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太阳西升东落倒转四千回,让当空清云再幽幽缩回山涧,叫时间回到十二年前。
除夕夜,南陈西京。三水大街向来是整个西京最热闹的场所,只是大年夜里人们都留在家中守岁,只有一盏盏随风摇曳的灯笼将这不见人影的长街装点成一片星星点点的光海。时常有模糊不可辨的祝酒声从院墙内传来,合着灯笼中摇摆跃动的油灯光,让这个隆冬的长夜充满了暖意融融的错觉。
这光海中唯有一处特别璀璨,定睛看去,就会发现那是一对被无数鲜红的小灯笼簇拥着的半人高点了金漆的巨型灯笼。灯笼上用宝石研磨的粉末描摹出龙凤的姿态,缠绕的藤蔓与花枝成为映衬其下的暗金底。金珀珠做成的穗子在这片光海中更显得通透璀璨。这对御赐灯笼背后,就是殿前都点检刘大人府邸。
皇帝陛下对刘大人的器重同恩宠整个南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这荣宠又有什么用呢?能叫自己活得更舒坦一些么?能让大夫人对自己和颜悦色一些么?能叫哥哥快些回来么?能让自己离开偏院阴暗潮湿的小屋子么?刘梓祥抱膝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如水的夜色。
纵然是除夕的团圆饭,她这个刘点检独女也是没有资格上桌的。那一桌让厨房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忙里忙外的筵席,只是为了父亲、大夫人和二哥准备的,连得宠的蕊夫人母子都不被允许参加,又何况她这个不受宠侧室的孩子呢。不过也是,身为皇帝陛下的亲姐姐,大夫人还能在这个家还给自己留了一个容身的角落就已经是一份天大的恩德了。
手里捧着的面条已经微凉了,纸儿从厨房顺来的半只烤鸭也一口没动过。这个和和美美家家团聚的日子里,她有点想母亲和大哥。两年前,自从大哥被以皇帝义子的名义指派去齐国做质子,她们在刘家就真的没了靠山。大夫人一直忌惮母亲生下长子,如今这个麻烦终于远赴齐国前途未卜,她又怎会错过这个苛待她母女二人的好机会呢?
于是她们迁到了这个阴暗潮湿的偏院里来,吃穿用度总不足,十岁,正是要长身体的时候,母亲将大部分的食物都留给她不说,时不时还要顶着大夫人的嘲笑与谩骂替她讨要些肉食来。
“母亲!您这又是作甚,值得为了两节鸡脖子就去大夫人面前低声下气地求么!”“吃吧吃吧,梓祥正长身体呢,千错万错这鸡脖子也没有错啊。”她气急不去吃的时候,母亲都是这样好生劝慰的。
想着想着,鼻头有些酸楚,刘梓祥更用力地仰起头,叫眼泪掉不出来。母亲每每安慰她一切都会好的,可她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总是一个人靠在窗边垂泪。大哥的归期是个未知数,就连是不是过得安好也是一个未知数。没有尽头的等待和虚无的希望终于让母亲在树叶开始泛黄的时日里一病不起。当时父亲正戍边,大夫人干脆连药石也克扣下来,眼见着母亲的病一天天重起来。好几次她去库房偷药,都挨了大夫人的板子才了事。
那个秋天特别冷,潮湿的屋子里生出一股霉味来,树叶早早地落了个干净,只剩枫树红得诡艳却萧索。她每日守在母亲窗前,告诉她父亲就要回来了,哥哥就要回来了,春天会到的,她会好起来的。
“母亲,等到了春天,就会温暖许多的,等父亲回来了,就有大夫替您医好了病。”“傻孩子,现在才是秋天,离春天还有一个冬天呢。”窗外飘下一片红叶,落地声填塞着这间无言的小屋。终于,父亲回来了,大夫也来了,只是一切终究都太晚,母亲数着大哥离开家的时日的样子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深秋的下午。眼角有来不及掉落的眼泪,被好到刺眼的阳光折射出剔透的光。只有刘梓祥一个人看见了,那短暂的明亮的光斑。
许是出于对这一房母子三人多年疏于关怀的歉疚,这几个月来父亲时时会给她一些从前没有的优待来。特别是吃穿用度,甚至比起哥哥在时还要好上些,有一次连纸儿都得了匹藕荷色的缎子。殊不知这样又触动了大夫人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明里暗里对她和纸儿倒是加了许多的苛责与刁难——今天她就在小祠堂被罚跪了一个下午,膝盖现在还疼着。
头顶就是月明星稀,这明亮的除夕夜空中流淌着缓缓渗透入骨髓的凉意。这一切不足以引发她畅叙幽情,却叫她感到更加的孤独——每每到了这种阖家欢乐的时刻,每一缕空气都在提醒她自己在这个家如今是真的孤立无援了,接下来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呢?哥哥会回来么?自己会步母亲的后尘,在对哥哥和母亲的思念中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气么?
