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是第五次到这个地方来了。这里白色的墙壁规则而干净,有着很大的院子,进门就能够看见两排很对称、修剪的很优美的树。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今年春天第一次有这么好的阳光,稍微有一点风,但并不是往哪一个固定的方向吹,它把太阳的味道重新翻了出来,一阵一阵的,熏得人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其实这个地方有时候就真的很安静,比如说我进来的时候。这样一个地方,如果不是由于我的胆怯或者是某一种心理上的暗示,我一定会喜欢上这个地方的。
这是我第五次来了。太阳照在门口的牌子上,一竖排很漂亮的字迹闪闪发光—溯源市康宁医院。如果你不能够很清楚的理解的话,它有一个更加通俗易懂的名字,溯源市精神病医院。我不止一次的想向一些人讲述这里的故事,但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兴趣,哪怕是一些一直鼓励我说,你可以去那里看看的人。当我提到溯源、康宁、精神病这些词语的时候,基本上所有的人都以一种很怪异的眼光来看我,无论是他们刻意的很明显,还是隐藏的很明显。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们的故事,哪怕我之前已经去过四次了,哪怕我可以很放心的说,我已经取得了很真实的故事或者虚无的想象了。似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已经丧失了拥有故事的权力,也丧失了真实与想象权力和能力。
我是第五次到这里来了,我和其中一些人已经很熟悉了,所以他们大都只安静的看我一眼,然后继续自己的活动。我还记得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和外面的人一样,好奇,疑惑,甚至还有点好笑和惊惧。这样的目光我足够熟悉,我说我要到这个医院来的时候,听到这句话的人基本上都是这样。他们以外面的人看他们的目光来注视我这个从外面来的人。
“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一个背着手在走廊上散步的人高声问我。其实他也不一定是要问我,这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名字,除了护士,医生和偶尔来的家属。他们都是以你来称呼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不管他是否是问的你,只要你愿意,你都可以回答。这才是绝对的公平和自由。这句话是这里的一个自称是哲学专家的老年人告诉我的。我不研究哲学,所以也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不过据他自己所说,他在哲学上有很高的造诣,我觉得他确实也是应该有一点水平的。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就早点过来看看嘛。”我最近确实是没有什么事情,我刚刚被报社辞退了,因为我写了一些据说是错误的消息。
“你来看,我们这里又挂了一块牌子—省示范医院。他们这些人真是有意思,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好示范的,难道提倡大家都来吗?他们自己都没有来过。”老头走到新挂上去的牌子底下,手指不断敲击牌匾,发出一种很清亮的声音来。
“他们愿意挂就挂呀,又不妨碍您的什么事情嘛。”
“自由。没有人能够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除了权力。”哲学家躺在一把木质摇椅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轻轻地摇着椅子把阳光荡开,这把椅子据说他从开始研究哲学就开始坐了。
“你说说你这是写的什么字,我不是说看不看得出来的问题,是看不看得下去的问题。”老头身体很是康健,几句话的功夫就晃到了走廊的另一边。
“我这个是速记。”一个很平常的中年人正拿着笔在那儿写东西。我认得他,他是住在这个医院病房里的唯一的正常人。他是一个作家,据说在创作一个以精神病患者为题材的小说,在这里体验生活。但这里没有人这么认为,他们都很坦陈也很愉悦的接纳了他。
“书籍。唯有思想才是永恒的。我不屑于看你们这样一种愚昧的群体。”哲学家只会说三种话,要么韵味深长,要么无法理解,最后一种就是这样的攻击性语句。但是这里从来没有人理他,所有的人要么听不懂,要么觉得说的不是自己。我是属于后一者。
