一副会等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你的爱,到底是给我的,还是给你自己的?
你真的爱我吗?还是你想要的,只是你设计好的感情。
这份怀疑一旦产生,便很快变成了确信。你对我的那些好,曾经让我受宠若惊。而现在只是让我看到了你的自我陶醉。明明我在伤害你,你最多只会说讨厌我的狗。你读给我听的那些情书,一如既往的深情,我却渐渐不能代入自己,甚至不能安然入梦。
我终于发现自己是一个影子,你爱的是由我做女主角的你自己书写的爱情剧。我做的所有事情,成了你眼里的滑稽剧情。我成了你的演员,是你万全计划的一部分。你渴望着我回到你所谓的正轨。回到由你书写的人生。
我爱你。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比你更能走进我的内心。可也正是因为这份爱,不允许我享受你给予我的这些理所当然的幸福。我渴望着,能在生活里有自己的样子。我一次次盼望着你看清楚我,你眼里只有我。只有我的影子。
你读给我我的情书充满了深情,让我感动得仿佛看了一部电影。
小王,如果可以,请你好好看着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对你来说充满了不堪和陌生。但那是我,不是你眼里的我,不是经过你加工后的我。我期待着,你能爱上真正的我。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侵袭了我的全身。百口莫辩,我找不到哪怕一个理由去反驳她的观点。寻求解药一般拆开写给她的信,所谓十年青春,43封情书,封封情书都是我在自说自话。我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大无畏的爱的信徒,高尚的无可救药。而月月在我的眼里,始终是一个迷途的羔羊。她的选择,她的决定,她对于事物的看法,我从来没有真的去认可,只是如同世外高人一般安静的听她诉说。
这样的所谓爱情,不被她逃走才怪。
把所有信件装进纸盒里,认真的检查是否有遗漏。我打开房门,走上街道。理所当然地打不通她的电话,可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得选择一个方向。
这次换我去找她。把这些信交给她。找不到她也不没关系,丢掉这些信,从我编织的梦里醒过来。
不光是对她,这个世界也许都不是我眼中的样子。爱与不爱,我都得接受,认可。
路很远,但总能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