她能料想到最好的结局就是过两年被随便哪个一心想攀上刘家的朝臣讨去做儿媳妇,她相信会有人这么做的。就为了刘这个姓,自己这个不得宠的独女也能得到一些人的青睐吧。这样就能逃离这个家了,这些虚无的信心和希望足够编制起美梦一场,可她从不愿去想这个梦的结局。纸儿有一次忍不住问她出嫁之后的日子就真会更好么,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真的不敢给自己的美梦一点点的损伤。
“小姐,你怎么能不吃东西呢?大晚上的坐在院子里也不怕着凉,老爷看见了准会心疼的。”纸儿将一件氅子被披到她的肩
“我又从小厨房拿来了几样吃食,小姐你看看,杏仁酥要不要?”刘梓祥招呼纸儿一起坐下:“你也吃一些吧,里里外外跑,也不怕累着自己。”“不累的不累的,我这不是给小姐张罗年夜饭么!大夫人不仁不义,蕊夫人又是个只管自己享福的主,我就更得上心不能小姐被人欺负了。”说着说着纸儿自觉压低了嗓子。
刘梓祥将那半只烤鸭递过去“我今儿吃不得吃油腻东西,别浪费,就是放了一会有点凉。”“不打紧不打紧,谢谢小姐。”纸儿端过盘子放在膝盖上,左手抓起一块就往嘴里送。刘梓祥见她没有用惯常的右手,想到了什么:“纸儿,我下午跪小祠堂的时候,大夫人有没有为难你?”“哦,就是叫我过去训了一顿,小姐你也知道的大夫人脾气不好。”纸儿大口大口吃得很急,连说话都是在咀嚼的间隙里。“那你怎么不用右手吃饭?”听到这里,她嘴上的动作虽然没有停下,右手却明显向身后藏了一藏:“我太饿了呀小姐,哪还管左手右手。”
“不许骗我,我都要罚跪你又怎么会只是被训一顿呢。”拽过纸儿的右手掀起袖子,却下意识地迅速放开。那只手臂上好几道触目惊心的新伤,她认得出有刀剑的划痕和辫子抽打过的痕迹,还有一些其他的痕迹。“怎……怎么回事?”刘梓祥的声音有些颤抖。
“……夫人说……老爷的兵器要时……不时见点血才养得好,这也是……抬举我……这种下作东西。”纸儿用一种近乎夸张的速度向嘴里塞着吃食,只是这样也没能掩饰了她略略抽泣的音调。真是不争气啊大年夜还哭哭啼啼,只是小姐哪里知道,这伤可不光在手臂上,她的身子上也全是。为了她的血更干净一些,大夫人昨天甚至半点吃的也不许人给她。
“疼么?”“没那么厉害。”“这只手还……还能用力吗?”“……小姐放心,吃饱了就能。”
啪嗒一声,一个圆形的深色痕迹便盛开在青石板的台阶上“纸儿,再等两年,待我许了人家,我就带你一起走,离开这个活受罪的地方。”刘梓祥满心悲戚,啪嗒啪嗒,台阶上长出密密麻麻更多的水花。
纸儿胡乱地应着,顺带着将那碗业已发胀的面条也一并消灭了个干净。面条涨得恰到好处,正好堵住她憋在喉咙口的话——大夫人真会给小姐许一门美满婚事么?告别了这个牢笼,就能保证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一定更好么?小姐啊小姐,你不该叫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捏在手里!可罢了,一个娇滴滴大小姐,又能做什么呢?纸儿摇摇头,只觉得自己真好笑,我瞎操什么心,刘梓祥还有希望可念想,自己那点最大的希望还要构筑在她的美梦上呢。
主仆二人一个低头垂泪一个边吃边想,正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时候,庭院西北角草丛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却让两人齐齐噤了声。刘梓祥的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纸儿一把捂了回去,她左手抄起一旁的扫帚蹑手蹑脚地向那声音的来源走去。
夜里有这一出,刘梓祥索性也忘了伤心,直盯着纸儿走去的方向看,月色朦胧看不真切,只听得不一会西北角上传来异动,又模模糊糊看见两团黑影打在一起。莫不是一只大狸奴?她心里担心,想帮忙却也知道自己最多帮倒忙,又过了一会才听见纸儿压低了嗓子叫她过去,说是捉住了。
走进了才看得清楚,原来这逮住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狸奴,竟是一个活生生人形的东西。若说它不是人吧,它有四肢没尾巴,身上还挂着好像衣服似的黑物件,可它比起人来,实在是太瘦太脏没半点人样。刘梓祥本想再靠近些看,那东西满身的异味却叫她止住脚步。纸儿也提醒着她:“小姐小心,可别被这脏小子碰上了。”她捉住那人的手腕将他摁倒,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他的反抗和扭动,丝毫没敢介意此时此刻自己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撕裂出的疼痛。
哦原来真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这个样子,还真是很可怜——刘梓祥用一条丝帕半掩住口鼻,不自觉退开一步,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着:“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怎么会沦落至此?”等了一会,却没有回答。哦?是个不会说话的野人?她看着看着心里涌过一丝奇怪的感觉,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可怜人之间的同病相怜,甚至又隐约带着点庆幸。这感觉公然挑战着她一贯的道德意识,却依旧清晰地被捕捉到了——看来我是幸运的,还好我不会沦落至此,永远不会。
“腌臜东西,我们小姐问你话呢!你是哑巴么?”地上的两个人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波澜,一个持之以恒地抵抗,一个恶狠狠地制服,两厢僵持着却都是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连说话都压低了嗓子,唯恐叫人听见。
看着他们两,刘梓祥心里那种带着庆幸的怜悯越来越浓。“罪过罪过,我也是念过圣贤书的,怎能有这种龌龊念头”她在心里演开了圣人说教的戏码,只是所有想勒住这意马的手段都只能叫它在脑海里跑得更欢腾些罢了.只可惜她一向仁善,一来二去竟被围绕这念头自我折磨了起来。
“纸儿,住手吧,拿点东西给他吃便好。”刘梓祥索性再不去看他两个,眼不见为净。今晚心里装的事情太多,心绪跌宕也太多,悲戚寂寥、同病相怜、庆幸与怜悯一同交织起来,只叫她心里越来越乱。看过了这番光景,她那不幸与大幸并存的生存现状反倒使她更糊涂,甚至更绝望——和天下人相比自己是真的不幸吗?那么她之前所奢望的美好未来是不是一个根本不会存在的物事?究竟是她自己不知身处福海,抑或这芸芸众生不过是不约而同地不幸着呢?