“我来指导一下你,这个字应该怎么写。”老头一把扶正作家的笔记本,食指轻轻地沾了沾舌头,然后倾斜而又颤抖的写出了一个“我”字。手指上的唾液打湿了刚刚写下来的字迹,模糊成一团。作家根本无法反抗,也无力反抗。他是这里唯一的正常人,他在心理上同情他们,也自认为高他们一等。而且他住进来的时候,院长就有过要求,不能拒绝他们合理的要求,不能丑化这里的生活等等。作家是这家医院里面唯一的正常人,事实上也是这家医院里面等级最低的人。
“你看看,你这个多脏。”老头的语气里有一种巨大的鄙夷。他把沾染了笔迹的黑色的手指不断在自己眼前移动。嘴角不断地往下扯动。作家清晰的看到了一种无法解释嫌弃。
“哎,你看你们多脏。”老头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把食指在作家面前晃动了几个圆圈,走到最角落的小屋里去了。
“你知道什么事情最难吗?”哲学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我左右看了一下,确定他现在问的就是我。
“唔,爱情,或者说是相互理解。”我先要确定一下哲学家问的是不是我,或者说是他问的是不是这里的人。他有时候会对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发问。如果你这个时候回答他的问题,他将变的极其愤怒。瞪大眼睛,从光滑的旧椅子上起来,指着你,“我不是在和你这种低下的动物说话”。他的语气像极了一种贵族的控诉。作家是经常遭受控诉的,因为他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回答这样的一些问题。
“愚昧。千古艰难唯一死。唯有死亡才是哲学的真正难题。尼采十几年后死于梅毒,我将十几年后死于医院。”哲学家抬头望着太阳,以一种享受而又苦难的表情。
“你不要摸我的椅子,或者说是准备。”哲学家还是抬着头望着太阳,他却也清楚地感受到了眼镜儿正悄悄地走过来想摸他的椅子。哲学家语气平静淡漠,眼镜儿一下子就站住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副场景,我问哲学家为什么他这么敏锐。哲学家斜着瞥了我一眼,我就自觉的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渺小,他仿佛一眼就把我缩小成个纸片。“这就是神给我的感召。我就是我的神”。
眼镜儿是这里唯一带着眼镜的人,除了作家。他也是在这里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他总是安静的,不管是在院子里还是在那一个个的小房子里。他习惯了沉默,我感觉他是最喜欢这里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想要出去或者或者是抱怨这里生活不好。他除了想摸一下哲学家光滑的旧椅子,就是终日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要么看树,要么看空气,偶尔看看医院里的几本被涂得五颜六色的书。
“他是这里最有可能恢复正常的人。”我第二次来的时候作家向我介绍了眼镜儿。我感到非常的惊讶,因为我还没有听到眼镜儿说过话,我甚至一度以为他是一个哑巴或者患有疾病什么的。“他大学毕业没有找到一个好工作,女朋友和他分手,在外面感觉不好就回家,结果被父母抱怨。慢慢地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了一眼眼镜儿,他茫然的看着空气,眉毛微微的皱着,空洞而迷惑。“院长说,只要他能够找到一点面对生活的信心就可以出院了。”作家的语气极其坚定。我就那么望着他,他似乎感觉到有那么一点尴尬了,思考了一下,“院长是这么说的,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也就是这样的”。眼镜儿肯定可以听到也能够听懂我们在谈论他,但是他依旧茫然的望着空气,眼睛间或转向旁边的树,不望向任何一个人,也不讲任何一个字。
“啊----”一种类似孩童的声音从楼上穿过来。老头一个人已经爬到了二楼,把双手平举进阳光里,发出一声响过一声的喊叫。这是打破安静的第一声,大多数人都晃动起来,相互嬉闹,模仿各种物品或者动物,戳脸,吐舌头,大笑,围着两排整齐的树转圈。
眼镜儿依旧安静的坐在那里,只是把自己的眼睛移向了更高的地方,以躲开底下的这样一群人。哲学家躺回到了自己的旧椅子上。发出他自己习惯性的叹咏句“人生何其虚妄,你们何其快乐”,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在太阳下晃荡。作家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开始自己的速记,或者说是材料收集。
我已经是第五次到这里来了,我刚进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很美好,阳光,春风,树,还很安静。如果不是因为它的名字,我这个从外面来的人肯定会喜欢上它。就像他们接受了我一样。