她摆手拒绝了想要扶她回去的纸儿,慢慢走回屋子。留下僵持着的两个人一时也不知道怎样才好。
“你主子让你给我吃的。”地上躺着的瘦黑小子用力拍开纸儿的手,她吃痛地叫唤一声。伤口先前忍住的疼说好了一样齐齐发作,让她难过中生出一肚子无名火来。都怪你叫我伤口崩开,还敢问我要吃的,纸儿恶狠狠瞪一眼他,腹诽着她知道的所有难听的话。
可是小姐的命令不能违背,她只能乖乖地将自己没来得及吃完的,从厨房顺出来的食物拿给他:“拿去吃吧。”噎不死你个脏东西,她在心里说。
瘦黑小子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是要下嘴。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勉强还算干净的帕子将吃的裹了,紧紧攥住。“谢谢了。”“你不吃么?”“我……我不饿,这,是给我妹妹的。”“你还有个妹妹?她多大?”“她才九岁……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不饿我真的不饿。”
“……你坐过来吃吧,吃完了我再给你拿些带回去。”纸儿拍拍石阶。他的妹妹比她还小一岁,这个她完全不了解的陌生小女孩却奇妙地触动了她的恻隐之心。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友善起来,算了毕竟她们那么相像。她不曾意识到,对于自己而言那女孩不过是自己的某个指代罢了,相似的年纪,同样的悲惨,当然女孩似乎比她更可怜一些。弱小的她用仅有的能力去做点能帮到女孩子的事情,何尝不是寄托自己对帮助的渴求呢?
纸儿和瘦黑小子坐在石阶上,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瘦黑……算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你妹妹又叫什么名字?”“我叫金承,我十二了。我妹妹叫金枝。”金承还算有礼貌,虽然狼吞虎咽吃相难看,总还知道答话的时候不再吃东西。“你们爹娘呢?这大年夜的都不管你们么?”“我妹妹刚出生,娘就走了,爹……爹参了军,再没回来。”“那其他亲人呢?总还有叔伯吧?”“二婶把我们赶出来,就扔出来两身衣服一床被子。”“你们家在哪里?”“我们是清河人,一路来西京都是睡路边桥下的。”“为什么来西京?”“我听说参军有钱拿,一个人战死总比两个人饿死好。”“……你慢慢吃,我一会多给你拿些去。”纸儿心里暗暗叹着气,多拿点吧,就算冒着被责打的风险。
金承吃得很快,不一会就满意地擦擦嘴:“谢谢你,其实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妹妹实在饿,我,我就出来讨吃的,左走右走就看见这一户门口的灯笼最气派,我想大户人家总该有剩饭剩菜吧。”他猝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纸儿都来不及叫他闭嘴。他们大气不敢喘,过了好一会才确定没人听见:“你做什么!被人发现连我也要遭罪!”
“我看你手上有伤。主人家弄的吧?”金承道完歉,却是看向纸儿右手的方向:“都这样了,你还对他们这么忠心,说给我吃的就还照做也不管多讨厌我?”纸儿觉得好笑,却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让她发笑:“小姐对我好,我听小姐的。”她简短回答道。
更何况我的命运,是真真切切依凭小姐的未来呢。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话。至于小姐的未来究竟会不会一帆风顺甜甜蜜蜜,这是她从不敢细究的事情,就像刘梓祥不敢细究自己出嫁之后的生活。给一个美梦加上太多真实的注解,还真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纸儿沉默着,只见漫天的星星闪而又闪。过了好一会,她问:“你还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